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长安第三百九十二回考卷泄露了蒋绅几人不明白韩长暮的意思,不敢胡乱应承他的话,但要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显然又有些假,便只好语焉不详的点了下头。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抬了抬下巴。
孟岁隔会意,拿着那四张字条,疾步走到书案旁,郑重的展开捋平,放在了蒋绅的手边。
韩长暮朝那四张排列整齐的字条抬了抬下巴,淡淡道:“阁老大人,这是昨夜在东侧号舍中几名士子身上发现的夹带,烦请阁老辨认一下,与昨夜下发的考卷可有什么相同之处。”
蒋绅的脸色微微一变,狐疑的拿过字条,一字一句的看下来,每看一张,他的脸色便变上一分。
最后,他脸色铁青,脸颊微微颤抖,将字条搁在书案上,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韩大人,这是,这是昨夜发现的夹带?”
韩长暮点头:“是,还有两个人身上是写在身上的,下官已经吩咐了人去誊抄。”
蒋绅深深的抽了口气,漫声道:“这些,虽然与考卷并不相同,但是,”他欲言又止,神情十分的艰难。
韩长暮心中疑虑顿生,面上却不露分毫,倾身道:“阁老有话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
蒋绅凝神片刻,终于挣扎道:“保文,去将之前那几套弥封起来的考卷取过来。”
王敬宗忙起身道:“是,下官这就去。”
阮平安见状,也赶忙起身道:“阁老大人,下官也一同过去。”
蒋绅点头:“速去速回。”
韩长暮疑惑不解的问:“阁老大人,这,”
蒋绅抬了下手,制止了韩长暮剩下的话,缓声道:“韩大人,稍安勿躁。”
沐荣曻看着王敬宗和阮平安出了门,脸色微沉,目光闪了闪。
片刻过后,王敬宗和阮平安抱着几摞装袋好的弥封考卷进门,朝蒋绅看了一眼。
蒋绅深深的透了口气,满脸的一言难尽:“交给韩大人吧。”
韩长暮不明就里,但也没有多问什么,从靴筒里抽了匕首出来,划开押了火漆蜡印的封口,从里头抽出一份手写的考卷,正是本经的卷子。
他愣了个神儿,将剩下的几个袋子尽数拆开。
一共是五份本经考卷,摆在了手边,他依次看下来,脸色越发的难看。
不待韩长暮开口询问什么,蒋绅便叹了口气:“韩大人,这些都是此次省试的本经考卷,每次省试,每一场都要出六份考卷,从这六份中挑出一份印刷下发,剩下的五份则立刻弥封存档,韩大人,你昨夜搜到的夹带各不相同,却都出自这五份已经作废弥封存档的考卷。”
韩长暮也早已看出了这件事情,脸色才会格外难看。
而包骋拿到的那份考卷,赫然也出自这作废了考卷。
省试考官是开考前三天入场,在贡院中拟定考卷题目,随后印刷,而现在泄露出来的题目,正是已经作废了的考卷,而不是选定印刷的考卷。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便很是蹊跷了。
作废的考卷是立刻弥封存档的,而选定的考卷却是要发到工匠手中进行印刷的。
这个过程经手之人众多,即便有内卫司的内卫和北衙禁军的禁军层层把守,也很难说不会有疏漏之处。
相较而言,拿到选定的考卷会比弥封存档的考卷容易的多。
此人能有本事拿到弥封存档的考卷,为何却拿不到选定的考卷?
若是拿到了选定的考卷,为何却没有泄露出来?
韩长暮摩挲着这几页薄薄的纸,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
思忖片刻,他倏然抬头:“阁老大人,这些作废了的考卷是存放于何处的?”
蒋阁老道:“就在隔壁的仓房中,平时有兵卒日夜看守。”
韩长暮抿了抿唇,朝蒋绅几人淡淡道:“阁老大人,诸位大人,这件事情,还请暂时保密。”
蒋绅几人知道轻重,齐声道:“韩大人放心。”
韩长暮将考卷依次装了回去,又道:“阁老大人,这些考卷,下官可以带回去仔细验看吗?”
蒋绅愣了一瞬,点头道:“韩大人随意。”
隔壁的仓房门口守着两个兵卒,看到韩长暮三人走过来,齐声行了个礼。
韩长暮点头道:“本官要进去探查,开门吧。”
仓房的门锁极为繁复,并非一个兵卒能够打开的。
听到韩长暮这话,这两名兵卒对视一眼,齐声道了个是,转身便去叫人了。
驻守仓房的总共有十二名兵卒,两人一组,两个时辰轮调一次,而开锁的钥匙一共有六把,分别就在六个兵卒身上。
半盏茶的功夫,带有钥匙的六名兵卒便到齐了,齐声像韩长暮行礼。
韩长暮点头,淡声问道:“你们来了之后,钥匙可有离过身?”
