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杳从袖中拿出个巴掌大的小铜镜,照着韩长暮的脸给他看:“大人,你怎么,长白头发了,方才还没有的。”
韩长暮的脸色变了变,也看到了姚杳的异常之处,脱口而出:“阿杳,你,你的脸。”
姚杳忙调转铜镜照着自己,顿时悲从心来,按了按眼角的细纹,声嘶力竭的嚎了一嗓子:“哎哟卧槽,我,我,我怎么长皱纹了。”
二人相互对视着,只这转瞬的功夫,二人的面相就老了十岁。
姚杳克制住起伏心潮,她不能去找细丝泄愤,便去抄起了杯盏,正准备狠狠掼到地上,却突然低呼了一声:“大人,这水怎么变了颜色。”
韩长暮凑过去一看,原本清澈见底的水,多了几许浑浊。
姚杳握着杯盏,偏着头凝神道:“水似乎凉了一点,但是凉的不多,看这热气,原本是聚在一起的,现在有点儿散开了。”
看这眼前的一切,韩长暮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了初来时那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起的了。
他沉甸甸的开口:“我想起来了,这是那本残卷里记载的阵法之一,名叫锦瑟,那两杯水便是此地的更漏,水温每凉一分,你我的寿元便会减少十年,而少的那十年,就是被那二十根细丝布下的阵法收取了,等水温彻底凉下来,便是你我的大限之期。”
姚杳的手抖了一下,赶紧把杯盏放回小几,狠狠咬住下唇,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大人,那这阵法,可有破解之法。”
韩长暮抿了抿唇,目光落在那黑多白少的棋局上:“有,破解了那棋局,阵法自然就破解了一半,寿元不会再减少了,只需想办法斩断细丝。”他转头望着姚杳,笑了笑:“会下棋吗?”
姚杳苦笑:“不会。”
韩长暮莞尔:“那你就去把灯笼拿过来,给水加温,让其凉的慢一些,我们也就能老的慢一些。”
说了这几句话的功夫,韩长暮的头发上就像沾了盐片,一缕乌黑一缕花白,原本紧绷的面皮上,也多了细细的浅纹。
姚杳本就比韩长暮小了十岁,可也没抗住岁月的摧残,她看着铜镜里自己松弛的皮肉,下挂的法令线,弹不走的鱼尾纹,暗忖道,等出去了,一定要报复性的多敷几张面膜。
想着这些,她把灯笼里的蜡烛拿出来搁在地上,盘膝坐下,一手举一只杯盏,放在蜡烛上加温。
韩长暮轻轻吁了口气,庆幸道:“幸而眼前的阵法并非是最厉害的锦瑟,水温每凉一分,只会减少寿元十年,而最厉害的锦瑟,却要减少寿元五十年。”
姚杳的嘴唇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厉害的锦瑟一次收取五十年的寿元,那岂不是一下子就能要了人的性命了。
韩长暮一撩衣摆坐在了白棋这边,朝着空无一人的对面拱了拱手:“请。”
为了不给自己添堵,姚杳把铜镜收起来了,不看就权当没有变老,可是她总想抬头去看韩长暮落子,便那以避免的会看到他的脸,几乎是数着他脸上增长的皱纹,越数心里越透心凉,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那张如同风干了的老树皮的脸。
禅房里一片静谧,何振福带着内卫们等在外头,听到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他顿时心生不祥,提着刀便冲了进去,看着空无一人的禅房,他一个踉跄,没能收住腿脚,扑倒在地。
他大力的捶着地,声嘶力竭的大喊:“人呢,人呢,大人呢,姚参军呢!!”
