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如来看着挡在身前的女人,内心的感觉复杂到不可名状。
铸心之后,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感情,谨记师尊的教诲,隐藏情绪,不露破绽。唯独一人,能让他的情绪激烈波动。
这个人,为师为友,为敌为爱,曾一路扶持,也曾弃他而去,给过他希望,也予他绝望。对这个人,他怒过,也痛过,曾经感激、恋慕,也曾怜惜、无奈,如今只剩下透心彻骨的爱恨。
他是史艳文的儿子、墨家钜子的传人,他走的这条路注定寂寞,不该有儿女私情牵绊。但当看见这个比他更寂寞的人时,他突然有种强烈的渴望——陪伴她,然后,被她陪伴。
这条路上,唯有她是特例,唯有她……不能放手。
梵海惊鸿握剑责问明渊凰:“你,放出枯髓咒怨?”
明渊凰将手背在身后:“为血亲,是。”
“你,酿成魔祸灾劫?”
明渊凰毫不否认:“为好友,也是。”
“为祸人间,诱人堕落!”梵海惊鸿看向俏如来,“苟合妖魔,散布魔障!你们,罪行难渡,唯有——斩!”
“大师……”
不待俏如来解释,颠倒梦想旋舞再出,欲将人魔一同葬送。明渊凰背后放出魔气,将俏如来推向赤羽,沉步荡开波纹破招。
“执迷不悟!”梵海惊鸿飞身刺向俏如来,却是被一根琴弦缠住足踝,“魔障!喝——”
梵海惊鸿反身斩断琴弦,挥出一道半月剑气,却是被明渊凰单手挡下:“吾非魔障。”
“魔身魔心,犹言非魔?”梵海惊鸿挽剑射出红色剑芒,“你非魔障,谁是魔障?”
“天下无魔,魔存于心。”明渊凰化出无悔,挑弦拆招,“舍了此心,我不是魔。”
梵海惊鸿挥剑冲向明渊凰:“那就舍心!”
“我本无心,如何舍心?”明渊凰一脚踢起无悔,琴身翻转挡下斩击,“无心之魔,魔存于身。”
“那就舍身!”梵海惊鸿一掌拍起无悔,穿空刺向明渊凰的心口。
“我已舍身。”明渊凰挥舞剑指,古琴滞空回旋,奏出弦音袅袅。
梵海惊鸿插剑入地,抵挡无形音波:“既已舍身,何来此身?”
“我已舍身,便无此身。既无此身,何来此身?”明渊凰接住下落的无悔,轻轻拂动着五根琴弦,“梵海惊鸿,你着相了。”
“妄言佛法,魔障就是魔障。”梵海惊鸿拂过剑身,剑气燃起五趣地狱,“火途炼修罗!”
“执着于魔,魔障心生。”明渊凰夹住刺向双眼的剑锋,“心有魔障,谁是魔障?”
“嗯?”梵海惊鸿并没因此发怒,“你是魔族?”
“是人,是佛,是墨,是魔。”明渊凰一手托琴一手夹剑,“我是我。”
“法涛无赦说你可渡。”梵海惊鸿抬手指向俏如来,“渡你之人,就是他?”
“他是其中之一。”明渊凰回头看向俏如来,“众生渡我,尔后我渡众生。”
“用什么渡?”
“琴为渡,剑为渡。”明渊凰弹开颠倒梦想,舞动古琴拄于地面,“杀生护世,永劫无悔。”
俏如来一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这场赌注还未结束,他已经赢了。
梵海惊鸿默然片刻,问道:“你说,马上封闭天门,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建议。”明渊凰将无悔化光收起,“解救天门的建议。”
“讲清楚!”梵海惊鸿执剑指向明渊凰,随后又将剑锋对准俏如来,“祸从何来,为何需要解救?”
“你——摩诃尊残杀定一主持与无辜百姓,而菩提尊受魔蛊惑,勾结俏如来陷害盟主。”明渊凰看着脸色难看的梵海惊鸿,“你说祸从何来,为何需要解救。”
“你……”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明渊凰侧目看向俏如来,“血纹魔瘟已在天门蔓延,只怕金刚尊也……”
“哈?!”俏如来震惊得后退一步。
“你讲什么?!”梵海惊鸿怒声诘问道,“魔障怎会传入天门?”
