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非起源,又为何名为原初?”罗斯玛丽问。
“因为起源只是时间的起点。”传颂人答道。“直到原初之刻降临,我们才拥有了一切。”
起源是悖论,是个自我悖反的概念。
因果律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定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所以,起源无可追溯。
我们说,宇宙的起源是大爆炸。然而,大爆炸必要要有个起因。所以,宇宙的起源不是大爆炸,而是这个“起因”。可“起因”也需要有起因,故而这个“起因的起因”才是起源。但是,“起因的起因”也有起因。如此追溯起因,必然是无穷无尽。
一切事物都有其起因,所以,一切事物都不可能是起源。能成为起源的,必须是“无因之果”。
“上述逻辑论断有个前提——因果律。”传颂人说。“在因果律支配的世界中,不可能存在所谓的起源。”
“换言之,所谓的‘起源’一定是不被因果律支配的事物,也就是——”
“——混沌。”
所谓混沌,即无因无果。一座高山可能无故坍塌,一座宫殿也可能凭空建成。在混沌中,一切事物都不需要原因,因而一切皆有可能。在混沌中,一切事物都难以长存,因为它们的崩解与毁灭不需要原因。所以,在混沌中,充斥毫无道理的随机物件,它们像是电子一样随机运动着,又像泡沫般产生又消失。
“最初的世界,是一片混沌。”传颂人说。“不要问我原因,也不要让我论证。因为混沌不需要原因,它就是这样的事物。”
在混沌中,一切皆有可能。
因此,存在这么一种可能:
——突然有一天,被因果律支配的秩序世界产生了。
这件事的概率极低,接近于零,但并不是零。于是,在近乎无限的宇宙史中,这个事件发生了。
人们所熟知的那个稳定、有序、有因有果的世界产生了。
“而这支配着世界的秩序,便被称作‘原初的意志’。”传颂人说。
“这样的秩序世界,不是瞬间就会被混沌吞噬吗?”罗斯玛丽说。“——混沌吞噬它,不需要理由。”
“是的,混沌吞噬秩序世界的可能性一直都在。毕竟‘一切皆有可能’正是混沌的特性。”传颂人说。“但是,正因为如此,也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原初的意志所创造的,是个‘不会被混沌吞噬的秩序世界’。”
“不可能有不会被混沌吞噬的事物。”罗斯玛丽说。“不合逻辑,也不合混沌的特性。”
“‘一切皆有可能’。”传颂人再次强调道。“这才是混沌的第一性。”
在这个秩序世界的创造之初,原初神和混沌神展开了一场大战。按理说,混沌是不可战胜的,但混沌神并不等同于混沌。混沌神是一位神明,而神明皆是意识的造物,因而它其实是被因果律支配的产物。最终,维持秩序的意识战胜了回归混沌的意识,这个世界终得以延续。
“那时,这个世界还没有人类吧?”罗斯玛丽说。“那么,原初神和混沌神又代表谁的意识?”
“自然的意识。”传颂人含糊地解释道。
原初的意志是“混沌”的对立面,它偏好法则。作为一位创世神,它并不会事必躬亲地创造日月星辰、山河江海、花鸟树木。它只是制订了物理的法则、化学的法则、魔法的法则,然后让万物按照这些法则自然运动,但不会干涉其进程。百、千、万、亿年后,世界上有了生命,又是百、千、万、亿年后,生命铸就了文明。一切的生命皆有欲望,一切的文明皆有诉求。当欲望与诉求足够强烈时,神明们便出现了。
当然,这些神明与原初神不同。他们代表人的意志,而原初神代表自然的意志。
“既然原初神不愿干涉,如今又为何现身人前?”罗斯玛丽问。
“为了阻止人类的毁灭,阻止世界的毁灭。”传颂人说。
“原初神是法则之神。人类的毁灭是咎由自取,世界的毁灭是自然发展的结果,一切都在法则之内,又为何要干涉?”罗斯玛丽又问。
“这是原初的意志,我们无从得知。”传颂人回答。“也许,在本质上来说,原初神是仁慈的。”
传颂人离去时,天上的乌龟已经化作了马匹。白昼已至。
罗斯玛丽觉得自己反正睡不着了,干脆就不睡了。她是不朽之身,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强到不讲道理,一觉不睡也没什么问题。
她决定到山洞外边透透气,然后遇到了散步中的麦克阿诺。
“主任早。”麦克阿诺恭敬地向罗斯玛丽打了招呼。
罗斯玛丽的实际年龄比麦克阿诺小,更不用说外表年龄了。但她是他的顶头上司,而他是个早已被体制驯化的人,对于领导自然是绝对服从。虽然这里不是奥姆尼赛因斯高校,但他们不可能在龟马大陆久留。他不想以任何形式惹她不快。
“早,麦克阿诺。”罗斯玛丽礼貌地回应了麦克阿诺。“你起得挺早啊。”
“应该的,今天有什么工作安排吗?”麦克阿诺说。
其实他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究竟是早还是晚。他没带表,这里的天色又不会变化,只能通过太阳的形状判断昼夜,而具体的时间无从得知。有趣的是,太阳一变成龟型,龟马大陆的人就开始犯困,而当太阳变成马型时,他们就会陆续苏醒——显然,支配他们生物钟的并非光照强度。麦克阿诺睡眠很浅,身边的人们一醒,他便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没有什么安排。”罗斯玛丽说。
和反抗军不同,为传颂人做事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她不想让麦克阿诺涉身其中。
“等一下。”她又改口说道。“我们离开学校太久了,我有点不放心。你能帮我回去看看吗?”