内卫们听到动静,纷纷冲了进去,看着禅房面面相觑。
何振福爬起来,踉踉跄跄的扶着墙,捂着突突直跳的心口,涨红了脸大吼大叫:“去找,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大人找出来,快去。”
内卫们呼呼啦啦散开了,有的在禅房里翻找,有的则在院中挖地。
就在这时,远处飘来个白影儿,夜风卷着白惨惨的衣角,像是吊在半空中的鬼影儿,时而划过夜空,时而掠过树梢,再配上呜呜咽咽的风声,十足十的是个鬼。
这只鬼散着头发,荡到禅房门口,一拍大腿,撩起额前的两绺碎发,尖着嗓子喊道:“哎呀卧槽,来晚了。”
这一声喊吓了内卫们一跳,纷纷抬起头,嗷的齐声惨叫,忘了肝胆俱裂,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真黑,真他娘的黑成碳了。
何振福听到这一声鬼叫,急匆匆的冲出来看,踉跄了一下,高声喝道:“你是谁?”他顿了顿,这人是人是鬼,是怎么从把守外头的内卫眼皮子底下闯进来的,想到这,他有几分色厉内荏:“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只鬼得意洋洋的拍了下大腿:“走进来的。”说着,他抬腿就要往禅房里走。
哐啷一声,何振福把大刀横在了身前,厉声大喝:“退出去,内卫司办案,闲人免进。”
那只鬼哧的一声冷笑:“内卫司,你再不让我进去,就等着给韩久朝收尸吧。”
何振福愣了一下,就这一个愣神的功夫,那只鬼就从旁边闪进了禅房,反手扔给何振福一个牌子。
何振福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忙不迭的把牌子又扔了回去,那玩意儿烫手,摸不得。
那只鬼飘到了南墙前,偏着头望着素白落地的墙,左看右看,蓦然抽出了腰间的剑。
他一手拿着金灿灿的铃铛,一手拿着白蒙蒙的剑,在白墙前群魔乱舞一般晃着,怎么看怎么别扭。
何振福踮着脚尖猫着腰走过去,拍了下那只鬼的肩头,道:“这位公子,你是跳大绳的?”
那只鬼被吓了一跳,嗷的一嗓子蹦出老远,转头骂道:“你怎么走路没声儿啊,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啊。”
何振福嘁了一声:“公子,你这大绳跳得不错啊。”
那只鬼啐了一口:“滚,你才是跳大绳的,你全家都是跳大绳的。”他摆足了高人的派头,摇着铃铛道:“你离远点,别影响我发挥。”
他的影子从地上延伸到墙上,清脆的铃音声声不绝,似笑还哭,长剑高举过头,剑穗儿晃啊晃的,晃得人眼晕。
他这一番做派,引来了内卫们的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起来,恍若无数只蚊蝇在禅房里盘旋纷飞,嗡嗡直叫。
何振福转头,不耐烦的狠狠瞪了内卫们一眼。
内卫们顿时噤若寒蝉,不敢乱说话了,只以眼神交汇。
那只鬼对身后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只专心致志的摇着铃铛晃着剑,在白墙前头念念有词的转着圈儿,至于念得是什么,就没人听得懂了。
突然,他轻轻吐出个“开”字,一伸腿儿,就挤进了白墙。
那墙上并没有多出一道缝隙,而他的身躯也并非薄的像一张纸,但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先挤进去一条腿,接着是肩膀,然后是另一条腿。
最后,他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挤进了白墙,只剩下脑袋和半个鞋尖还露在墙外头。
内卫们都吓疯了,吓得连叫都不会叫了,两条腿不停的打颤,腿软的像汤饼,站不住也挪不动了,“鬼啊”这两个字儿就在嘴边,可舌头打结嘴发颤,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那只鬼喊了一声:“哎哟我去,怎么卡住了,那个谁,快来,过来帮个忙,推我一把。”
内卫们面面相觑,推一把,别逗了,根本走不动好吗。
何振福转头骂了一句没用的玩意儿,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走过去,问道:“推哪?”
那只鬼动了动脖子,声音有些嘶哑了:“推脑袋,快点,憋死我了。”
何振福克制住满心的惧意,抖着手按住了他的脑袋,把他推进了白墙。
韩长暮捻着一枚白子,定定望着棋局,半晌没有落子。
棋局上的形势已经大变,黑子与白子各自占据了半壁江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然胜负仍旧未定,但白子的败局显然已经扭转过来了。
地上的两支蜡烛已经燃烧过半,火苗也不那么明亮了。
姚杳始终端着那两只杯盏,酸麻疼痛从指尖裹住整条手臂,僵硬的皮肉在微微颤抖。
韩长暮深深透了口气,吹过垂落下来的一缕白发,捻着白子的那只手,皮肤暗黄晦涩没有光泽,布满了一道道细纹,那只手如同裹了一层鸡皮,鸡皮下头骨节显现,瘦的惊人。
啪嗒一声,白子终于落在了棋盘上。
姚杳赶忙抬头去看,她不懂棋,看不出输赢,暗沉沉的出声问道:“谁,赢了?”
一语未竟,棋盘上就又有了变化,黑子噼里啪啦的飞出了棋盘,落在了漆黑如墨的棋罐里。
就在此时,纵横交错在半空中的细丝,轻轻颤动了几下,幽光散尽了。
韩长暮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凝了许久的汗落了下来,嘶哑着嗓子道:“破了,寿元不会再减少了。”
姚杳赶紧撂下两只杯盏,揉了揉僵硬的手臂,手上同样也是鸡皮密布,她喃喃道:“寿元不会减少了,可也已经老成这样了,以后怎么见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