充斥耳间的,全都是凄惨的嚎叫。
布满视野的,尽是四处乱窜的瞳瞳黑影以及在火光映照之下歪七扭八躺倒在道路之上,草从之中,坡道之上的死尸。
一些火把落在了地上,却仍在毕毕剥剥的燃烧,有的被丢在了草从之中,引燃了一蓬蓬枯黄的野草。
伴随着隆隆的鼓点之声,一队队的横山党项团练兵们从藏身之处站了起来,一边弯弓搭箭向下持续射击,一边向着下边逼来。
距离道路二十步,这些人将弓背到了背上,然后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呐喊着从坡上一跃而出,还在山道之上苟颜残喘的宋军士卒顷刻之间便被挤到了山路的下方。不少人立足未稳,直接变成了滚地葫芦,骨碌骨碌地一路滚到河谷,扭动几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显然已经是死透了。
突在最前头的宋军骑兵,此刻只剩下了不到百骑。
不是他比对方差了多少。
双方的战斗力其实是差相仿佛。对面的骑军也就是普通的西军骑兵,并不是铁鹞子,自然不可能有压倒性的优势。
问题是,解东和他麾下的骑兵已经走了小半夜了。
而且是在凛冽的寒风之中走了这么长时间。
人也好,马也好,都到了一个点儿上。
而敌人,就卡在这个点儿上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而且,对方的数量还是他们的一倍。
这就很要命了。
事实上这支宋军有一千多战斗力相当不错的骑兵,却被分成了好几截,前中后三军之中都有骑军的身影,这让他们的战斗力下降了一个档次。
对面的李义就截然不同了,西军脱胎与河北边军,队伍之中更多的又是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他们作战,只要是能把骑兵集合到一起的战斗,他们就会想法设法地这样做。
李澹出身陕西,一辈子当官也在陕西,带兵打仗也是陕西,却是没有这样的切身体会。
而这样的布置到了此刻对于谢东来说,就是致命的。
头盔掉了,头皮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流淌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鲜血,他看到对面的敌人挥舞着马刀,吆喝着再次发起冲刺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除非拨转马匹,像一条流浪狗一样的逃掉。
解东有着自己的傲气。
双腿猛挟战马,解东咆哮着冲向了对方,剩下的披散着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笔直向后扬起。
此刻能多杀一个敌人的骑兵,说不定接下来就多一个宋军逃回定边城。
眼下的战局,宋军是必败无疑。
当所有人都以为西军还缩在神堂堡等待着萧定归来的时候,他们却是早就动手了。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西军,的确是要造反了。
战马交错,兵器的碰撞和战士的怒吼之声掺杂着响起,无数人坠下马来,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嘶鸣着奔向远方,也有战马跟着主人一起砰然坠地,全都没有爬起来。
李义横刀勒马,马上鲜血点点滴下。
“向前!”他吼道。
剩余下来的约七八百骑西军骑兵向前疾奔而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无数倒伏在地上的尸体。
骑兵的对决,总是如此的快速而且残酷。
伏击战打响的那一刻,丘正还没有过桥。
处在他的位置,他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厮杀之声却看不到实际的情况。
但有一点是毫无置疑的,那就是大军遇到伏击了。
而且是在这样一个要命的地方。
作为一名优秀将领的最基本的素质此刻在丘正的身上倒是体现无疑。
他立即下令后军所有士卒停止过桥,同时将桥腾空,好让前方的军队能够退回来。
这座桥本身就像是一个肠梗阻一般会使军队不管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会减速。
往前增援是最差的选择。
因为前方地形地貌决定了增援只能是添油战术,一点点的堆上去,让敌人一点一点的消灭吗?
对方已经占领了最有利的地方了。
一千士卒很快便利用他们携带的部分器械在九凤河的另一侧布置了一个简单的军阵。
“燃起大火,擂响军鼓,告诉溃退的大军,往我这里来!”丘正大声下令。
黑夜之中,溃败的军队会失慌失措,但给他们一个指引,便能让他们安下心来。
这里还有救援的部队!
