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长安
黑漆漆的房间里十分安静,更漏一声一声的响着,韩长暮偏了偏头,子时刚过,夜色深沉。
突然有人无声无息的走进房间,看身形正是孟岁隔,躬身行礼道:“世子,已经打探清楚了。”
“说。”韩长暮没有抬头,仍在极有耐心的剥着瓜子,手边的白瓷盘里已经堆了一小堆瓜子仁,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也不知他是怎么摸着黑剥出来的。
孟岁隔低着头道:“那二人的确是在陇右道见过的谢良觌和王聪二人,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说任何事情,当真是听了一晚上的曲儿,后来就在楼里各自歇下了,何总旗也吩咐人进那间房间搜过了,并没有发现任何纸张,而香炉里也没有焚烧过的痕迹。”
韩长暮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这二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相见,自然是不怕被人盯着,也不怕被认查的,肯定准备了什么更为妥当的传递消息的方法。
他拍了拍手,扬眸道:“这几日春闱在即,吩咐内卫们都换上便衣,在坊里仔细查访,另外将新入内卫司的内卫分出来,安排到贡院里去。”
孟岁隔应了一声是,转头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天色,有些焦急担忧:“姚参军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韩长暮丝毫没有担忧,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偷个东西罢了,是她的本行,能出什么事儿。”
姚杳是踩着这句话的尾音走进的房间,听到韩长暮嘲讽的语气,她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走到一边,抱臂不语。
韩长暮难得见姚杳这样耍小脾气的样子,弯唇一笑,黑暗中那笑意竟莫名的有些温暖,那一抹温暖的笑转瞬即逝,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淡然:“找到了?”
包骋跟着进来,顺手关上了门,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些话,知道姚杳心里憋着气,赶忙从姚杳手里接过那几页纸,双手递给韩长暮,讪讪笑道:“大人,找到了,您看看。”
孟岁隔忙着点燃了灯烛,捧到韩长暮近前照亮。
那几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粗粗扫了一眼,这些字写的虽然不是那几道题目,但却是与那几道题目相合的文章,他有些诧异,挑眉问道:“这是,谁找的?”
包骋有些担忧,当时发现这几张纸的时候,他都认不全那纸上的字,姚杳说是,那就是了,他望了姚杳一眼,唯恐姚杳看错了,办砸了差事,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将事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是,卑职找到的。”
韩长暮轻轻“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望着包骋:“那你说说,这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包骋哽的险些背过气去,他说什么,他连上头的字都认不全,哪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这张纸上的内容于他而言,跟鬼画符没啥区别。
他急的满脑门子细汗,嘴唇抖啊抖的,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韩长暮“嗯”了一声,尾音挑的高高的,逼问的包骋尴尬的退了一步,又讪讪地笑着,心虚
写了满脸。
“行了,大人,这几张纸是下官找到的。”姚杳神情淡淡的望着韩长暮,平静道:“这几页纸上虽然没有提及那几道考题,但所写文章与考题十分契合,而下官还从包驰的书房里找到了其他的文章,均与那几道考题相关,很显然是包驰将考题默背了下来,做了相应的文章,打算强记下来,以备下场所用。”
“你,看得懂这些?”听到姚杳这几句话,韩长暮诧异的抖了抖手上的几张纸,他清楚姚杳的出身,也很清楚她在掖庭中受过良好的教养,是识文断字的,但他以为的识字,是仅限于能够读读话本这个水准,是绝看不懂这种生涩的经义文章的。
姚杳看着韩长暮满脸的意外神情,神情淡淡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划过:“是,下官看得懂,这文章写的一团锦绣,却华而不实,怕是不对蒋阁老的喜好。”
韩长暮点头,蒋绅虽是文官之首,天下大儒,却不是个只拘泥于书本,死读书的那种书生,为官数十载,他偏重于农桑军事,将务实踏实做到了极致。
这样的主考官,当然不会喜欢这样花团锦簇却言之无物的文章。
其实包驰若是个聪明人,从最后那三道时务策中,也是揣测出几分出题人的心思的。
韩长暮记得清楚,那三道时务策,一道涉及开放西域边贸的利弊,一道涉及永安十年冬日的那场雪灾引发的局部暴乱,还有一道则是清谈误国。
这三道题,道道犀利,叫一些只知清谈之人,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韩长暮转过几道念头,笑望着姚杳,这个人,总是会出其不意的给他惊喜,他,越来越看不透她了,也越来越想看透她了。
姚杳被韩长暮那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退了一步道:“下官胡言乱语了,大人勿怪。”
韩长暮却点点头:“你说的很对,这文章,怕是连个同进士都够呛。”他睨了包骋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问:“包公子后日就要下场了,可有把握金榜题名?”
