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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二、一过红沟

中央营帐内,吴珠鉴拉着杨考杉正对着悬挂的地图商议,其余众人也多数围在二人身旁,偶尔出声指点或议论一下。何师劳则领着几人时时收发往来的消息,稍做整理之后,先送吴珠鉴看,待其看过后,立即亲自送与贪狼星君看。与忙碌间的众人相比,贪狼星君倒是闲了下来,起身离开了长桌,只独自站在一旁,负手远望。
又一道消息送到,何师劳才看几眼,便立马起身,一边快步走向吴珠鉴等人,一边高声说道:“绿杆子坡的来敌已被打退!”
一听这消息,众人皆转身看向何师劳,却无人出声庆贺。吴珠鉴接过消息,来回看了两遍,又让杨考杉再看一遍。确认未漏读或误读之后,才朝众人高声说道:“确如何兄所言,绿杆子坡处之敌已退,眼前危局已解!”
听吴珠鉴这般说了,众人才舒眉展颜,三三两两地纷纷议论起来。何师劳自吴珠鉴手中接过消息,立刻走到贪狼星君身边,递出消息。星君接过消息,凝目仔细看了一遍。又拿着消息,将两手背于腰间,抬头思忖了片刻,才朝何师劳说道:“绿杆子坡退敌自然是大功大胜,可由此所获却还不止是解了眼前危局这一件。”
何师劳接过递回的消息,自己又看了一遍,然后朝渐已喧闹起来的众人望了一眼,才面有不解地问道:“敢问师先生,还有何所获?”
贪狼星君抬手,示意桌旁说话。二人走到先前星君座位处,再一抬手指向桌面地图,贪狼星君跟着说道:“依先前消息来看,各处来敌皆远众于我,若是强打硬拼,我便时时紧绷,处处皆险。然绿杆子坡那里,枚泉领着近卫精英小队却能以寡敌众,在我预备不足之下,生生挡住乘势的数倍之敌。更有绿杆子坡这一处受挫,便有别处可抽调人手去援,前后两下便试出了来敌间各家亲密如何,及其各自战意几何。”
将刚才一番话回想一遍,何师劳琢磨出了些味道来,却一时描绘不清楚,便拱手说道:“驽钝之人,还请先生开解。”
贪狼星君摆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你是明白人,我说的话你自能明白,只是心里明白,却不敢觉着明白了。”
顿了顿,有意看了何师劳一眼,贪狼星君接着说道:“或是觉着明白了,却不敢明白过来,只装着不明白。”
何师劳此时却已是真不明白了,正欲再问,却被贪狼星君止住。转过身去,贪狼星君似看着桌上地图,说道:“刚刚那几句不是在指摘你的不是,莫要多想。说来,我这眼光倘是看远离之人,尚能作得数。若是看身旁之人,便不那么准。昔年,我便不止一次做下如书中那般街亭之事,误了他人前程性命不说,更断送了无数人随我辛苦打下的基业。时至今日,于小于大,于私于公,我仍是悔之不已。”
深叹了口气,再摆了摆手,贪狼星君接着说道:“一时有感而发,扯得远了,勿怪。说回眼前之事,近卫精英小队毕竟人少,仅凭操练精熟,人人用命,本不足以挡住来敌,眼下却真能挡住,此一点便说明先前着实高估了来敌之战意。而绿杆子坡之敌刚一落败,便遭我自别处而来援手的夹击,以此倒推之,在绿杆子坡之敌未露败迹,仅与我相持之际,别处之敌便已松了攻我的劲头。若是几家亲密,知一家受阻,另几家自当并力猛攻,以分拆其受阻之力。今却恰恰相反,我之阻击能合力于此一处,那定然是别处之敌于先前紧要之时留了力,弱了各处的攻势。如此这般不与别家死命出力,如何也说不上是亲密。稍后若有消息传来,定然与我所料大差不差。”
眼见贪狼星君语气如此肯定,何师劳心中倒也信了几分,只待再有消息传回,能印证其言。接过递回的消息,何师劳转身返回,接着处置事务,贪狼星君则仍独自站在原地,负手远眺。过不多时,营帐门帘忽然被掀开。一见门口站着是枚泉,帐内一阵惊叹,吴珠鉴立刻领着众人迎了上去,夸赞连着激励好一阵子。枚泉谦虚得很,只说全赖众人用命,不独自己一人,乃众人之功。又问接下来队伍该当如何,却将吴珠鉴等一干人都问住了。先前皆被绿杆子坡之敌惊得慌了,只顾着眼前如何,哪里还去想以后如何。骤然沉默间,何师劳朝众人微微一笑,而后朝吴珠鉴问道:“后面该如何决策仍须谨慎,不如将师先生请来,大家共同议一议,看心中想法是否一致?”