六名兵卒面面相觑,齐齐摇头:“回大人的话,钥匙卑职都是随身携带的,从未摘下来过。”
韩长暮没有再问,只是淡声道:“开锁吧,本官要进去探查。”
六名兵卒从脖子上取下贴身携带的钥匙,齐齐走到门前。
这六把钥匙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可这六个人却分的十分清楚,开锁的动作也捻熟。
姚杳定睛看着这几个人开锁,双眼微微一亮,倾身对韩长暮低于:“大人,是六瓣梅花连环锁。”
韩长暮诧异的转头:“你见过?”
姚杳抿唇,微一点头,分明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但她却垂下眼帘,没有再开口了。
韩长暮的手背在身后,捻了捻衣袖,盘算着用什么法子撬开姚杳的嘴。
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那枚精巧的锁便被打开了,扣在锁上的铁链哗啦啦散开了。
为首的兵卒行了个礼:“大人,请。”
孟岁隔率先走到门前,侧着身子,躲开门缝,伸手推开了门。
其实是孟岁隔太过谨慎了,这门刚刚才打开过一回,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暗器。
说是仓房,其实是一间四四方方的暗室,除了有两扇对开的房门之外,没有开窗,半点阳光都照不进来,照明全靠灯烛。
孟岁隔拿着灯烛走进房间,随后点亮了墙边的灯座,房间里转瞬便亮了起来。
仓房不大,布局也很简单,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下,搁了书案和胡床,而两侧的墙上搁了两座书架,上头挨着顶子。
书架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弥封好的暗黄色纸袋,封口处押了火漆蜡印。
这些纸袋都按照弥封的日子摆放,封口处记录了相应的物品内容。
韩长暮随手拿起一个纸袋,只见封口处写着“三月二十七日封,本经一卷”。
这些赫然都是正式确定考卷内容前拟定的考题,作废不用后,都要弥封起来,省试结束便要归入礼部存档。
韩长暮在书架前一个一个的看下来,找到了存放方才那五份弥封的本经考卷的地方。
他将那几份纸袋放回原位,码放的整整齐齐,随后趴在那层书架前,凝眸审视起来。
这仓房里里少有人来,兵卒们也只在外头守着,并不会进来,书架和纸袋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层灰尘极薄,需要迎着光仔细查看,才能看得出来。
仓房里极为安静,只有几个人浅浅的呼吸声。
姚杳沿着书架走了几步,突然眯了眯眼,蹲在了地上,指着地面低声道:“大人,快来看。”
韩长暮疾步走过去。
地上也是薄薄的一层灰,烛光照在上面,那层薄灰在光里悠悠流转。
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灰尘均匀,将暗黄的木质地板染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
而有人走过的地方,灰尘被踩得凌乱斑驳,那层灰白有深有浅,木质地板上暗黄的木纹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而姚杳指着的那块地面,灰尘稀薄,隐约印着半个足印。
韩长暮很清楚,方才他们三个人并没有走到这个地方,而之前来取那五份考卷时,也不需要走到这个地方。
韩长暮蹲下身来,仔细端详这模糊的半个足印,轻声问道:“能拓下来吗?”
姚杳想了想,抬头对孟岁隔道:“孟总旗,劳你出去拿一个干净的帕子,再端一盆净水进来。”
孟岁隔诶了一声,转身出门。
韩长暮起身,站在离足印不远的地方,望向书架。
这个足印离书架有些远,站在足印所在的地方,伸手去拿书架上的考卷,身子要微微前倾,手臂也要伸的笔直,显然不那么方便。
若留下这个足印的人,是为了从这个书架上拿考卷的,为何不走近一些呢?
