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长安
阳光渐胜,稍稍驱散了逼仄陋巷中深重的阴冷之气,二人转过一道曲巷,从阴暗走到阳光下,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荒宅伫立在曲巷的尽头,阳光在破败的门庭前流转,掉下来一半的门扇在风中吱吱呀呀的响着。
荒宅前头站着个男子,生的容长脸儿上嵌着绿豆大的眼睛,眼睛不大,但顾盼神飞,看起来机敏而精神。
此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竹青色长衫,衬得那身姿笔直,若看这身姿,这男子也就二十出头。
可他偏偏一头乌发稀疏,在发顶梳了个聊胜于无的发髻,稀稀拉拉的连发簪都簪不住,只能用拇指宽的束发给紧紧束着,而下垂的嘴角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苦相和老气,实在令人看不出他真正的岁数来。
他听到了脚步声,一抬头,看到韩长暮和姚杳二人,目光下移,看到韩长暮腰际垂下来的佩囊,忙疾步迎了上来,恭敬的行了个礼:“韩大人。”
韩长暮叫了声免礼,轻声问:“人都在里头?”
男子压低了声音道:“是,今日已经开局了。”
韩长暮点头,让男子在前头引路,举步进了荒宅。
一进府门,一股子陈旧发霉的气息扑面而至。
青石板路早已经被人踩得烂透了,一道道裂纹里布满了陈年泥土,荒草顽强的从土里钻出来,以燎原之势长满了无人打理的庭院。
正是草长莺飞的三月,这些萋萋芳草积攒了一冬的力量,沐浴在阳光里,硬生生长了半人高,还有继续茂盛生长的迹象。
这荒宅里,空无一人,没有半点人声,倒是有野鸟时不时的落在荒草中,啾啾鸣叫。
姚杳望着那人的背影,暗自啧舌。
从荒宅外头的情景看起来,任谁都想不到这里会是一个赌坊。
大靖朝并不禁赌,但开办赌坊也要经过朝廷的批准,要有合法的手续,而眼下这个显然是个没有经过朝廷允许的非法赌坊。
开一个合法的赌坊在大靖朝并不难,那么为何要舍弃合法而求一个非法,显然是有什么比非法赌坊更加非法之事要做,怕引起官府的注意。
内卫司里果然人才济济,连如此偏僻的地下赌坊中,都能安插下暗桩眼线来。
韩长暮似是猜到了姚杳的心中所想,低下头望着她的耳尖低语:“他不是内卫司刻意安插在赌坊中的。”
姚杳“哦”了一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韩长暮又道:“他是管着晋昌,修政这几个里坊的暗桩。”
姚杳诧异的盯了韩长暮一眼,若非她是亲眼看着在内卫的巧手下,风姿如玉的韩长暮变成了个痨病鬼,现在她就会以为这韩长暮是旁人冒充的。
他根本没有必要跟自己解释这些。
走过荒无人烟的前院,穿过布满灰尘的前厅,男子在前头低声提醒二人:“大人,这就到了。”
一阵阵嘈杂的叫嚷声从月亮门洞传出来,人影在门洞后绰约闪动,让人一阵恍惚,仿佛瞬间
走进了另一个热闹喧嚣的地方。
韩长暮似笑非笑的打量起四围。
后院的人声鼎沸,人影绰约中,隐约藏着凛然的刀剑寒光。
他冷笑一声,一个地下赌坊,即便防备着官府的捉拿,也不必如此的戒备森严,还在角落中布下了森然的守卫。
这赌坊里显然在干着什么足以抄家灭门的勾当。
前头引路的那人已然换了一副模样,走到月亮门前,谦卑而谄媚的笑道:“各位兄弟,韩家大公子到了。”
门洞里瞬间走出来两个身着黑色劲装,腰佩短刀的男子。
其中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劈道了下巴,疤痕狰狞的翻着,看上去很是唬人。
他打量了男子一眼,目光凶狠的看了眼跟在后头的韩长暮二人,冷冷道:“大毛,你怎么什么人都往这带,他一身痨病,还不知道能活几日,别死到这惹晦气。”
那叫大毛的暗桩讨好的笑了:“兄弟,看您说的,这韩家大公子就是身子骨弱了些,可他有的是钱,一掷千金呐。”
说着,他还煞有介事的挑了一下绿豆眼,抛了个媚眼给那刀疤脸看,顺便往刀疤脸的手里塞了块银子。
那刀疤脸一阵恶寒,跟对面的人打了个眼色,不耐烦的吆喝了一声:“行了行了,进去吧,让他捂着点嘴,可别传上谁。”
大毛不停的弯腰赔笑,领着韩长暮二人走进门洞。
门洞的后面陡然热闹了起来,与前厅的荒芜泾渭分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并不像个赌坊,反而更像个市集。
韩长暮捂着嘴,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靠在姚杳身上,边走边看。