这是一颗定心丸。
率先逃下河谷的宋军士卒们很快就发现他们面临着新的困难。
在过桥的时候,因为河道足够宽,所以有水的地方是河道的正中间,但在这个地方,水流却是贴近了山脚。
河面之上还是有冰,但冰的厚度,却不足以支撑这么多人同时踏冰过河,伴随着卡嚓卡嚓的声音,冰面破裂,不少人卟嗵一声掉进了水里。
有的地方水并不深,掉下去除了冷,倒也无所谓,但有的地方,却是一个个的深潭,掉下去之后顷刻之间便没了顶。
关键是这些人还穿着甲。
呼救的,想救人的,后面紧跟着逃下来的,河谷之中照样也是乱成一团。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逃进河谷,凝结在河谷表面的冰块逐一破碎,下面的淤泥在无数人的踩踏之下翻卷了上来,淤泥不深,刚好能把人的小腿肚子陷住,但这却足以让人举步维艰了。
而在这个凹口的最前方,一块块大石头后面,一个个身影幽灵般的浮现,手中早已经张好的神臂弓对准了这些慌乱的士卒。
伴随着一声射击的命令,箭雨向着内里的宋军士卒无情地倾泄了过去。
数千宋军士卒被包围在了这个凹陷的河谷当中。
李澹身边已经聚集起了近百名亲卫。
虽然此刻的他狼狈不已,身上满是泥水,脸上还有不少的血痕,但整个人却已经是冷静了下来。
失败是毫无疑问的。
前面神堂堡所有的反应,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个引诱他们前来的巨大无比的陷阱。
而他们,兴高彩烈地踏了进去。
输给了萧定身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亲兵出身的将领,李澹莫名的觉得一阵羞辱。作为陕西的将门世家,这一场失败让他当真觉得无法接受。
“点亮火把,举起我的大旗!”他从大石头后面站了起来。
“将军,这会让我们成为靶子的!”亲兵大惊失色。
“我们会成为靶子,但也会让所有的士兵努力向我靠拢,如果我们不集中队伍,拧成一股绳,今天就全部要死在这里了!”李澹吼道:“点火,举旗,呐喊。”
数只火把点亮了,本来被收藏起来的李澹的大旗又被挑在了枪尖之上,百名亲卫一齐大声呼喊。
“李澹在此,向我靠拢!”
“李澹在此,向我靠拢!”
不出亲兵所料,当他们亮明身份的时候,立即便迎来了密集的箭雨,在火光之中,他们能明显地看到敌人的军阵出现了变动,更多的人向着他们这里缓缓压来。
当然,李澹的这一招也让逃下河谷的宋军,努力地向着他靠拢过来。
将是军之胆,看到了李澹的大旗,便让这些人在绝望之中有了依靠。
“跟着我,杀出去!”看到身边聚集起来的士兵以及还在努力向着自己靠拢的些败卒,李澹一手提盾,一手握刀,大吼着向前跨出一步。
天色放亮的时候,浑身血淋淋的李澹看到了河那边的丘正。
而焦燥的丘正,也在此时看到了李澹的大旗。
大喜之下,丘正率领着麾下千余士卒,首次压下了河谷,向着李澹靠近。
“放他们走!”山道之上,李义将带血的马刀,在地上一具死尸的身上擦拭干净,嚓的一声还刀入鞘,冷笑道:“困兽犹斗,不值得跟他们在这里拼命。”
牛角号声声响起,西军脚步放缓,看着丘正接应到李澹上了岸,然后一路向着定边城方向退去。
“骑兵追击,步卒打扫战场!”
