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程无忌很安静。古穆拉无法透过她厚厚的眼镜看出她的表情。
他不觉得她信了自己的鬼话,但起码她尚未尖叫,也没有报警。他觉得自己还可以说点什么挽回局面。
“此时的你,正在疑惑,我是谁,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他用占星师的口吻说道。“那些事情不重要。我们终将遇见,因为那是你我的宿命。”
少女还是没有表情,那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似乎永远不会有表情。但她的眼睛似乎发出了小小的光芒。古穆拉不确认那光芒是来自她的瞳孔,还是来自镜片的反光。
“关于你的未来,此刻我还不能说得太多。”他说。“我只能告诉你,你注定拥有一颗不凡的灵魂。你人生的光辉会跨越这个世界的边际。”
少女还站在原地,看起来她是不准备叫人了。此刻正是脱身的好时机。古穆拉在思考,自己应该走门还是走窗户。走门比较体面,但来去如风的占星师走门有些不气派;还是走窗比较好。
古穆拉踏上了少女的窗台,打开了窗户。
正在他准备纵身一跃的时候,少女开口了。
“不建议你从那里跳下去。”她说。“这里是10楼,下面是水泥地。无论你是骗子、小偷还是神棍,跳下去都会死。”
“我真没骗你,”古穆拉辩驳道。“最后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显然不是真的。”少女程无忌说。“我会度过平凡的一生,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会考进一所不上不下的学校,读着不明所以的专业,毕业后去一家了无生机的企业,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嫁给一个和我一样无趣的男人,再生个孩子,重复我们的无望人生。”
古穆拉觉得自己有必要教训教训她。年纪轻轻的就把人生的真相看得这么清,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必须纠正你的错误说法。首先,你将来的人生跟平凡扯不上半点关系;其次,你根本嫁不了人。还有——”
古穆拉跳出了窗户。
“——我不会摔死。”
“星光”聚集在古穆拉脚下,将他托上高空。在少女充满讶异的目光注视下,他飞出了九霄云外。
有惊无险,没有暴露身份,没有引发暴乱,还戏弄了(年幼的)程无忌。他对自己的脱身妙计满意无比。
他飞出没几米,天上便下起了雨。被雨水淋到时,他意识到:这雨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龟马大陆的河水。
时间之河令他离开了这个奇特的空间。他离开得匆忙,于是没有听到他的身后,一个声音回荡在虚无中:
“因果的齿轮已经闭合。逻辑之环趋于圆满。”
古穆拉的带鱼灵魂在时代与时代之间的虚空中尽情游泳着。在这片虚空中,他毫无意外地与程无忌重逢了。
当然,重逢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在这片虚空中,没有肉体的容身之所。
程无忌的灵魂是个箱子。说得更准确些,是关在箱中的某个生物。古穆拉曾见过一只秀美的手臂伸出了箱子,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箱中的生物很秀美。从程无忌的本性判断,那个生物可能长得异常惊悚,那个看起来像手臂的东西或许只是它的一根鼻毛。程无忌是个神秘主义者,从来不向别人展露内心,所以古穆拉估计到他死了程无忌也不会打开箱子让他看看。
嘎嘣一声,箱子开了。那只手臂飘了出来。
古穆拉终于看到,箱子里面的东西,除了手臂之外什么也没有。
太惊悚了吧。手臂式的灵魂还是头一次见。您这是拍恐怖片呢?
