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悠,淡雅消愁,纵使俏如来满心疑问,也不禁为这一曲入神、静听。
一道脚步声靠近,走至附近逐渐放轻,似是不想扰乱弦音。
藏镜人走向俏如来,坐在他的身侧。两人目光相对,默契地保持缄默,直至一曲终了。
明渊凰安抚震颤的琴弦:“叔父。”
藏镜人看着明渊凰说道:“你讲的有事,就是在此弹琴?”
“啊,当然不是。”明渊凰与俏如来对视,“昨夜有魔闯入,大智慧命我将其诛杀。”
“诛杀?”藏镜人想起大智慧的话,“这个魔很危险,你有没有受伤?”
“没,但是石像被他抢走了。”
被明渊凰一说,藏镜人这才注意到,锦烟霞的石像不见了。
“只是一尊石像,”藏镜人打量着俏如来,“人无恙就好。精忠,你坐在这一夜了,如何?”
“仍是感觉内心平静。”俏如来低头看着地面,没有透露内心的疑问。
“你,活得太茫然了。”
“俏如来只想安安静静,”俏如来抬眸看着明渊凰,“过着平稳的日子。”
“难道你想整日坐在这就好?”
“和平宁静的世界,不就是这样吗?”
“嗯?随便你吧。”藏镜人站起身,“渊凰,明日四大天护便要离开地门,今夜你们千雪阿叔要招待你们,别迟到了。”
“是。”
藏镜人离开之后,明渊凰收起琴桌,坐回俏如来身边:“你有心事,怎样了?”
俏如来看着她的侧脸:“没什么,我只是感觉,你能留下,太好了。”
“除非大智慧指派任务给我,否则我不会轻易离开地门。”
“那如果……”俏如来轻抚明渊凰的手,“如果我要离开地门,你愿意与我一起吗?”
“啊?”明渊凰呆呆地看着他,俏如来眼神坚定,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你要……离开?”
“只是假设。”俏如来凝视明渊凰,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我……”明渊凰抽走她的手,避开俏如来的视线,“没有大智慧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地门。”
“是吗……”俏如来失望地低下头,“我明白了。”
雷声轰鸣,乌云遮天,水滴倏尔落下,片刻已成大雨。
“下雨了。”俏如来起身离开明渊凰。
明渊凰望着他离去,闭目坐在大雨之中,任由雨水冲刷心情。
不一会儿,急奔的脚步去而复返,明渊凰蓦然睁开双眼,看着俏如来在她头顶撑开一伞。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抱歉,让你久等。”俏如来将伞柄塞入她手中,“这雨,真是突然。”
明渊凰见他淋着雨,起身将他拉至伞下:“你的伞呢?”
俏如来面不改色地说谎:“我只找到一把,如果你介意,俏如来可以不用。”
说罢,俏如来就要走出伞下,方转身,手便被身后之人抓住。
“你明知,我不会介意。”
俏如来偷偷扬起嘴角,回头握住明渊凰的手:“那我们,共撑一伞。”
“嗯。”明渊凰应了一声,身体凑近俏如来,“想去哪里?”
“雨中闲步,”俏如来将伞夺了过来,紧挨的手揽住她的背,“好吗?”
明渊凰闭了闭眼睛,抬手回拥住俏如来:“奉陪。”
这场雨来得突然,两人都被雨水淋湿,一身衣衫紧贴躯体。如此亲昵相拥,彼此皆被对方的气息笼罩。
隐晦的情愫逐渐发酵,身体的温度明显上升,暧昧的气氛包围二人。俏如来与明渊凰微红了脸,无言漫步在滂沱大雨之中,仍凭飞溅的泥泞污染衣角。
身处这片令他茫然的世界,俏如来实在不知该去哪里。他不愿与明渊凰分道扬镳,因此遵循不明声音的指引,寻到一处景致秀丽的所在。
“这个地方是哪里?”俏如来疑惑地环顾左右,“有桌椅,应该有人居住才是。”
“此地是……”明渊凰惊讶地四处张望,“无水汪洋。”
雨停了,俏如来合上伞,将其靠在石头上:“凰儿,你来过此地?”
“来此喝过几杯茶。”明渊凰注意到崖边的剑,“嗯?这口剑怎会在此?”
“剑?”俏如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
“远离……”明渊凰回忆天门大战,逐渐想起梵海惊鸿、法涛无赦与锦烟霞,“颠倒梦想!”
“颠倒……梦想……”
俏如来走向颠倒梦想,就要握住剑柄之际,他忽然痛苦地捂头,脑中闪过一道道身影。
明渊凰上前扶住他:“俏如来,你无恙否?”
