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六,杨老六!快起来!来人喽!”
简陋的黄土围墙垛上,老人放下破旧的望远镜,激动地朝着下方喊。
过了好一会,下方才传来懒洋洋的回应:
“来就来呗,多大点儿事。”
“看起来像年轻人哦!”
在年轻二字上,老人着重强调。
“哦?年轻人!这一天终于要到了吗,希望他们能利索点。”下方的声音总算有力了些,带着些许兴奋与期待。
“我们该好好接待他们哩,人家大老远来不容易的。”老人说道。
“是啊,该让村里的老家伙们动起来了,我去叫他们。”
围墙下方一阵窸窸窣窣,伴随着摇椅的嘎吱声与拐杖触地的闷响。
……
这是个奇怪的村子,林缘和林可可靠近观察后,一致这么认为。
因为当他们跨过了摇摇欲坠的村口牌坊,映入两人眼帘的就是一群老头老太太。
确实很老。
每个人都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皱纹如同千年老树皮,而老头们则还额外有着长长的白色胡须,几乎拖到了地面。放在以前,个个都能被当成老寿星,画成画贴在墙上。
此刻,这群老头老太太们像是在做晨间操的小学生般,整整齐齐地排在村口。小眼睛扑闪扑闪的,咧着没有牙齿的笑容,望着林缘两人。
“欢迎欢迎!欢迎两位大人来到坨……,坨什么村来着?”说话的老头懊恼地拍拍额头,一时卡壳。
“是铁秤砣村啊,杨老六,你是真的老了!”有老人大叫着喊道。
“一千多年了,谁还记得住!”被称呼杨老六的老人胡须抖动,甩着拐杖,气呼呼地说。
“我可还记得清楚呢。”老人洋洋得意。
“放屁!你就恰好记得这点东西了罢!”杨老六不屑说道。
“那也了不起了!村口的碑文都没我坚持得久呢。”声音越加得意。
“别吵啦,别吵啦,大人们都还在看着哩。”一位老妪拉开嗓门喊道。
“一群老不死的都少说点,别耽搁大人们的时间了。”又一位老妪站了出来。
“是啊,是啊。”
人群一片叽叽喳喳,每个人都时不时偷望两人身上的东西,尤其是林可可背后的黑刀。
那刀,看起来就很锋利,划过他们的脖子该不会痛苦的。
林可可感受着老人们灼热的视线,冷哼一声,抽出了黑刀:
“你们这些老家伙,奇奇怪怪的,我忍你们很久啦!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大人不是来杀我们的?”老人们见林可可反应,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神经病吧!无冤无仇,我干嘛要杀你们。”林可可收起黑刀,瞧向林缘。
老人们也瞧向林缘,看起来旁边这位少年郎才是主事的。
林缘迟顿了下,开口说道:“各位似乎对我们有误会了,我们兄妹俩只是路过这里的旅客。看天色不早,想来各位的村子里留宿一晚。”
话音刚落,老人们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摇头摆手,长吁短叹。
“嘁,白期待了。”
“没劲儿,杨老六传的假消息。”
“走了走了,继续躺着去。”
老人们一哄而散,杨老六瞟了林缘他们一眼,也慢慢悠悠地离开。
“诶,怎么说走就走啊!又不是不给钱!你们村里就没有年轻人吗?待客礼仪呢?”林可可看着大家走开,有力使不出。
好在场上还有一位老人留了下来。
“两位客人莫怪啊,时间久了,大家就变成这样了。不嫌弃的话,先来小老儿的屋子里坐坐吧。”老人歉意地说道。
“那就叨扰老人家了。”林缘低头道谢。
……
房子很简单,是用夯土和石头搭建的,屋顶是不知名的巨大树叶,几片就盖得严严实实。
老人走进屋子,拍去石墩上的灰,朝着门口的林缘两人不好意思地说道:
“唉,家里能用的椅子几百年前就坏了,这几块石头也是碰巧在河道里找到带回来的,两位将就着用吧。”
“没事没事,有石头坐也不错。老人家,你可比那些人好多了。”林可可自来熟上前坐下,然后她脸上露出疑惑,
“不过,我来村子的时候看见树林也不少啊,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做几把椅子呢?”
“因为懒。”老人诚实地说道。
“懒?”林可可睁大眼,实在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理由。
这得多懒啊!
老人叹了口气,“是啊,又有谁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懒呢?”
“一千年,东西变质了,人也变质喽。两位旅行者,你们愿意听老头子讲一个故事吗?”
“老爷子请讲。”林缘说道。
“那得从千年前说起了。那天……”老人缓缓开口,漆黑的眼童久久注视着前方的虚空。
……
“阿文,你看见了?那座桥!”
“看见了!它就在我的眼里呢。巧香,你说去到桥的对面,我们真的可以长生吗?”