包骋被那一眼盯得心惊肉跳,把握,还金榜题名,别逗了,他就是去凑数的,打算进去就睡,连睡九天的。
他讷讷的笑了笑,没有接口。
韩长暮也只是随口一问,包骋的底细如何,他早查的一清二楚了,这样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若能金榜题名,那才是科举舞弊呢。
“好了,出府吧,明日要办的事情还要再商议一下。”韩长暮收起那几页纸,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包骋没有跟着,这就是他的房间,他才不要去别处过夜呢。
姚杳也没有跟着,只目送韩长暮出门。
韩长暮察觉到不对劲,回头审视了二人一眼:“怎么不走?”
包骋哽了一下,觉得自己今夜哽的太多了,若跟着韩长暮走了,只把就要心梗了,便大着胆子道:“卑职,那个,明日一早就去内卫司。”
韩长暮挑眉,转头望向姚杳:“
姚参军呢,莫不是也要在这里过夜?”
姚杳避开韩长暮的目光,问包骋:“你院里应该有客房的吧?”
包骋正要点头,一眼便看到了韩长暮不善的目光,硬着头皮将嘴边的那个“有”字飞快的改成了“没有”,摇头摇的眼晕:“没有,我院子里就一间正房,一间茅房,和一间下人房。”
姚杳磨了磨牙,瞪了包骋一眼。
这个软骨头的,这么快就将她卖了,亏得她还费尽心思的帮他脱罪。
真是喂了狗了。
韩长暮看着姚杳不情不愿的翻过了院墙,抿嘴极弱的笑了笑。
此时的长安城一片死寂,宵禁了的街巷中空无一人,三个人牵马而行,马蹄声慢悠悠的在冷寂的街巷中盘旋响彻。
巡街的骑卒从三人身边路过,竟然视若不见,都没有停下来查问一下。
显然已经对韩长暮这张经常犯夜的脸,记忆深刻了。
韩长暮走在前头,转头看到掉在最后面,漫不经心的姚杳,突然皱了皱眉,沉声喊道:“姚参军,你过来,我有事情与你商议。”
姚杳愣了一下,牵着马快步跟了上去,恭敬又不失疏离的问:“大人,什么事?”
韩长暮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原本便是诳她的,他低眉想了片刻,淡声道:“今日暗卫来报,城中有赌坊开了赌局,赌春闱的三甲。”
“哦,是吗?”姚杳毫不意外,三年一度的春闱,不止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狂欢,也是满长安城里的房东,满青楼里的花娘,满赌坊的赌徒们的狂欢。
这种赌局随着春闱应运而生,三年一次,每次都不会拉下。
有人因此一夜暴富,而更多的人则是输得倾家荡产。
她挑了下眉:“大人是想明日去暗查这些赌坊吗?”
韩长暮点点头:“是,离开考还有两日,应当不会只有包骋二人拿得到那种东西,只要有足够多的银子,别的士子也可以拿到,而赌坊是京城中最鱼龙混杂之处,最适合做这种交易。”
姚杳想了片刻:“平康坊里也不能放过。”
韩长暮弯唇笑了笑:“今夜就留了何振福在平康坊,暗卫也都插了进去。”
暗夜深沉,冷月清辉落在韩长暮那一瞬间的笑上,让姚杳恍了个神,她摇摇头,怕是自己魔障了,这么个阎王怎么可能会笑。
她压了压唇角,公事公办道:“那么,大人想与下官商议何事?”
韩长暮道:“明日,你随我一同暗查赌坊。”
“我?”姚杳指了指自己,诧异问道:“大人手里是没有内卫可用了吗?”
韩长暮似笑非笑道:“有,但他们都没有姚参军机敏。”
姚杳嘁了一声,撇过头去。
韩长暮转头看了一眼孟岁隔,见他十分识趣的避在后面,便凑到姚杳耳畔低语:“他们可不敢像姚参军那样,还敢给我花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