明渊凰轻描淡写地说道:“救灾之中发生意外,也很正常,不是吗?”
“我是问,有佛气沐净把关,魔瘟是怎样传入的?!”
“这就要问墨家的人了。”明渊凰捋过鬓发说道,“比如尚同会的盟主,他对魔世武学有所研究。”
梵海惊鸿笃定地说道:“你在引导我。”
“欸~本皇又不是墨家的人,不会运用相同的手段。”明渊凰转身指着俏如来,“或者,你也可以问他,他是玄之玄盟主的师侄。”
梵海惊鸿并不信任俏如来:“他是杀人魔障的散布者。”
“他是菩提尊信任的人。”明渊凰对上俏如来的双眼,“如果你去过龙涎口,见过一步禅空的金身,便该相信他的话。”
『一步禅空能牺牲自己。』
回忆起玄狐的话,俏如来下意识确认道:“菩提尊他……”
明渊凰神情平静地说道:“为了救金雷村与海境,他自愿牺牲了。”
“啊……”
梵海惊鸿补充道:“还有救那只魔。”
“不止那只魔。”明渊凰摊手化出那滴鲛人泪,“还有一条鱼、一块铁,以及,我。”
“嗯?”赤羽疑惑地看着她,“欲星移、玄狐,还有你?”
明渊凰收起鲛人泪,对着梵海惊鸿说道:“再给你一个建议,找机会斩了那只肥秃驴,本皇看他不爽很久了。”
“哼。”梵海惊鸿忍不住冷哼一声,“我做什么,轮不到一只魔来指示。”
“唉呀,本皇真是做人失败。”明渊凰感慨了一声,看向俏如来与赤羽,“俏如来,赤羽大人,我们苗疆再见。”
“你要离开中原?”赤羽的话另有所指,“你要放弃医师的身份?”
“戏出结束,该换戏台了。”明渊凰回眸对俏如来说道,“你不妨猜一下,吾的下一个角色。”
俏如来知晓她又要离开,立刻上前一步追问道:“最后一出戏,你搬演的是什么角色?”
明渊凰对着他微微一笑,身影化作流光消散,神行到三里之外的树林。
“当然是……”明渊凰转头看向来时方向,“成就英雄的恶魔啦。”
中原的局已经埋下,现在就等合适的时机,将借来的数百条命全部还给阎王。
布局苗疆的第一步,是进入苗疆。明渊凰没有选择万里边城,而是穿过九脉峰前往苗疆,因为她知道,俏如来与赤羽这两个通缉犯不可能经过万里边城。
九脉峰的道路错综复杂,却难不倒能够感应地气的烛龙。明渊凰敛息徐行,没走几步路,便感受到前方一股隐隐的杀气。
“山中甲子定何年,桑米柴炊忘一天。言语在句君识否,朽木琴雕听无弦。”
一位白衣老者拄着青玉拐杖,念诗缓步踏出,正是苗疆国师——非然踏古忘今焉。
到来的人并非意料中的身影,忘今焉的目光扫过来者面容,装作没有认出十八年前的故人:“这位姑娘可是要前往苗疆?”
“是。”明渊凰抚过垂落的鬓发,“这位老者可是要前往中原?”
忘今焉双手拄着拐杖说道:“不是。”
“看来老者是在等人。”明渊凰看着不断击打地面的拐杖说道,“以目前的局势,弃万里边城而选这条路的只有三种人。”
“喔?”忘今焉配合地询问道,“不知是哪三种人?”
“死人,英雄,以及,我。”
忘今焉眼中一沉:“那姑娘认为,老朽是哪一种人?”