“应该能的,大夏国说那是长生真仙架的,神仙不会骗人。”
“哈哈,那我们岂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们也要做神仙卷侣喽。”
“讨厌,别说那么大声!爸妈该听见了。”
“嘿嘿,怕什么,我们迟早要在一起的。”
房间里,一对情人嘻笑打闹,不停畅想着未来。
后来,大半村里的人都踏上了前往长生界的桥,两人带着全部家当,也加入了队伍中。
他们铁秤砣村被分配的地方是几座小山的中间,这里的异种怪兽早被大夏国驱离,资源也很丰富。
安家落户,娶妻生子,最开始的一百年很正常,人们按照过往的习惯生活着,直到第二个百年到来。
“阿文,家里有些拥挤了。”
夜深人静,已经化作老妇的巧香对着床畔的老伴轻语。
阿文抽了口旱烟,叹气道:“是广中那孩子说的吧。他们嫌我们老了。”
“是啊,我们老了。”巧香哀伤道。
我们该死却没有死。
这句话埋在两人心里,都没有说出口。
长生界里的确有长生,但长生不是不老。随着孩子们长大,孩子的孩子长大,老朽的他们就成了子孙们眼中的累赘。
无形的裂缝横亘在亲代们中间,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大,难以弥补。
阿文与巧香在家里渐渐变得沉默,而孩子们的脾气却变得越加暴躁。
终于有一天,一对老人的尸体在水塘里被发现。老人的子女说他们是喂鱼时意外落水的。
年轻人们都说老人不小心,以后更该待在家里,注意保养身体。村里的老人们却知道,他们应该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阿文与巧香带上了自己的行李来到了村口。
村里的老人们都来到了这里。
“广中、广弘、慧心,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我们走了。”巧香握着子女的手,依依不舍地告别。
“真的要走吗?谁也不知道外面的危险啊,你们那么老,怎么保护自己。我们平时火气是大了点,我们以后会注意的。爸,妈,留下来吧。”孩子们关心说道。
阿文遥遥头,语气坚决:“该走了。这不是你们的错,大家都会有这一天的。”
老人们全都拒绝了子女的挽留,再次出发走向了远方。
新的铁秤砣村被建立起来,村里居住的也全变成了老人。
大家都是熟人,知根知底,相处起来再也没有了隔阂,所有人脸上又都浮现了笑容。
阿文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过下去,可他还是高估了人类本身。
岁月摧毁不了他们的身体,却可以摧毁他们的心灵。
夜幕渐深,月光透过窗子把围坐三人的影子拉长。老人眼神有了波动,忽然停止了述说。
“后来怎么样了?”林可可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她刚听得正起劲呢。
“唉。”林缘叹息,他基本了解这村子的情况了。
老人面容变得无比哀伤。
“我们慢慢发现了一件绝望的事,我们所怀念的、痛恨的、深爱的,在时间冲刷下,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
巧香三百岁生日那天,我问她想许个什么愿望。她说想要死亡。我吓坏了,连忙问她原因。
她说我们的记忆都衰退了很多,她说如果哪天她连自己爱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那就太悲哀了。所以她想到了死亡。我难以反驳她,因为我已经忘记自己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为什么不修炼呢?你们就这么耗着,当然经不住时间的磨损啊!”林可可说道。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修炼的,不,应该说大部分人都没有那么高的资质。”老人说道。
“我先前看见村子里的屋子数量要比人多,那些人都选择了死亡吗?”林缘开口问道。
“基本是的。”老人回答,“自杀的苗头一出现就遏制不住了。人没了记忆,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这是很可怕的,所以我们大家商量了以后,就在村口立了一块大石头,将自己重要的事情刻在了上面。”
“一开始还有点羞耻。你能想象吗,隔了一段时间,总有人跑过来把你刻的事对着你喊一遍。后来发现效果还不错。能记住了。”老人笑了笑。
“也就你们能做到了,分享秘密可不容易。”林缘赞叹着说。
“算是长生的好处之一吧,村里人亲如家人,大家都敞开心扉。”老人点头。
“巧香呢,老爷爷,后来你们怎么样了?”林可可好奇道。
林缘眉毛一跳。
这孩子过于直率了。
果不其然。
“死了。”老人低沉说,“她还是在400岁时选择了离开我。她是个很有勇气的人,我几次想追随她一起去,最后都退缩了。死亡,真的很可怕。”
“但活着又何尝不可怕。有时候我会想,现在苟活着的我和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呵呵。”
林可可陷入了沉默,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世界。
人间的悲苦都在这里了。
林缘也陷入了沉思,再一次思考起生和死的意义来。
“这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故事了。太阳要出来了,两位旅行者,要跟我一起来吗?”老人站起身,走向门外。
村庄里很安静,林缘看见那些老头老太太们随意地躺在空地上,躺在条石上,面容平澹安详。
三人慢慢走到了村口,老人倚靠着大石头,仰着头,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爬上远方的山坡。
晨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他平澹地笑道:“朝阳刚出来时最好看了。新的一天,呵呵,我又多活一天了。”
林缘却听不出话语里的喜悦。
“长生不好吗?”他低声说,像是说给老人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
“长生好啊,过于好了,寻常人承受不来。”
“从前,我们立下岁碑,记下岁月里发生的事。现在,岁碑也随上面的事成为记忆,一起沉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脑袋里喽。”
老人转身,粗糙的手轻轻摩挲着身旁的石碑。风把沙吹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斑驳破碎,已经难以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