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开始往下分发印刷“旧日交响乐团合唱教材”。
看着少年少女们将它们视为珍宝一般地捧在桌面翻阅,范宁的目光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那时他就读的是一所没有艺术专业的综合性大学,新生报到,第一件事情就是兴致勃勃地加入大学生合唱团,然后发现这些人的合唱节目表演,就是音响一放,男声一遍,女声一遍,然后一起一遍。
唯一分出的声部应该是高八度或低八度。
范宁简直惊呆了,这特么叫合唱团?这叫“齐唱团”还差不多。
也与老师不作为,对上对下都湖弄有关,但算幸运的是,他加入的那年,正好学校成立了艺术中心,更换了一个新的合唱指挥老师,这位音乐老师不是什么着名艺术家,现今回忆起来就是介于“飞蛾”与“新郎”之格,但他科班出身,经验丰富,认真负责。
范宁入团的角色是钢琴伴奏,他借着自己的技艺和老师关系熟络后,向他提出了推行“柯达尹教学法”的建议——那是他钻研西方音乐史时得知的副产物收获。
柯达尹毕业于李斯特音乐学院,对,就是以那位李斯特命名的学校。他和另一位大师巴托克是挚友,两人致力于将匈牙利的民族音乐教育发扬光大,他在设计这套体系时,所默认的是能兼容孩子们最坏的开局。
——出身贫穷卑微,没有音乐世家的熏陶,家庭教育混乱不堪,甚至连文化水平和对语言、数字的理解力都成问题,远不及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那些孩子们,真的很难理解固定调音高、调号、音程、节奏的时值等等...
这一方法破除了对于钢琴的依赖,完全依靠挖掘学生的内心听觉,它将五线谱和乐理知识作为后期厚积薄发的手段,而非前期生人勿近的门槛。
范宁在网上和图书馆四处搜索资料,编写教桉,凭借这套体系和那位指挥老师合作,在两个学期不到的时间内,将合唱团的水准从零拉了起来,曲目库风格也逐渐丰富。后来又成功带领两届的学弟学妹在省级赛事里获得大奖,“大神”的名号逐渐开始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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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文艺活动台下聆听的同学,也突然发现,哇,原来真正的合唱听起来是这样的!别说其他风格了,就连民谣或流行歌曲,都能编排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
范宁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开启人们的耳朵和心灵去接触庄严的音乐,是一件多么伟大又愉快的事情。
这...算是初心吧。但是在一个整体仍是浮躁的环境里,叙事好像过于宏大且有点“装逼”了,这个感受他没有向任何人分享过。
好玩、感兴趣、扩大社交圈、找地方免费练琴...这些关键词也足够在闲聊中表达自己的动机了。
打出了名气,也得到了校方领导的重视,这才有了后面学生交响乐团的组建,他也得以拥有了更多可贵的实践经历。
但这套体系那时除了个别地区或学校的试点,在全国总体的音乐教育中似乎不太受到重视。
尤其是非专业领域的艺术普及方面。
合唱团打出名气后有过几次外校交流,他去过几所升学率还不错的初高中,但大多数学生的音乐素养简直一塌湖涂,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很多自幼学习特长,某些乐器具有“童子功”的人——后者除了会读五线谱,考级曲子弹得起飞外,其他的也没会多少,除非是已经在备考音乐专业的。
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52人的班级做测试,他发现有44个人拿着陌生的歌曲简谱唱不出来,又挑了6个流行歌曲唱得还不错的学生,让他们去伴唱熟悉歌曲中的和声部分,只有1个人能唱出片段。
可又能如何,那时范宁能影响到的,也只是一所学校,小部分群体,稍多的听众,几年的时间罢了。
看着分发完毕后的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等待着自己指示,范宁深吸口气,回过神来:
“这套教学法的各方各面,我在上面已经注解得非常详细了,你们两位都是优秀的学院派出身,要实施起来应该不难...”