“我……啊……这是……什么?”
见他伸手欲触颠倒梦想,明渊凰神情古怪地后退,竟是撞在一个人的身上。只听那人轻咳一声,俏如来立即收手,回头看向出声之人。
明渊凰退至一旁,让出背后的缺舟。她没有走向俏如来,而是望着颠倒梦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为何停下了?”
“啊,在下俏如来,与舍妹冒昧来到,”俏如来回过神来,向缺舟低头施礼,“请主人勿见怪。”
“原来是渊凰的兄长。”缺舟看着俏如来颔首,“在下缺舟一帆渡,是令妹的朋友。如此大雨,你们不待在家中,怎会冒雨来到这呢?”
“大雨忽来,我却不想回到家中,所以与凰儿雨中闲步。”俏如来看向明渊凰,刚好对上她的视线,“路上好似受人指引,来到此地。”
“受人指引……”缺舟看了一眼颠倒梦想,“你们一身湿漉漉,让我为你们生火取暖吧。”
“多谢。”
趁着缺舟进屋收集干柴,明渊凰来到俏如来身边,轻轻地抚摸他的额角:“还疼吗?”
“不疼了,”俏如来覆上明渊凰的手,“不用担心。”
“方才,”明渊凰目光幽深,凝视着俏如来道,“你想起什么了?”
俏如来一愣,心中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他真正遗忘了什么,却又在想起的瞬间忘记。
“我不知道。”俏如来犹豫了片刻,“也许想起什么,但我不记得了。”
“那,回答我一个问题。”明渊凰隔绝意识感应,凑到俏如来耳边问道,“你……真正是我的兄长吗?”
一句话,问进俏如来的心坎,如同一场大雨,滋润了龟裂的旱域,勾出最深处的真情。
俏如来注视着明渊凰,温柔的目光深沉似海,暗藏的欲望炽烈如火,跃动于静谧水面之下。
他的金眸就像桂花蜜,浓重的爱意粘稠窒息,将明渊凰浸泡在内。她没办法逃离其中,不是被桂花蜜淹死,便是让桂花蜜撑死。
明渊凰看着这双眼睛,已然明白了他的回答,所以她也什么都没说。
欲言难言,不如不言,此时无言,胜似千言。
没过多久,缺舟抱着一捆柴走出,扔在地上燃起一堆火。
明渊凰默不作声地烤火,听着俏如来与缺舟交谈。两人从天意聊到疑问,从颠倒梦想聊到生活,最后聊到俏如来脸上的纹路。
“你脸上的刺青很特别。”
“刺青?”俏如来摸了摸血纹魔瘟,“这不是刺青,这是……”
“是什么?”
“是……”脑中闪过什么,俏如来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种咒术。”
轰——
明渊凰正在暖手,面前的火突然暴蹿,燎到了她的掌心。
俏如来被火势惊到,看向她在冒烟的手:“你的手……”
明渊凰垂眸看着掌心:“没事。”
“你需要降火,”缺舟看着明渊凰说道,“以免烧伤自己。”
明渊凰甩袖熄灭火堆:“降了。”
缺舟“嗯”了一声,邀请俏如来喝茶。俏如来答应之后,缺舟领着二人走向石桌。
俏如来看着空石凳,回头示意明渊凰道:“凰儿,你坐。”
“不用,”明渊凰化出琴凳,在石凳旁边坐下,“那是你的位置。”
缺舟倒茶的动作微滞,随即放下茶壶,将茶杯推向明渊凰:“降火。”
俏如来默然坐在石凳上,看了看缺舟与明渊凰,又回望了一眼颠倒梦想。
缺舟注意到俏如来的举动:“你对颠倒梦想很有兴趣。”
“可否借俏如来一观?”
“颠倒梦想是魔考之剑,会让靠近者混乱,甚至疯狂。”明渊凰看着面前的茶,“我不建议你这样做,因为徒劳无功。”
“徒劳无功?”俏如来不解地看向明渊凰,却发现她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与她目光相对的缺舟。
注意到观察的视线,缺舟转向俏如来道:“喝吧。”
俏如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嗯?”
“如何?”
“这茶,无味。”明渊凰没有喝茶,一脸平静地问道,“对吗?”
俏如来察觉气氛有些怪异,困惑地看了看身侧与对面。接收到俏如来的目光,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是,无味。”俏如来虽有压迫感,但还是说出了实情,“甚至可说,这只是一杯水,所以俏如来讶异。”
“这是茶,不是水。”
“茶的本质,仍是水。”
缺舟略有无奈地站起:“喝的人心境不同,滋味不同。”
“原来,不是茶艺不精。”明渊凰起身收起琴凳,“终究水是水,茶是茶啊。”
“凰儿?”俏如来迷茫地左顾右盼,“缺舟先生?”
