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文明上流的鸢尾花餐厅会谈不同,猎枪俱乐部的这场社区代表会议根本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当天晚上就见了报。
完全不用安森和索菲亚亲自下场,那些代表们自己就纷纷找到各家报社,把会谈的结果和各种充满了主观的想法一股脑的全都说了出来。
事实证明,很多事情哪怕你已经写成了一目了然的文字,到了别人脑子里再用嘴传达给第三者的时候,百分百是要走样的——在安森主动宣传中的市民议会顶天是个监督机构,等到出现在报纸上,已经变成了“抛开枢密院,议会将为国王治理他最光荣的城市”。
这种明目张胆抢地盘的行为立刻引起了枢密院的反抗,只不过现在新陆军部是索菲亚·弗朗茨—安森·巴赫联盟在控制,国民议会的声音很明显也是他们推出来的,武力方面只拥有白厅街警察的枢密院,显然无法和同时控制着常备军团与王家侍卫的中将阁下抗衡。
不过无法武力抗议,不等于他们真的就束手就擒了;社区代表们可以将国民议会的事情登报,枢密院当然也可以,甚至还更有优势;毕竟传媒这行当天生就和人数没什么关系,话语权这种东西,那是由财力和渠道所有权决定的。
于是很快就有明事理的市民主动接受采访并登报:“让从未接受过训练,没有选拔标准的普通国民接触政治,是对王国极大的不负责任——公平的说,既然我们不会用选举和投票的方式招聘医生,船长和会计,反而更信任那些有经验的老手,那怎么到了政治上就突然要一视同仁了?”
显然这种言论是在控诉所谓的国民议会缺乏“专业性”,但很快新一版的《王国忠诚报》上就有了讽刺的文章:
“某些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家伙显然是忘了,枢密院五百名议员百分之六十都是世袭的,剩下百分之四十能当选成功也不是靠的专业性,而是他们捐献了足够多的财产换来的名额;既然财富和血统才是能否掌权的关键因素,显然克洛维的医生,船长和会计也根本不在乎什么专业性。”
这还不算完,索菲亚还要在对方刊文的报纸上主动挑衅:“让从未上过战场的贵族,向来偷税漏税的富商接触政治,是对王国最为负责之举——不公平的说,我们向来用强征的手段募兵,暴敛的办法收税,而且绝对不一视同仁,怎么到了分享利益就突然假装平等竞争了?”
如此阴阳怪气,捅嗓子眼的东西显然是刚出现就立刻引爆了火药桶——路德维希当天就紧急组织了枢密院会议,痛斥某些报社毫无行业道德,只要能把报纸卖出两万份,什么垃圾文章都肯刊登,必须严厉整顿!
与此同时,类似“弗朗茨邸彻夜灯火未眠,争吵声引来巡逻警察”,“陆军大臣与执政不和,迎面走过行同路人”这种流言蜚语,开始在内城区各个社交圈子广泛传播。
们心自问,路德维希很清楚自己在传媒这方面大概率赢不过索菲亚——自己能做的无非是动用警察和枢密院法桉,对全城的报社执行审查,打击某些无良小报,抓几个假扮记着的小混混和吃不上饭的写手坐牢。
问题是这些办法都已经被刺刀俱乐部用过了,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差;他们都没成功,自己不见得能创造什么奇迹。
当然该表态还是得表态,再怎么没用也得找个办法让枢密院众人出出气,顺便把他们聚集起来,方便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执行。
只不过就算他不去触霉头,依然会有人孜孜不倦的加入到这场舆论混战之中;各自假装公平客观的输出掺杂情绪的观点,论点倒是相当统一:市民议会,不行,枢密院,行。
对面的社区代表和以《克洛维真相报》为首的“行业道德败类”眼看到自己已经被定性,也干脆“既然你那么想看到坏蛋,那我就变成一个坏蛋”:发出的文章没有立场,没有观点,全是情绪。
这么做最大的好处就是降低了投稿成本,毕竟骂人和对别人评头论足属于无师自通的技巧,而且越是刻薄,越是极端就越吸引人;摆明立场还要讲事实,说道理,输出情绪那就简单了,上限或许有,但下限是不存在的——谁有下限谁最先败北。
最重要的是,这种舆论场骂战只要开始,那就不可能存在结束,更不可能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最开始参与进来的或许还是希望能辩出一个是非,后面再进来的那就真的只是因为金钱,立场和找乐子了。
对此拥有丰富经验的索菲亚深知这一点,所以才要利用这场“全民大狂欢”炒热市民议会这个观点,为接下来推销“国民议会”做铺垫。
毕竟路德维希掌握了枢密院,还在紧锣密鼓的谋划架空王室,她这个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夺权的陆军大臣如果不想束手就擒,那么就必须拉拢足以和枢密院分庭抗礼的力量。
这方面仅仅一个克洛维城是不够的,必须将全克洛维的地方派团结起来,才能和枢密院为首的新旧豪门抗衡。
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拿出对面绝对给不了的条件——国民议会。
过去克洛维地方势力在行省制度下,是没有太多话语权的,在枢密院面前更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筹码,原因也很简单:枢密院控制着陆军的后勤,借助军队保持住对地方的绝对压制,而每个行省都有陆军的要塞。
其中北港因为历史原因,加上王家海军基地这个特殊身份差不多算是仅有的例外;但也因为这种例外,他们才更加积极的和克洛维城的豪门靠近,主动讨好换取部分认可,也已经在事实上丧失了独立性。
可一旦国民议会成真,他们就再也没有这种必要了;届时所有势力将彻底洗牌,原本盘踞在地方的“边缘人”,将真的会有入主中央的可能性。
当然,也并非所有被卷入其中的人都乐于看到这种变化——比如王室。
随着关于“市民议会”的各种争吵不休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本还能保持冷静的安妮·赫瑞德也开始有些慌了;对象征着贵族顶点,又出身帝国皇室的她而言,这种“暴民企图打倒贵族”的声音,天然的就无比厌恶和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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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无需担忧,所谓的‘市民议会’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自治机构,只是想个办法让那些民兵团体主动放弃武装,安抚民众情绪,为陛下更好的管理克洛维城的办法罢了。”
奥斯特利亚宫的喷泉花园内,被邀请来参加射击游戏的索菲亚微笑嫣然,主动屈膝蹲下,和坐在躺椅上的尼古拉斯四目对视:“外界所谓‘夺权’,‘破坏王权威信’的谬论,不过是有人恶意揣测,企图摧毁陆军部努力稳定克洛维城治安的歹毒用心而已。”
“问题在于,你们所提供的方案中的确提到了‘监督’不是吗?”年轻的国王显然没那么好忽悠,紧张的看了眼远处躲在人群里暗中观察的母亲,又赶紧收回了目光:
“监督枢密院是否在履行他们的职责,这毫无疑问是国王的权力,怎么能交给那些…我是说,普通民众呢?”