“回去?”麦克阿诺愣了一下。“不会……有什么事吧?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啊?”
“只要拜托召唤神,应该就可以回去。”罗斯玛丽说。“我看古克鑫和它沟通过,是个很好说话的神明。”
麦克阿诺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不想回去。
这不合理。他明明很喜欢在奥姆赛因斯的生活——起码他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我在自治领最好的高校任教,是名受人尊敬的学者。”每天醒来时,他都会对自己如是说。若不这么做,他便迈不出走向教学楼的脚步。
他一遍遍告诉亲友,自己和“上面”很熟,并时不时在不经意间向他们透露些高层秘闻。然后,他们便会用谦卑的口气和他交谈。这么没什么好处,但能让他心情愉悦。而唯一的副作用是:总会有不开眼的人恳求他办这样或那样的事情。
“我会帮你向‘老爷子’反映的。”
“话我已经替你递上去了,但‘老爷子’不是很高兴。别担心,我会帮你劝劝他的。”
“别心急。我比你更急,但做成这件事必须有耐心。”
他总有这样或那样的话术应对。“应对”是件麻烦事,甚至令人心烦意乱。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必须吹嘘,必须维持自己在亲友前的尊贵。否则,他就开始自我怀疑:这样的人究竟有他【哔——】的什么狗意思。
没人真正在乎他。没人真正需要他。他什么也做不了,哪里也去不了。
有人羁傲不逊,我行我素,却依然受人尊敬,因为他们有才能、有天赋,学校需要他们。
他痛恨这些人。他如履薄冰地侍奉高高在上的人,生怕自己在他们面前用错一个语气,才勉强没有被清扫出局。人生不公,让人心烦意乱。
他发现,他恨奥姆尼赛因斯高校。离了这个学校,他便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恨那里。
龟马大陆是片荒诞的大陆,这里的神明竟然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他在想,是否有一天,他也会遇见肯倾听自己的神明。
“我不放心您一个人在这里。”他对罗斯玛丽说。“在您外出征战的时候,我可以帮您监视这些信徒。我不信任他们,总觉得您一离开,他们就在密谋什么。”
于是罗斯玛丽也不再坚持,麦克阿诺便留了下来。她交给他一个任务:打探传颂人的那些白袍盟友的底细。麦克阿诺的魔法造诣虽稀松平常,聊天套话的本领还是有的。
回到山洞后,罗斯玛丽发现这里布局复杂、岔路众多,俨然是个小型的基地。在洞穴深处,有一片“仓库区域”,这里人迹罕至,但堆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她甚至在一个天然形成的“房间”里找到了遗留之书。
传颂人居然没派人把守。不知她是对原初神的神通太自信,还是暗中布下了魔法陷阱。罗斯玛丽并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去确认这一点,再说,她也不想得到那本书。她只需要确认没人能滥用这本书就够了。
在隔壁的房间里,则是堆满了魔力气息浓郁的石头。她记得程无忌也有这么一块石头,它似乎是叫做“意向石”。
“传颂人什么要储藏这么多意向石?”她问自己。
当然,不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