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峪村和其他几个村子今日遭了匪患,原本这几个村子中的村民都有了警惕心,半个月前就将自己的姑娘都给送了出去,后来看到临近祭河神的时日了,水匪们应当早就想方设法凑齐了祭祀所用的姑娘,不会再来祸害村子了,村民们便放松了警惕,纷纷接了自家姑娘回来,连县衙里的衙役都撤走了。
谁料今日水匪们却杀了个回马枪,打了村民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带走了一百来号姑娘,几个村子几乎都空了,家家户户都彻夜难眠,悔恨难当的痛哭声响彻整个村子的上空。
今晚注定有许多许多人会睡不着觉,这睡不着的人当中,不止骨肉分离的村民,还有韩长暮和众多忙碌不停的内卫们。
百十来号的内卫一下子涌进了苗峪村,只有里正家的宅子够大,能够住得下这么多人,他只好将自家宅子腾了出来。
自打冷临江三人被买走后,韩长暮虽然不敢命人跟得太紧,怕打草惊蛇,但他做了万无一失的跟踪手段,撒出了大把内卫出去追踪冷临江等人留下的痕迹,而他自己则守在了苗峪村,彻夜等待内卫们传回来的消息。
正房里灯火通明,宅子内外守卫森严,虽然看不到半个人影,但却没有人可以轻易靠近这座宅子。
用过了暮食,韩长暮提笔刚准备写些什么,金玉急匆匆的推门而入,满脑门子汗珠子在灯火下闪着微光。
他急匆匆的开口:“世子,出事了。”
韩长暮慢慢抬头,蹙眉道:“怎么了,慌成这个样子?”
金玉惊慌失措道:“世子,内卫们在苗峪村往西二十里处的宽滩沟发现了,发现了尸首。”
“尸首,什么尸首?”韩长暮倏然站了起来:“走,边走边说。”
暗沉沉的天色里的宽滩沟深幽诡异,浅浅的水面上闪烁着忽明忽暗的波光。
急促的马蹄声逼到宽滩沟的近处,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几乎将人掀翻在地。
韩长暮翻身下马,一步冲到血腥气最重的地方,看到了倒伏在地上,满身是血,有活着有死去的那些人。
金玉紧随其后,将方才在马背上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一共身亡二十四人,都是韩家的护卫,没有女子;重伤六人,其中两人是七少爷的贴身小厮元宝和银锭;轻伤三人,”说到这,他顿了顿,很是为难的瞥了韩长暮一眼,欲言又止。
韩长暮疑惑不解,又有些不耐烦道:“说,有什么不能说的?”
金玉面露难色:“轻伤的那三人都是姑娘,是改了名字,逃出京城的阮君三人,而清浅下落不明。”
韩长暮的脸色一变,急切问道:“人在哪,审过了吗?”
金玉摇了摇头:“没有,怎么问都不开口。”
韩长暮的目光冷厉,强压着怒火道:“让内卫将他们都带回去,严审,一定要问出到底出了什么事,问出老七的下落。”言罢,他翻身上马,重重甩了两下马鞭,来宣泄心中的怒火,绝尘而去。
金玉应了声是,暗自叹了一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韩长暮回到苗峪村后,连灌了几盏茶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再看到狼狈跪在地上的阮君三人,他好容易熄灭的怒火,又再度熊熊燃烧起来。
陈阿远三人跪在地上,虽不至于吓得瑟瑟发抖,但始终连头都不敢抬。
她们三个人都受了伤,但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也包扎好了,但韩长暮这里并没有姑娘的衣裳供她们三人换洗,只能穿着一身被血染透了的衣裳。
那衣裳上的血已经干透了,染了血的地方硬邦邦的,略微一动,便摩擦出响声来。
韩长暮又连贯了几口冷茶,才压下火气,抬头死死盯着阮君,面无表情的淡淡发问:“本官是该叫你阮君,还是该叫你,祁——明——惠呢?”
祁明惠哆嗦了一下,错愕的抬头,望着韩长暮。
灯影下的韩长暮,神情严峻目光冷厉,像一个敛起了满身杀意的凶神。
韩长暮没有继续问祁明惠,却移眸望向了沈家娘子,继续面无表情的淡淡发问:“你那张婚贴上的名字,不是陈阿远吧?”
落在了韩长暮的手中,陈阿远已经放弃了挣扎,骤然抬起头,目光愤恨的冷冷盯了回去。
韩长暮却视若不见,转眸望着那虚弱低喘,满脸都是被火焚烧后,留下狰狞疤痕的妇人,口气愈发的冷了:“荣素兰才是你的本名吧?”