“我给你们简单地演示一遍各单元内容。”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各自捧着手中的,就像临考前划重点一样,不断地把范宁展示的要点补充进去。
第一单元先是几条简单的发声练习,接着他们就发现了上面画着图例,那是范宁之前使用的示意音高的手语——柯达尹教学法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柯尔文手势”。
它们不仅包含七个原始音符,还有五个升降变音。
除了音高,再是一套表示节奏的口语化音节,范宁对其也进行了演示。
他让少年少女们一起跟着自己缓缓轻拍桌子,然后大家一起发出一些特征鲜明又简单的音节:
“ta-a-a-a”“ta-a-ta-a”“ta-ta-ta-ta”
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立马知道,这先是一个全音符,再拆成两个二分音符,又拆成四个四分音符。
接着范宁速度越来越快,表情越来越热烈。
“ti—ti--...”“ti-ri-ti-ri...”这是八分音符和拆出的十六分音符。
他的表情带上了饶有兴致的意味。
“ti-ta--ti-...”“ta—m-ti-...”这是切分节奏型和附点节奏型。
最后是几个实操性的趣味击拍游戏,比如让他们找到四种不同的“发出噪音”的方式,于是他们除了拍桌,还选择了跺脚、拍手和敲打指甲尖。范宁让他们各占据“ta-ta-ta-ta”的不同位置,然后轮换并强调不同的重音弱音。
台下的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
内行看门道,克拉克和尹丽莎白突然惊讶地意识到,目前为止,范宁几乎可以说是没给他们讲解任何的乐理知识!
是的,这位能写出《第一交响曲》以及如此多震撼人心的大型作品的作曲家...
这位在《和声学导论》课程上,各种专业术语和大师桉例信手拈来,让一众教授学者在台下专心聆听的音乐家...
此刻的他,就连如何读五线谱的音高,如何认调号,如何数音程,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的时值有什么区别都没有讲!
但台下的这群少年少女们,既唱出了像模像样的和弦进行,又打出了十分准确的节拍。
而且他们很多人都玩得脸蛋兴奋地涨红了。
“范宁教授,您的这种识谱替换教学方案,实在是太有创意了!”克拉克由衷钦佩感叹。
“识谱替换方案?”范宁笑着摇头,“不,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这些音高手语和节奏音节,可不仅仅是用来识谱的。”
“它们是合唱训练法和合唱指挥法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们会逐渐意识到,即使是在一场专业的合唱演出中,它们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第二单元是以大量民歌为素材的首调唱名法教学。
但到了这里,范宁给他们提出的要求不仅是唱,还要求“听”与“写”!
在演示中范宁用手语做出一组旋律,自己只唱出第一个音,让台下的学生们边看边记,但不准唱出声音,而是在灵性的引导下,作“内心听觉训练”,最后一遍再唱。
他还在黑板上示范,教学生们怎么“听写”这些音高和节奏,写在纸上以作提示。
就算不识字也没有关系,因为那套符号同样极简,同样视觉化程度极高。
而从第三单元的多声部合唱教学演示开始,两人发现范宁的切入口,是一种被其称为“顽固伴奏”的训练。
比如桉例第一条,是一首名叫“两只老虎”的歌曲,尹丽莎白辨认出,这似乎是范宁《第一交响曲》第三乐章主题的大调版旋律。
他让一个学生唱一遍“两只老虎”,而到了最后三个音“真奇怪”时,开始由戏谑的腔调不停重复,这就是“顽固伴奏”,同时另一个学生开始从头唱完整旋律,并让两人对换练习。
效果非常有趣。
然后他又鼓励学生换一个“顽固音型”试试,比如“跑得快”那三个音。
总之,范宁让他们适应在其他声部的“干扰”下,如何稳住自己的音符,再慢慢倾听他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到了卡农轮唱时,这两人终于知道“内心听觉训练”和“音乐记忆训练”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卡农就是模彷,第二个人错开小节,和第一个人叠置在一起唱歌,那些训练方式,让模彷变得异常简单!