“没事。”缺舟透露出送客之意,“俏如来,今日偶遇,相谈甚欢,以后若有闲暇,可以常来无水汪洋作客。”
“我也与先生一见如故。”俏如来看了看明渊凰,“叨扰甚久,我跟凰儿也该告辞了。”
“你先走吧。”明渊凰与缺舟对视一眼,“我跟缺舟先生……”
缺舟接着明渊凰的话说道:“有话相谈。”
“请。”俏如来起身行了一礼,望了一眼颠倒梦想后,对着明渊凰小声说道,“我会等你。”
“不用等了,”明渊凰冷漠地回绝,“我不会来。”
俏如来坚定地说道:“你会。”
说完,俏如来离开无水汪洋。走了一段距离,他再次驻步回头,随即走出这个地方。
当——
无我梵音响起,然而只逾两响,便遭缺舟打断。
“为什么要阻止,这不是地门的理念吗?”明渊凰指着缺舟说道,“大智慧。”
“我是缺舟。”缺舟重新走到石凳坐下,“喝茶吗?”
明渊凰坐在缺舟对面:“这茶,冷了。”
“早知你会来,”缺舟重斟了一杯,将其推给明渊凰,“我便该事先准备。”
“准备什么?摊牌吗?”明渊凰拿起茶杯左右旋动,“自以为渡人,实则被人渡。引航众生之人,也不过众生之一。”
缺舟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说的人,是我们。”
“我讲的是我自己。”
“你也是大智慧。”
“我不是大智慧,”明渊凰突然崩碎了茶杯,“也不会成为大智慧。”
“这是你的选择?”
“什么选择?”明渊凰一捶桌面站起,“你们给我选择了吗!你们认为,成为大智慧之一,或者单纯守护地门,便是给我选择?”
“不是。”缺舟起身取出两项东西,“这才是,我们给你的选择。”
“这串念珠……”明渊凰闭目思索起来,“原来……原来!哈哈哈……喝——”
明渊凰一掌轰向缺舟,磅礴的掌力擦过他的脸颊,击碎了伞靠过的石头。
缺舟回头一望,心知她是动了真怒,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召出文殊。
“文殊,起剑!”
文殊剑起,圣光灿然,气势非凡。明渊凰收起梳子与佛珠,一招手,颠倒梦想拔地而出,飞至身前,挡下扑面而来的气流。
只闻一声重喝,颠倒梦想挥出一道剑弧。缺舟以剑入地,周身乍现一道屏障,挡下这道猩红剑光。
明渊凰松开手中剑,一指缺舟,颠倒梦想疾射而出。缺舟叹息一声,高举文殊,将其掷向颠倒梦想。
禁剑、圣剑,佛门双器对撞,威力纵横四野,弹回瞬间,地面崩开一条巨缝。
缺舟与明渊凰近身交手,颠倒梦想与文殊并起,在两人周围飞旋碰撞。每一次交锋,都是撼天动地之威。
缺舟疑惑地架住攻势:“你是气,我们重塑了你的记忆?还是怒,我们选择你证明对错?”
“自诩文殊,慧剑斩情,”明渊凰冷冷地看着缺舟,“你们,真正懂情吗?不懂情,何以断情?不懂爱,焉能爱人?”
听到相同的话,缺舟先是惊讶,然后闭目反思:“你认为我们不懂?”
“如果懂,便该尊重,而非玩弄!”
“我明白了。”缺舟松开明渊凰的手,文殊与颠倒梦想落地,“这件事,我们有错。我会弥补你们,让你们夫妻团聚。”
“说出这种话,要么自大,要么无知。”明渊凰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听好了,无人可以勉强我,我会留下,一定是因为我自愿留下。”
缺舟看着明渊凰的双眼:“这句话,你讲过很多次。”
“那我一定没讲过这些话。”明渊凰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缺舟说道,“如果我想,我们已经在一起,轮不到任何人成全;既然我不想,你们自以为的成全,只是在践踏我的感情。”
“你让我迷惑了。”缺舟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难道你爱的人并非俏如来?”
“哈,你还是不明白。”明渊凰摇了摇头,缓步离开无水汪洋,“罢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怎能指望你们了解。”
“很复杂吗……”缺舟闭上眼睛,忆起无我公子与念荼罗。
就在明渊凰即将踏出之际——
“如果一个人想了解深渊,你有何建议?”
明渊凰下意识收住脚步:“我建议远离。”
“一足悬空,”缺舟将天人笛横在唇边,“来不及了。”
“那就纵身跳入,亲身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