李义看着逃走的最多两千出头的宋军残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却容你们多活几天,也就是几天而已。李澹,你的狗头,我可是要定了的。
李澹狼狈逃回定边城,六千兵马三更时分出去,逃回来的时候,也不过刚刚过午,看到两千余残兵丢盔卸甲而回,留守定边城的郝越目瞪口呆。
“神堂堡早有准备,九凤山上设伏,我们大败亏输!”李澹来不及处理身上的多处伤势,立即便开始布置防守:“李义麾下绝对不止三千人,我看到了拓拔的旗帜,拓拔奋武应当也到了神堂堡,他们必然会尾随而至,准备守城吧!立即派出信使向张太尉要求援兵。”
李义和拓拔奋武并没有急着赶到定边城来,两人反而是分成了两部,开始扫荡周边宋军的堡寨。拓拔奋武甚至带着骑兵,远远地绕到了定边城的后方。
周边堡塞的绝大部分士卒基本上都已经被抽调到了定边城中了,随着这一次的大败而损耗严重,哪里还有足够的兵力来守卫堡寨呢?当看到西军的旗帜,这些堡塞的士卒唯一能做的便是立即逃跑。
五天之后,李义终于抵达了定边城下。
而此时,定边城周边五十里范围之内,已经找不到一个还能为李澹提供援军的地方了。
五千人,李义带来的所有兵马,加上民夫青壮,也不过只有五千人。
而此时,守在定边城中的李澹麾下的宋军,加在一起,也还有三千人。而且定边城中粮草充足,器械齐备。
没有人认为李义能攻下定边城。
就是张超,也不这么认为。
偷袭神堂堡失败,失去了先机,但也证明了西军早就在准备战争了,这让张超放弃了先前所有的幻想,接下来,那就只能是堂堂正正的两军交锋了。
他需要有足够的兵力从正面与萧定咸撼。
郑雄,张诚所率领的京畿路五万禁军已经抵达陕西路,河东路的兵马虽然慢了一些,但最多还有十天时间也能抵达。而此时的李度所率领的定难军,已经从夏州等地向着西军逼近。
最多一个月时间,张超便能集结起超过二十万大军,分成三路,向萧定发起浩大的攻势。其中秦风路兵马攻韦州,驻扎在那里的是吐蕃军队,为萧定拼命的心思存疑。李度对萧定有血海深仇,对于攻击萧定是不遗余力,必然会牵扯到萧定的部分实力。而中路张超亲率的大军超过十万,在军力之上已经战了绝大的优势。
现在的张超,倒不怕萧定出来与他决战,反倒是担心萧定不肯出战与他对耗,那反而不妙,几十大军的粮草供应可不是玩儿的,一个不好,便容易出事情。陕西路可比不得河北路的富庶,这一次大战的粮草,都需要从外调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定边城必然安然无恙的时候,定边城却传来了噩耗。
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定边城中最大的物资仓库在一声巨响之中燃起了冲天大火,风助火势,迅即席卷整个城池。
定边城本身并不是太大,萧定掌控之后,也只是将他作为一个商业交换的中心,随着无数的商户进驻,一个个的店铺,仓库在城内修建,使得这个军城变得满满当当,而这一次又是在有心人的特意布置之下,这把大火一起,可就不可收拾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义率军攻城。
一夜激战,城破。
被西军与大火两面夹攻的李澹大败亏输。
当李澹兵败之后没有及时退出定边城,便已经注定了他今日的败亡结局。
整个陕西路一片哗然。
还没有碰到萧定,只不过是与萧定身边的曾经的一个亲兵交手,朝廷兵马便大败亏输。
陕西路统兵大将李澹被对方砍了脑袋。
郝越战死!
丘正战死!
解东战死!
一战之下,陕西路上本来就不多的几个有名气的将领,尽皆折损。
近万士卒被杀、被俘,十余个军事堡塞,被李义与拓拔奋武尽数拔除。
萧定回到兴庆府,踏进总管府的那一刻,李义报捷的信使,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