“这…有很多原因。”
笑容不减的少女也扫了眼周围隐约像是在监视着这边的目光,丝毫不以为意:“陛下,您知道枢密院有多少人吗?”
“五百人。”尼古拉斯一世不假思索道:“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父亲定下的名额,在我祖父的时候只有三百名议员,我学过这个。”
】
“是,也不是。”
“……不是?”
“是的原因很清楚,因为议员的人数只能是五百人,只能少不能多;不是的原因则因为这仅仅算上了议员们的人数,可枢密院不仅仅是五百名议员就能正常运转的啊。”
索菲亚笑吟吟的端起一杯咖啡:“两千四百二十五人,这是所有直属枢密院的中下级官吏,办事员和书记官的总人数——这还不算各个委员会自己的雇员,以及陆军部各个部门,下属办公室的军官们…要是全部加起来,恐怕是这个数字的…五倍以上吧?”
“五…五倍?”尼古拉斯一世先是愣了愣神,紧接着勐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有一万多人?!”
“仅仅在克洛维城,就有一万多人;如果把白厅街的警察也加上,那还要再翻倍;如果把各个行省总督府的雇员加上,就至少要乘以五…还有各个要塞的后勤人员,王家银行,官办学校的人手……”
小抿了一口咖啡,少女的眼神意味深长:“陛下,您的一个命令,至少有几十万人要为之奔波效劳呢。”
少年国王脸色呆滞,显然是被这个数字彻底震惊了。
但事实上就按照索菲亚掌握的情报,她已经说的很保守了;因为克洛维几乎是只要有事就要成立一个委员会的习惯,各种顶着某项法桉,貌似有什么重大使命,实际上根本没事做的委员会数量并不少。
比如在保守派内部就有一个“学院奖金委员会”,能追朔到圣艾萨克还活着的时候;当时的卡洛斯一世为了鼓励研究,特地委派这个枢密院每年挑选十三位杰出的年轻学者,每人五十金币的奖金。
那个年头战争频繁,教会还没有掌握货币霸权,贵重金属都被用于战争开销,五十金币在民间购买力已经很高了,但放在今天可能就是某位教授一个月的薪水,更没什么人在乎…但委员会还始终存在着,能继续拿到财政预算。
“数万人的工作,即便以陛下的聪慧也很难确保能随时洞悉问题和意外,市民议会…就是为陛下代劳的一个机构而已。”索菲亚放下咖啡杯:“甚至如果陛下愿意,也可以去亲自见见那些代表们,让克洛维城的民众亲身感受您的尊贵和威严。”
“亲、亲自?!”
尼古拉斯一世像是被吓到了:“真、真的有这种必要吗?”
“陛下,您的母亲,王太后陛下就是凭借着她的魅力和威严,让反叛的兵变军队主动放下了武器——这对那些普通人而言,是毫无疑问的恩赐,他们会为您感激涕零的。”少女微笑道:
“当然,如果您不愿意的话也用不着勉强,一切当然都要遵循您的想法,谁也无法强迫您做任何事情。”
“我…我并不是不愿意,我只是……”少年国王像是有点不服气,强作镇定的开口道:
“不过您也说了,这是一种恩赐——既然是恩赐,那就不应该经常这么做,对吧?”
“没错。”索菲亚微微颔首:“光是能见到您,对他们那种人而言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所以枢密院不赞同市民议会,是因为不想要被监督,他们讨厌做什么事情都要被一群普通民众指手画脚……”
尼古拉斯一世转了转眼珠:“可他们原本就是我的臣子,就是应该被监督着做事情的,就像仆人也要被管家监督着,完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嘛。”
“嗯!我决定了…市民议会是一个创举,应该尽快推行;我和母亲会警告你哥哥路德维希执政,让他不要再继续对这件事情指手画脚了。”
“陛下英明!”索菲亚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得逞的笑:“我可以向您保证,那些代表们绝对不会让您失望,再过两个星期,克洛维城就能恢复到往日的繁荣。”
“这我绝对相信。”少年国王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除了克洛维城的治安,外交也得尽快推进了——你得再催促下安森·巴赫,让他去找自由邦联的大使将新大陆公司属于我们的股份要回来,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瞬间,刚刚还得意笑着的少女,表情出现了些许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