荣素兰抬头,声音嘶哑难听的嗤了一声:“装神弄鬼。”
韩长暮不闹不怒,松弛的靠在胡床里,漫不经心的屈指轻叩食案:“说说吧,你们费尽心机的出了京,怎么又这么狼狈的跑到这了,还险些被杀了?”
陈阿远三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没有说话。
一来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二来是不知该由谁来说,三来确实是心有戒备,打心眼里不想说。
韩长暮心里着急,外头死的那些人,都是韩家的护卫,是护送韩长云进京的,而此时护卫都死了,韩长云的贴身小厮又重伤昏迷不醒,而这三人或许会知道韩长云的下落。
面对这三张撬不开的嘴,韩长暮也想动刑,但看着三人弱不禁风的样,别说动刑了,就是一鞭子抽下去,只怕她们也受不住。
他想到了下落不明的清浅,磨了磨牙,淡淡道:“清浅呢,哦不,陈阿杳呢。”他看到三人脸色大变,知道这是个可以突破的地方,声音愈发的冷若冰霜:“看来你们是不想管她了,也是,最毒妇人心嘛,大难来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
“你胡说,你胡说,我们没有不管阿杳。”陈阿远恼羞成怒的跳了起来,激动的怒目相视,手臂上的伤口也再度崩开,汩汩流血。
“阿远,你又流血了。”祁明惠惊呼了一声,赶忙帮陈阿远捂住了伤口,一边朝韩长暮磕头告罪,一边低声对陈阿远道:“阿远,阿远,阿杳现在下落不明,凭咱们的本事,是救不出她来的。”
陈阿远不服气的梗了梗脖颈,正要说话,却对上祁明惠的一双黯然泪眼,她顿时哑然,默默的低下了头。
荣素兰伸出手,枯瘦粗糙的手指颤巍巍的落在陈阿远的手背上,她心里一抽,神情便更加落寞了。
祁明惠松开了陈阿远的手臂,重重磕了个头:“不知大人想知道什么?”
韩长暮的神情淡漠,即便心里甚是担忧韩长云的下落,但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忧色来,只漫不经心的吐出两个字:“所有。”
祁明惠冷笑一声:“大人如此贪心,就不怕知道的太多,死得太早吗?”
韩长暮没有作声,只端起一盏茶,慢慢的,无声的啜了一口,连看都没有看祁明惠一眼。
祁明惠的心一寸寸往下沉去,她张了张嘴,却被荣素兰一把拉住。
“明惠。”荣素兰微微摇了摇头。
“大嫂,没有时间了,阿杳等不起了。”祁明惠落寞的低了低头,泪水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在地上浸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一点尘土飞溅而出。
里正的宅子虽然是村子里最大的,正房也是最好的那间,但跟京城里的宅邸比起来,还是简陋破败了些。
房间里点燃的并不是蜡烛,而是油灯,这种灯比蜡烛便宜许多,是寻常百姓家常用的,只是点燃之后烟气极重,即便如此价廉,寻常百姓家也不敢多燃。
尤其是这种农家,天黑透了,若无事便要熄了灯,能摸黑做的事情,便绝不浪费油灯里的油。
此时这房间里的那盏油灯燃的时间久了,灯盏里的油已经见底了,灯火不复方才那般明亮,可烟气却比刚刚点燃时,更加熏人了。
看到祁明惠犹豫不决,韩长暮并没有着急催促,反倒慢条斯理的往灯盏里添了一勺油,又修剪了灯芯。
灯火霎时明亮了,可照的韩长暮的神情,却更加森然了。
祁明惠心有顾忌的望了望陈阿远和荣素兰,又望了望韩长暮。
韩长暮转瞬明了,吩咐了金玉一声:“把陈阿远和荣素兰带下去。”
陈阿远和荣素兰对视了一眼,刚要说些什么,金玉已经不容她们开口,将二人拖了下去。
听到二人悲恸却并不惨烈的叫声,祁明惠知道二人并没有受罪,只是不愿意她将秘密说出来,她松了一口气,磕了个头:“大人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吧,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长暮懒洋洋的抬了抬眼皮儿,还是那两个字:“所有。”
祁明惠磨了磨牙,犹豫片刻,终于定下了心思开口道:“大人可知,奴乃是十六年前获罪灭门的御史陈玉英之妻,而阿杳,乃是陈玉英幼女。”
韩长暮并没有流露出太过错愕的神情,他其实对此事已经有所猜测,毕竟自永安元年那桩惨案过后,陈姓和方姓一样,成了大靖朝最不能提及的两个姓氏,是不能触碰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