这后院布置的一派富丽堂皇,院子正中起了一座占地极广的三层小楼,步入楼中,处处可见雕梁画栋。
这楼里人潮鼎沸,囊括了长安城中各行各业的人,有的衣冠精致华丽,而有的则衣衫半旧,一看便是落魄人家出来的,有的文质彬彬,而有的则满脸横肉,眼一瞪便凶相顿生。
但这些人挤在这楼里,却难得的格外和谐。
韩长暮三人走进楼中,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都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姚杳挑了一下眉,轻轻一哂。
这里或许是长安城中唯一一处没有贫富差距,没有鄙视链的地方了。
楼里的三面白墙上没有开窗,日夜灯火通明,映照在挂在正中间的那面墙上的一张张红纸上。
“韩大公子,您看,这面墙上都是此次春闱极有把握的举子,您往这边看。”大毛尽职尽责的将韩长暮二人领到了这面墙下,那红纸上纸上写满了字,他欠身介绍道:“韩大公子,这些都是位次靠前的举子的生平事迹和乡试名次。”
韩长暮看了位于最前头的几张纸,上头的名字都是近日来京城中极有名望的举子,要么是各地乡试中的头名,要么便是某个大儒的入室弟子,皆是此次省试的大热人选。
春闱分为两场,一场是省试,选取
二百名贡生,而这些贡生会参加随后的殿试,状元榜眼探花便是从这些贡生中点选而出,而殿试中的前一百五十名为进士,后五十名为同进士。
俗话说如夫人同进士,都是既尴尬的名分。
这赌坊的消息还真灵通,收集的消息也都齐全而准确,并没有半点藏私,或是误导,看来,这个地方还真是讲良心。
韩长暮虚弱的点点头,捂着嘴连连咳嗽:“好,好。”
姚杳嫌弃的扶着韩长暮,撇了撇嘴。
大毛忍不住想笑,却硬生生的抿着嘴,将那笑抿了下去,又领着二人去看另外一面墙:“韩大公子,这面墙上便是有人下注的举子,您看,那边墙上风头最盛的举子的名字,都在这面墙上了。”
这面白墙上挂满了一枚枚粗糙的小竹牌子。
那竹牌是翠竹削的,不过巴掌大小,挂的时日久了,原本苍翠的颜色已经发黄了,每一块竹牌上用都用墨色书写了一个名字,笔法苍劲有力,有一种入木三分的犀利之感,看来书写这些名字的人笔法纯熟,精于书法。
韩长暮仔细看下来,写了长安城中最热门的举子名字的竹牌,赫然挂在最前头。
楼里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三三两两的走进来,有些相熟之人在这里碰了面,丝毫没有窘迫之意,甚至相互打个招呼,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应该下谁的注。
人们的说话声丝毫没有掩饰,更没有压低,一声声的聚集在一起,便是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将其他人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韩长暮沉了沉脸色,没精打采的点了点头:“嗯,你们这赌坊到时候能兑现银吗?别是黑吃黑,倒是不认账了,本少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这怎么可能呢,韩大公子您说笑了,咱们赌坊做的可是正经生意,童叟无欺的。”大毛一本正经的笑了,指着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底下摆着的书案道:“大公子可看到了吗?那里是昌盛柜坊的大管事,在咱们赌坊里下了注,是昌盛柜坊直接出具的票注,一旦中了,是直接去昌盛柜坊兑换现银的。”
那书案上垂下来一个大大的“昌”字,字的旁边还盖了昌盛柜坊的印。
韩长暮定定望了望,捂着嘴道:“现在的赔率是多少?”
大毛指着挂满了竹牌的白墙笑道:“大公子您看,排到最前面的这六个人的赔率是一赔一,剩下的有一赔四,喏,最下面这些,听都没听说过的举子,最多的有一赔二十的。”
韩长暮望着那些名字微微蹙眉,心中突然有个念头转瞬划过。
若是那些被下注最多的举子中,有一个在春闱中落了第,不知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他格外清醒。
若这赌局被人操控,若这些举子有一人志不在春闱,而在挣钱,那么,这边不是一场赌局了,而是一场敛财的骗局了。
他想了想,对姚杳道:“把银子给大毛,最靠前的这六个人,都下二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