随后,古穆拉看到了手臂上的断口。那是锯齿般参差的断口,像是被扯断碎裂时形成的创口。断口上黏连着细细的魔力,似乎连接着某个极其遥远的存在。
古穆拉意识到:那只手臂不是程无忌的灵魂,而是她灵魂的一块碎片。和他一样,她的灵魂是破碎的;而与他不同,他的灵魂碎片被捆在了一起,而她的灵魂碎片各自漂流,可她依旧活着。
这时,虚空中出现了多个光点。每个光点中都蕴涵着一个世界,每个光点都是一个出口。那只手臂飘向了一个光点,古穆拉的带鱼紧随其后。这样,他就能和程无忌落在同一个时代。
带鱼和手臂一起滑进了光点。光点迅速扩大,延展成为一个时代。而后,带鱼变成了古穆拉,手臂变成了程无忌。
这是个陌生的时代,树都长得怪怪,像象拔蚌。总之他们还得再去跳一次河。
在跳河之前,程无忌有话要说。
但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所以她用锁链攒了个超大的铁球,一球糊在古穆拉脸上。
幸好古穆拉有“极星之印刻”护体,才没有当场去世。
“这个球是什么意思?”古穆拉问。
“这个球代表了我的心情。”程无忌心平气和地说道。“麻烦你利索地去死。”
“我错了什么吗?”古穆拉问。
“你猜?”程无忌笑眯眯地说。新一轮的铁球抡了过来,古穆拉忙用“星光”挡住。
“我弄丢了你的指甲盖?”古穆拉问。
程无忌不说话,只是抡铁球。
“我拒绝了你的加薪请求?”古穆拉问。
程无忌继续抡球。
“我背地里说你坏话来着?”古穆拉问。
程无忌持续抡球。
“咱俩认识时间不长,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坏事。剩下的我真想不起来了。”古穆拉说。
“你和过去的我见了面。”程无忌把铁球扔向古穆拉。
“是啊,怎么了?”古穆拉以“星光剑”格开铁球。“……等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脑海中突然多了一段记忆。”程无忌说。“十五岁那年,一个自称‘占星师’的怪蜀黍出现在我家中。”
“你这么一说,我的脑海里好像也多了一段记忆。”古穆拉说。
他记得自己十四岁或十五岁那年,遇到了一个自称占星师的怪蜀黍,之后还遇到了一个奇妙的红唇人。于是,他死后穿越到异世界时,自己一点都不感到讶异,因为那是红唇人预言过的事情。
他很清楚自己之前是没有这段记忆的,第一次穿越时也是相当地猝不及防。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他的记忆出现了某些根本性的变化。
程无忌的手里,出现了一个比刚才更大的锁链铁球。被这样的铁球砸到脸上一定很疼,“星光”都不一定招架得住。
“慢着,见个面也罪不至死吧?”古穆拉拼命解释道。“虽然过去的你呆板又土气,但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丢脸。”
程无忌又在球上多缠了一圈链子。
“我保证不对别人讲。”古穆拉补充说明道。
“见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了话,做了事情。”程无忌说。“你的行为对过去产生了影响,而改变了未来。”
“呃,我是犯了‘祖父悖论’之类的禁忌?”古穆拉小心翼翼地问。
祖父悖论是一个关于时间旅行的悖论。说的是一个人穿越到了过去,杀死了自己年轻时的祖父。由于祖父早夭,所以他爹就不会出生,他爹不出声,他就也不会出生。既然他没出生,自然也不能穿越到过去杀祖父,所以祖父应该活着,他也便可以出生。而他出生以后,又会回到过去杀祖父,所以他又无法出生。这么一循环,逻辑就彻底崩坏了。
一些人认为,由于“祖父悖论”的存在,时间旅行在逻辑上就不成立。而一些科幻小说为了规避“祖父悖论”,设立了“人们即使穿越到过去也不得改变历史,否则世界会毁灭”的设定。难不成古穆拉因为回到过去做了些事情,一不留神就把世界毁灭了?
“法师是不讲逻辑的,没那么些禁忌。”程无忌说。
“这我就放心了……”古穆拉松了口气。
“但是,你的擅自行动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就不可原谅了。”她说。
“我也没做什么事啊!就是为了脱身跟你说了些鬼话而已!”古穆拉辩解道。
程无忌在用锁链缠铁球。
“你不会信了吧?”古穆拉问。
程无忌继续缠球。
“我看你当时的表情,肯定没信对不对?”古穆拉说。“像你那么古板的人肯定是不会信的吧?”
程无忌持续缠球。
“你不会真的信了吧!”古穆拉绝望地喊道。
古穆拉突然理解了。
那时的程无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不算困苦,不算难熬,却看不到一点希望。她活得清醒,是为了不让自己对希望抱有任何渴求。不渴求,就不会继续痛苦。
这时,有一个身怀异能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不负责任地告诉她,她是天选之子,注定不凡。她的理性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但她的心却渴望相信。理性无法战胜内心的渴望,所以她终会选择相信。那话无稽的话语,甚至会在今后的人生中,成为她的精神支柱。
他理解她,是因为他亦如此。
“该不会……你因为我的鬼话,才会变成现在这个别扭又怪异的性格?”古穆拉不安地说道。
在他穿越到过去之时,程无忌已经是这个怪异性格,他的这套推理存在逻辑漏洞;这与他“改变自己的过去”一事同理。但是,程无忌也说了,法师是不讲逻辑的。
“该不会,你的灵魂碎得只剩条手臂了,也是我害的?”古穆拉受到了良心上的谴责。
“不,那是另一个故事了。”程无忌说。“但你看到了我的灵魂,罪加一等。”
铁球向古穆拉飞来。
——然后,命中了一位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