韩长暮在足印前慢慢走了几步,凝神片刻,抬头望向了房顶。
临来时,他仔细看过明远楼的格局,隐约记得这间仓房的房顶应当是二楼的走廊。
整座明远楼是砖木结构的,外墙皆是青砖垒砌,而楼里却是木质,因修建的年头久了,走在老旧的木头上,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声音,听来格外清晰。
他凝眸望着房顶,暗黄色的木纹连成片,几乎看的人眼晕。
不多时,孟岁隔端着一盆净水,肩上搭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的走进来。
姚杳将水小心的淋在帕子上,既打湿了表面,又不至于让水浸透帕子,随后,她将帕子抻平,对韩长暮道:“大人,帮个忙。”
韩长暮和姚杳抻着帕子的两端,动作放的轻缓,将帕子慢慢的盖在了足印上。
过了片刻,二人又抻着帕子的两端,将帕子拿起来翻过来一看,那灰尘印在了帕子上,因帕子并未被水浸透,只是表面微微有些潮湿,灰尘沾在帕子上,并没有被晕染开来。
灰尘在地板上时,与地板上的木纹融在一起,看不分明,只隐约可见是半个足印,印在雪白的帕子上后,那足印便格外的清晰可见了。
的确是半个足印,且是前脚掌,没有后足跟。
但是这鞋底的花纹实在太过普通,几乎每个人穿的鞋都有这样的花纹,无法从花纹上分辨出这是一双什么样的鞋子。
姚杳用手比划了一下:“大人,应该是个男子的足印。”
韩长暮点了点头:“这人进来时很小心,只留下了这半个足印。”他转头望了望其他的地方,灰尘被踩的有些凌乱,唯有这个地方,灰尘很规整,只有这半个足印,显然平时是很少有人来这个地方的。
他望向门口:“人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用钥匙开锁进的门?”
“不可能。”姚杳笃定摇头:“门口的锁是六瓣梅花连环锁,必须六把钥匙同时开锁,才能打开,缺少任何一把,或者有任何一把钥匙插错了锁眼,这锁就会立时报废,再也无法打开了。”
韩长暮点头:“我也看到了,那锁和锁链都是玄铁所制,寻常的刀剑难以劈开,且这把锁和锁链都是簇新的,显然是为了这次省试专门打造的,上头没有半点被劈砍过的痕迹。”
姚杳又道:“那六把钥匙分别在六个兵卒身上,若说有人能拿到一把钥匙,这倒是有可能的,可若说能一次凑齐六把钥匙,且不惊动兵卒,这不太可能吧。”
这六个兵卒的值守时间是分开的,搭配一个普通兵卒,两个时辰轮换一次,而次日,这十二名兵卒又会打乱重新分组。
如此一来,携带了钥匙的六个兵卒的值守和修整便没有规律可循了,想要趁着他们修整时松溪拿到钥匙,也没有那么容易的。
韩长暮眯了眯眼:“或许,此人当真不是从门进来的。”
孟岁隔愣了一下,环顾四围:“可是这四面无窗,他难不成是钻墙而入的?”
韩长暮抬头望着房顶,若有所思道:“或许,是从天而降的也未可知。”
话音方落,他的脑中灵光一闪,陡然吩咐道:“孟岁隔,你去楼上,找到仓房所在的位置后敲一敲地板,随后用灯仔细照着地面,一边照,一边敲击地板。”他顿了一顿,又道:“叫内卫上楼,严密把守二楼所有房间的门口,不许任何人出来围观。”
孟岁隔不明就里,但还是应了一声是,腾腾腾的上楼去了。
不多时,房顶上响起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脚步声停歇后,那咚咚咚的敲击声砸在了房顶上。
韩长暮仰头望了望,淡声道:“阿杳,把房间里的灯都熄了。”
姚杳转瞬便明白了韩长暮想做什么,诶了一声,灭了墙角灯架上的灯火,走到韩长暮身边后,才吹灭了手中的灯。
仓房里顿时暗了下来,暗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韩长暮适应了片刻,才从一片黑暗中,找到了姚杳所在的地方。
他的心定了下来,抬头看着房顶,来回的走动。
房顶上的咚咚声不绝于耳,一声一声的十分清晰,声音落在何处,韩长暮便走到何处。
黑暗里,他走的并不踏实,脚伸出去试探半晌,才迈出一步。
姚杳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转头,目光审视的望着四围。
两座书架隐匿在黑暗中,只隐约可见发白的灰尘。
她的目光如炬,落在一座书架的二层。
雾蒙蒙一般的灰尘中,似乎反射出一点温润的荧光。
她的目光一缩,没有贸然出声,只是记下了那个位置。
韩长暮在房顶底下打转,那不停敲击的咚咚声落在头顶,恍若惊雷。