“死人。”
话音甫落,忘今焉率先出手,青玉手杖夹带劲风呼啸,袭向稳如泰山的女人。
明渊凰侧身避过杖击,与此同时,忘今焉猛然抽出杖剑,雪光闪耀间,锐利剑气四散,逼迫明渊凰凝气应对。
忘今焉合上杖剑,挥舞手杖震退对手:“我还以为,永夜皇的力量如何强悍,没想到连十八年前的血月孤红都比不上。”
“嘘,吾在感受。”明渊凰化出白绢蒙住双眼,“啊,有气氛了。”
“嗯?”忘今焉挽动青玉手杖,双指拂杖亮起星尘,“诲人不倦!”
“血雨——”明渊凰剑指问天,血雾邪气弥漫,无尽剑势一点爆发,“飞花!”
指杖交接,剑光盘旋,气啸八方,余劲震落沙土,在石壁上刻下无数剑痕。
“墨舍巍峨,时雨永沾!呀啊——”忘今焉御起青玉拐杖,一杖化作百十,青影虚实难辨。
“血雨——”明渊凰双手掐指合一,血红剑阵身前展开,“凋花!”
洞内青红交错,血剑密如急雨,化消杖影之威。青杖余一,明渊凰瞬步顶住手杖,将其压向忘今焉。
忘今焉甫一抵住手杖,便遭无匹内力冲击,嘴角溢血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你败了。”明渊凰甩袖射出血丝,细利血丝化为无痕剑气,没入忘今焉的身体中。
“不妙。”忘今焉深知剑气妖异,果断运气引爆暗劲,阻断邪气污染更深。
明渊凰扯下遮目白绢:“徒劳无功。”
话音甫落,血戮邪气体内异变。忘今焉发出一声惨叫,身上多处穴脉炸开,血丝剑气破体而出,流出的血液染红一身白衫。
“血月孤红的剑气,一如既往的难缠。”忘今焉握杖跪在地上,鲜血顺着地势蜿蜒,“老朽隐隐看见,玉千城在向吾招手啊。”
“杀你,太轻易了。”明渊凰背手傲视着忘今焉,“但吾没兴趣杀一个死人。”
“喔?你不想为如画江山报仇了?”忘今焉拄杖撑地站起,“他可是血月孤红的义兄。”
“如果吾要报仇,你走不出鱼龙穴。”明渊凰平淡地说道,“省下无谓的试探,各自展现合作的诚意。”
忘今焉意外地看着她:“不杀老朽,就是你的诚意?”
“在此杀你,谁会知道,谁能找到你的尸体?”明渊凰似笑非笑地说道,“本皇能可杀你,却没选择杀你,难道不是最好的诚意?”
“哈哈哈……”忘今焉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夫感受到了夜皇的……诚意。”
“这声夜皇,将是吾与国师合作的开端。”明渊凰装作没听出他的嘲讽,“不废言了,吾能帮你掌握苗疆,也能帮你对付铁骕求衣。”
“嗯……”忘今焉虽有心动,却没轻易应下,“那老朽要付出什么代价?”
明渊凰勾起轻浅的笑:“不需任何代价。”
“这句话,很危险啊。”忘今焉捋动染血的胡须,“因为只有死人,才不需要付出代价。”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已经是死人了。”
“最后一问。”忘今焉直视着明渊凰的眼睛,“你与老七,是否有所合作?”
“没。”明渊凰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吾只是在尚同会唱了一出戏。”
“苗疆,是你新的戏台。”忘今焉的眸中闪过暗光,“那你搬演的角色是什么?”
“国师心中有数,不是吗?”明渊凰笑得意味深长,“想要对付铁骕求衣,唯有让他撕下伪装,为自己的理想献身,成为永远的英雄。”
忘今焉若有所思地顺着长须:“你能保证,赢的人会是苍狼?”
“国师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不相信三部宝典武学在身的苍狼?”明渊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苍狼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是夫子与无我的功劳啊。”
忘今焉不禁感慨一声:“与两个怪物对局,北竞王败得不冤。”
“没了铁骕求衣阻碍,以国师之能,掌握苗疆王权指日可待。”明渊凰看着忘今焉说道,“你大可放心地与吾合作,因为吾对你不构成威胁。永夜皇的身份一旦公开,苍越孤鸣也保不住我,即便……”
“我是王后。”
“老夫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