吴珠鉴领会其意,连忙朝众人说道:“确是如此,大家这就随我去地图那边商议。”
跟着,又小声吩咐何师劳去请贪狼星君。待众人都齐了后,吴珠鉴先说了几句,何师劳再将各处消息汇总报出,接着便问贪狼星君往后该当如何。微微点了点头,贪狼星君答道:“来敌既已退去,则其各家须再作商议,才好复来一齐攻我。依其心性,断不会有哪一家愿意孤军与我相拼。且按方才消息所言,一大队退敌之后已进占了红沟北段几处最窄之地。乘此间隙,我当迅速由一大队处越过红沟。先跳出包围,再作商议。”
言毕,贪狼星君走到一旁石凳坐下,静待众人反应。吴珠鉴先与杨考杉低声来回说了一阵,又问何师劳是否让几个大队指挥也过来商议一下。何师劳亦是拿不定主意,还是枚泉出来说话,劝吴珠鉴莫要再迟疑,先跳出包围,其余有话待脱了险再商议不迟。相较前时,枚泉此刻的声望已高涨不少,一言才出,便引得不少附和之声。见无人出声反对,吴珠鉴便下令铺排布置事宜,立即由一大队所占之处越过红沟。
将自己所担诸事吩咐完毕之后,枚泉特意找到贪狼星君,拱手谢道:“多亏师先生的谋划,才破了来敌的合围,令队伍转危为安,不至全军覆没。”
贪狼星君伸手搭住枚泉双手合抱之拳,微微笑道:“我不过是出了个点子,能破敌脱困靠得还是众人齐心之力。我虽未亲至战场,但大指挥领着近卫精英小队以寡敌众是何样艰难,心中还是能想见出几分的。”
枚泉忙自谦道:“我是大指挥,退敌本就是分内之事,无甚好夸。倒是身旁人人争先,个个英勇。能与他们为伍,便是来敌再多些,也不惧怕!只是光凭勇猛,若无先生神机妙算,指点出方向来,纵是能打怕是也打不中,反会被来敌抓了破绽。伤体再遭重创,早晚丢了性命。”
贪狼星君又笑了笑,说道:“大指挥过誉了,哪里来的什么神机妙算,那都是书里才有的。”
轻叹了一口气,星君接着说道:“从前,也总有人赞我用兵如神,以致百战百胜,实在是言过其实了。天地万物,生于阴阳,成于五行。阴阳极之有逆,五行旺之有变,逆则由生至死,变则由成至败。我亦不脱阴阳,不出五行,岂会有胜无败哉?昔年,那最后一仗便是大败而归,直弄得羽翼尽折,平生之志没了可托付之人,终日抱憾至今。”
听星君所言,枚泉知其意,却不晓其事,便不好就事开解,自己亦非善言之人,只得沉默以对。贪狼星君却又忽然笑了笑,与枚泉说道:“你刚得胜归来,本应庆贺高兴,却陪我在此长吁短叹,说来倒是我的罪过了。”
听贪狼星君如此说,枚泉明白其意,便顺水推舟换了个话,问道:“那师先生觉着眼下局面如何?”