蓦然,咚咚声挪到了方才发现足印的地方,韩长暮眯了眯眼,似乎在死寂的黑暗中,窥见一丝微弱的天光。
姚杳眼前一亮,急切道:“我去叫孟岁隔停下来。”
不待韩长暮说话,她便跌跌撞撞的跑出仓房,一溜烟的上了楼,不知她跟孟岁隔说了什么,那咚咚声始终停在了足印的上方。
韩长暮不由自主的眯了眯眼,他看清楚了,那个地方的确有微弱的光漏下来,只是格外的微不可查。
他想了想,推门出去,吩咐兵卒守好门口,便也上了楼。
二楼乃是十八位同考官的住处,房间比一楼要小一些,陈设也不如一楼的精致华丽。
此时,外头这么大的动静,早已经惊动了十八位同考官,但他们都缩在自己的房间中,不敢露头出来看热闹,更不敢指责什么。
毕竟是内卫在外面办差,内卫啊,谁能惹得起。
二楼的走廊上没有灯烛,窗户又窄又小,即便是白日,这走廊也是光线昏暗。
而发现异常的地方又位于走廊的尽头,更是昏暗异常。
韩长暮站在楼梯口,看到走廊尽头的灯火下,有两个人蹲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走上前去。
姚杳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韩长暮,她惊喜道:“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韩长暮点点头:“有。”他对孟岁隔道:“你带几名内卫去仓房守着,把灯点了。”
孟岁隔走后,韩长暮掏出匕首,插入灯火照耀下的地板缝隙。
这地板其实是二楼的楼板,也是木质的,铺设的十分巧妙,下面以合抱粗的木头交错做梁,而上面的地板皆是长约四尺,宽约半尺的水曲柳铺就而成。
从仓房向上望,可以看到合抱粗的房梁,而走在二楼,却又是精美华丽的木质地板,打了蜡之后,闪着夺目的光彩。
刀刃沿着缝隙划了一圈儿,原本仅能漏出一丝微光的缝隙,似乎变得大了一些。
韩长暮用刀刃卡住缝隙,用力向上一翘,那块地板应声翘起。
仓房里明亮的灯火顿时倾泻而出。
二人趴在灯火明亮处望下去,仓房中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姚杳用手比划了一下地板被撬开的空洞:“大人,这洞太小了,只能把手塞进去,人是万万进不去的。”
“不急,再试试别的。”韩长暮拿着匕首,如法炮制的翘了翘旁的地板,那些地板却是纹丝不动。
既然别的地板纹丝不动,那么人是不可能从这么小的孔洞钻进去的。
韩长暮趴在孔洞上,正好望见那半个足印所在的位置。
他眯了眯眼,人无法从这里下去,那么,这半个足印究竟是如何留下的,为何会正好对着这孔洞呢。
他揉了揉眉心,颇有些苦恼。
姚杳静了片刻,在旁边问道:“大人,人下不去,但是东西可以下去啊,不如试试飞爪之类的东西。”
韩长暮点头,吩咐了内卫一声。
不多时,内卫便拿来了形式各异的飞爪绳索之类的东西。
其中一名内卫趴在孔洞旁,先将飞爪从孔洞顺了下去,晃了晃飞爪,左右一抛。
那飞爪虽然抛到离书架很近的地方,但却始终够不到书架上的东西。
内卫又接连试了其他的物品,皆是无功而返。
韩长暮摇了摇头:“这个孔洞几乎是位于仓房的正中间,不管放什么东西下去,都无法碰到两个书架上的东西。”
姚杳也有些心灰意冷了,想了想方才飞爪所碰的地方,的确是触碰不到那点荧光,她进了一步,伏在韩长暮的耳畔低语几句。
韩长暮双眼一亮:“果真?”
姚杳点头:“是。”
韩长暮大喜,吩咐了内卫看好此地,便又急匆匆的下了楼。
一进仓房,他便往姚杳所说的书架走去,捧着灯烛在二层架子上来回查找良久,果然找到了一处泛着微弱荧光的地方。
他惊喜道:“果然有,阿杳你来看,应当是蜡油。”
姚杳疾步上前,定睛相望。
那是一点白色的蜡油,干涸后是半透明状的,因为极薄,所以几乎映透出了架子的颜色。
有灯光的时候,反倒看不出蜡油的痕迹来,而关了灯,那蜡油的点点荧光,却在黑暗中有那么点醒目。
想来这蜡油滴在书架上不久,还没有干涸闪烁出荧光,拿着灯盏之人便已经离开仓房,否则不会留意不到这点幽蓝荧光的。
蜡烛本身是不会闪烁幽蓝荧光的,只有添加了夜光石打成了粉的蜡烛,才会散发出幽幽蓝光。
这种蜡烛价高,又不那么实用,寻常百姓人家根本不会用,即便是富贵人家,也少有用这种蜡烛。
反倒是平康坊里的花楼,这种蜡烛用的极多。
据说在房中燃上这种蜡烛,有暖情之效。
韩长暮眨了两下眼睛,也不知这效果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