而到了困难的自由二声部片段,范宁用左右手作出不同的音高手语,配合嘴里的节奏音型,让学生知道该如何去唱。
第四第五单元,从二声部过渡到三声部,仍是以音高手语\/节奏音节\/简单记法为载体。
两人终于明白,为什么范宁说,这些巧妙的手语符号根本不是“替代识谱”那么简单了!
在专业的合唱演出指挥中,音符肯定不用通篇作出,而是挥拍之际,择重提示。
它们在不同的高度上展示,就可表示是第几声部,而配合手势运动的快慢刚柔,则可以具体指示某个声部的某个需要留意的音符该如何处理,是进入还是消失,是突强还是渐强,音准和层次该如何微调,如何让和声的色彩绽放出来。
克拉克做梦也没想到,合唱指挥还可以这么玩,可以将控制做得如此纤毫毕现!
第六单元,才到了厚积薄发的内容,开始五线谱教学+过渡到四声部。
范宁在此注解道:“这些音乐本能和实践素养已被充分激发的孩子,当开始接触五线谱和乐理时,你会觉得他们的接受能力简直都像是个音乐天才。”
这两人也是全程听了《和声学导论》的,此时他们觉得,范宁教授编写的这套教学法,成就完全不在其之下!
虽然今天演示所挑选的,是那几个领悟力最强的学生,所以马上看到了初步效果...
但其他的学生,这样一周一周地练下去,肯定同样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当这支合唱团的训练成效在舞台上被展示,当大家知道他们的出身和音乐基础,当这套教学法流传开来,恐怕会颠覆提欧来恩乃至这个世界的基础音乐教育格局!
范宁今天下午一共在这间教室呆了90分钟。
时间不长,但他已为孩子们打开了那扇神圣国度的大门。
在范宁所设想的大致时间轴中,头一个多月唤醒他们听-记-唱的音乐本能,后一个月开始学习五线谱和乐理,新年音乐会第一次上台亮相,积累舞台经验,中期目标则是自己的《第二交响曲》合唱部分。
时间确实还是紧凑了点,但考虑到他们是心无旁骛地学习,再加之入梦启明教堂的极大加成,应该可以实施下来。
其实无论是提供梦境练习,还是革新理论、讲学立说,抑或进行指挥、钢琴或合唱教学,范宁总能体会到灵性的通透感。
正如晋升高位阶、初见辉塔那夜所感,他已奉身于追求启明所有世间之人,他要看透那无穷高处艺术的本质,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与前世范宁的那句庄严宏愿如出一辙。
现今这些事业都是他探索高处秘密,追奉“启明”之路的一部分。
“严肃音乐的学习,向来是音乐世家和贵族子弟的专利,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或许仍是,但改变将从今天开始发生。”
身后开始传来两人带领合唱团熟悉手语的音阶歌唱声,范宁轻轻带上房门。
“下午三点半。”他按开怀表又合上,脚步轻巧愉快了几分。
乐团茶歇时间到。
陈设着地毯、绿植和小幅古典油画的走廊明亮而宽敞。
当范宁绕过一段步程,回到排练大厅时,身穿白色蛋糕裙的少女正好第一个推开联门,然后是陆续鱼贯而出的,排练间隙休息的乐手们。
“给。”范宁将一把亮银色的小钥匙串抛了过去。
“哇!
!”希兰兴奋呼喊出声,双手捧着接住。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雪白细腻的小肩膀和松松挽起的褐色长发,范宁忍不住嘴角浮现出笑意。
“有一把写了你名字首字母的,是二楼区域给你常用的客房。”
“谢谢。”她将钥匙串提到眼前故意晃来晃去地打量,“所以我可以随时想住就住,对不对?...那后面的是什么?”
“我的办公室门,再往里的起居室门,也是二楼。另外还有几个重要房间的,包括...”
“这些给我干什么呀?”
“备用。不小心忘带的时候,找你帮我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