贪狼星君一边整了整衣袖,一边答道:“敌众我寡,眼下自是不好。只是目下已可看出,来敌各家并不齐心,当是各有盘算。故而,后面若再遇着来敌,便不要只去想好打不好打。当先摸清是哪家来敌,与另几家亲密如何,纵是来敌可打可胜,亦须想明是否须必打之,可否避之,甚或能否阴与其结一时之约。”
枚泉听后,却苦笑了两声,说道:“师先生好大手笔,只怕旁人跟不上步子,转不过弯去。”
贪狼星君也摇了摇头,说道:“我亦是无奈得很,好些时候啊,光说透道理还是无用,偏不愿听,听了也不服。专爱逞着自己那点小聪明,想着大小便宜占尽,当别人统是傻子。对敌如此,对友亦是如此,对家里的穷亲戚更是如此。但凡似这般小器的,一朝家里失了火,穷亲戚不来救人,友不帮着救火,红了眼的敌更是瞅准机会,冒着一身火也要打劫一番。那时,自家命丧火海不说,攒下的家当要么烧成灰,要么被搬进别家屋院,到头来人财两空罢了。”
枚泉知道星君话里另有所指,只是仍不晓其意,便不好接话。贪狼星君见状,又笑了笑,说道:“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只是话虽如此,当真遇着不如意了,牢骚还是要发。满腹的牢骚强自憋着,当心撑坏了肚皮。”
言罢,趁着队伍开拔前的少许空暇,贪狼星君请枚泉作陪,四处走走看看。枚泉自然愿意,出了营帐后,便引着贪狼星君各处指点观看,并解答其疑问。
话分两头,九大队这边已将中央营帐所下之令告知各小队,大面上也做布置安排。接了大队来的消息,邬忧便立刻让戌甲整齐小队,自己则去清点及归拢用度之物。二人并行,前后大致弄清眼下境况到底如何。先说人手,原先就未满编,前时为阻击来敌,又伤了一半,其中一人甚至进了黄泉车。为照顾伤者,除汤季师兄外,还得再分派一人专司其护卫及协助,这样再减去两人,还能打的便只剩寥寥几人了。再说用度之物如何,比之人手状况,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各类灵药多少还有些,却也不是刻意省下不用,只因次次都以少打多,还多是正面硬拼。激战之时,纵然服食了灵药,也无暇周天调息,以使药性发作。若药性迟迟不发作,而滞留于体内,便会有损于脏腑,反而不美。只有诸如镇痛生肌膏之类的外用伤药用去最多,之前小队分散突围之时,戌甲还曾以掌火助汤季炼制过一些。前番激战过后,先前剩余的连带大队分发的一起又用了大半,往后若寻着空闲,汤季还要领着戌甲再炼制一些备用。至于说为何先前不带些预备着,乃是因外用药多为粉或糊状,不似内服药那般以蜜蜡、糊精等封住了药性,若炼制好后却久置不用,则药性会挥发大半,故入谷之前并未预备太多成药,却带了不少所须药材,以备临时炼制之用。也亏得队中有他二人在,比之多数小队而言,此小队的状况一直都要略好些。那些因故损了药学弟子的小队多半一战之后,便会被耗得缺人乏力,只能被撤换下来。至于符篆就所剩无几了,即便眼下小队里是只邬忧与戌甲二人来分,每人也各分不到几张,还都是遮息或防护之用。若是大队那里不分发一些,别处也搞不来的话,再想以术法击敌,便只能纯靠掐诀来施展。此于激战之时,显然大为不利。无奈邬忧也曾去大队问过,得知那边的符篆亦剩得不多,预备紧要时刻再用,只能空手而归。为此,邬忧与戌甲还将小队众人召集至一处,商议后面如何将打法变上一变,以应对此状况,可终究是没能议出个可用的法子来。
人、物清点完毕之后,小队又休整片刻,便跟着原先身后的一支小队朝目标地疾行前进。因是抢着赶插间隙,整个大队前后一刻也不得停。凡尚能自己走的都须背着或是抬着伤者,邬忧小队能走的人稍多,还帮其他小队背了两个。等到了红沟那里,先期到的已有序过去了大半,按着大队给的排序,邬忧小队等待了几刻,也搭着绳索越过了红沟。队伍整个过来之后,先集结在一处隐蔽地方,等待中央营帐那边下令。小队这边,将人、物清点齐了后,邬忧去到大队那边议事,戌甲留在原地。又来回察看一遍之后,戌甲盘腿坐下,正要调息片刻,却看见忘兮朝自己走来。
摊手示意其坐下后,戌甲先问道:“身子疗治得怎样了?”
忘兮伸了伸拳头,说道:“本就无甚大碍,只是些皮外伤罢了。倒是戌甲哥上次伤得重,后面又一直无暇调理,这会儿觉着怎么样了?”
戌甲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说一点没事,那是假话。这全身上下时不时地会隐隐作痛,腹丹之内常觉近乎干涸,灵气流转于经脉亦是愈加地滞塞。有时是真想一个人寻个僻静之处,打坐调息个三日三夜才痛快舒服。”
吐纳了一口气,戌甲接着问道:“找我有事要问么?”
忘兮点了点头,又靠近些,才小声问道:“刚才我被身后小队借去帮忙,不经意间却察觉到架设绳索的那些人连同过红沟用的绳索一齐不见了。戌甲哥,是我多心了还是真有什么?”
戌甲一面看着忘兮,一面在心里琢磨。可单凭忘兮这三两句话,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来。只得摇了摇头,说道:“被你一问,我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不知该如何回你。这事你不要再到处去说,等邬忧回来,我再听听他如何见解。想来应该不止你一人能察觉到此,可所及之处却一直未闻流言在传,这里面怕是还别有乾坤。”
又聊了几句,为免耽误戌甲调息,忘兮便起身离开了。戌甲微微皱眉,望向身后红沟方向。片刻之后,转回身子,摇头并轻叹一声,接着闭上双眼,开始调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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