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音乐家巨人第一百二十二章旧日交响乐团于是范宁视线不可避免地多停留了几秒。
她正朝着自己这边侧睡,呼吸细密均匀,睫毛微微抖动,夏天里薄毯仅仅遮住上身,在外的肌肤静静淌着温润而莹然的光。
“砰。”
很轻一声脆响,范宁合上钢笔。
他转身缓缓关下琴盖,再蹑手蹑脚地绕到另一边床头,拉灭水晶吊灯。
夜幕似薄纱般笼罩了睡房,头晕眼花的范宁爬上柔软宽敞的沙发,在庭院的阵阵虫鸣声中睡去。
礼拜天,罗伊在流动的音乐声中睁眼,额头、手臂和小腿上暖意融融,
视野里是范宁坐在三角钢琴前的背影,清脆跳跃的旋律自他指尖下流淌而出,那是莫扎特《C大调第十钢琴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金黄澄澈的光束从落地窗外射入,在睡房各处洒出一道道明媚的条纹和斑点,少女攥着毯子,侧身而躺,呼吸似要跟着欢快的旋律一起翩翩起舞。
多么不同于昨日提前面对阴影时,那些暗流涌动、令人不安的黑色音符啊。
“早安,范宁先生。”她听完整整三个乐章后,坐起来愉快问好。
“刚醒?”范宁双手从键盘上提起,转过头来。
“醒了一阵子,你昨晚怎么没赶我起床呢。”
“.你不是说这都是你的吗?”
“那你就去睡沙发了?”罗伊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刚弹的,是某首我没听过的塔拉卡尼钢琴奏鸣曲吗?”
“嗯?的确是很接近的风格。”范宁的手指虚划过琴键,“算是我仿的吧.尽管它形式简洁,技法也十分古典,但我的内心性格很难写出这种纯粹气质的作品。”
“原来如此,你告诉过我塔拉卡尼大师与老管风琴师维埃恩的往事,那些传承在这首奏鸣曲中真是历历可见呀,纯真、灵动、似无邪的游戏或清澈的阳光.”
少女站在落地镜前挽着自己的头发:“范宁先生如果在余生能写出类似这样的交响曲,即使那时得不到近况,我也会确认你一定过得十分幸福,没有怅然和悲剧。”
“以后的交响曲.”钢琴前的范宁仰头。
“或许会吧。”
“离秋季学期开学还有一周,有什么打算?”她问道。
“注册乐团,然后提前回去,招募筹备人员,验收场馆建设。”
“那你再待一天,我们继续讨论一些诗集文本。”
“嗯”范宁露出犹豫的考虑神色。
“再带你看看附近几个有趣的地方。”
“今天是礼拜天,文化管理部门要周一才能提供注册服务。”
“晚上有一场迈耶尔的歌剧《里努契尼》。”
不知道是最后起的作用,还是综合起的作用,总之罗伊说到第三条理由时范宁作出决定。
“那待一天。”
这样我又能争取在钢琴声中起床一回。罗伊露出得逞的笑容。
虽然她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莫扎特,但有谁不想在这样的音乐中睁开眼睛,看见三角钢琴前的背影和满屋的明媚阳光呢。
“咔嚓。”
晨间的微风里,范宁咬下手中溢满肉汁的酥脆馅饼,在风景开阔的乡间小路穿行。
“将早餐带出来吃,感觉是很稀松平常的举动,心情这么欢脱是怎么回事?”罗伊手捧小小的一块三明治,眺望着远处树冠整齐、层次分明的狩猎针叶林场。
“因为我们昨夜提前完成了心理部分的追思任务。”范宁的外套在风中飘荡。
严格来说,这一天是范宁开始构思他的《第二交响曲》末乐章的第一天,他在罗伊的建议下针对性研究了一部分诗歌集和声乐作品。
两人探讨了其中的创作手法,并试图复盘这些音乐家最初的立意过程和文本选择思路,范宁又试着创作了几条极简的艺术歌曲片段,他站在“管弦缩编谱”的角度去写钢琴伴奏,罗伊兴致浓浓用歌唱去揣摩音节与情绪的变化,这让范宁发现她不愧是著名女高音的女儿。
最后再带着这些灵感的余热听了一场歌剧。
周一,酒红色的小轿车驶出庄园的锻铁拱门,目的地是郁金香教区的帝国中央文化与传媒部。
“罗伊小姐,或许你这两天把我从危险的困境中拉出来了。”后座的范宁看着侧窗风景,如此表示。
“危险的困境指?”旁边的罗伊听闻后显然很高兴,但她也有些不解:“我们的探讨,应该说只是很不明确的方向性讨论,真有这么重要的程度?范宁先生说的是末乐章合唱写作的困难吗?”
“不仅是。”
“所以,还包括面对未来众人审视目光的煎熬对吧?”罗伊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一点,“你在《第二交响曲》就加入合唱,这必然是史无前例的压力。”
“设身处地去想,换做我都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将这个消息向艺术界放出,构思阶段?雏形阶段?完笔后?确定首演人员时?亦或正式开始排练时?.嗯,排练应是最晚的阶段,到这一步消息自然而然会被全世界知晓,然后在各种传媒渠道和社交场合引发剧烈的讨论与争辩”
罗伊不由得展开了细节极其丰富的推论和联想,“啊”地一声感叹道:“这的确是好大好大的压力,请务必在体验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她在最后狡黠地眨眼。
莫名其妙地觉得,如果在他独自一人“承受全音乐界质疑目光”的场景里再加一个自己,这很浪漫主义,就和当初两人在学院办公室深夜讨论《第一交响曲》首演事宜一样。
“可靠的推论。”范宁朝她笑笑,给予简短地回应和认可。
罗伊小姐,我无法告诉你,“将我拉出困境”的真正含义,这真的很遗憾。
我曾终日在“改写贝九末乐章”的彷徨和诱惑中度过,哪怕在睡梦中都如此。一度妥协,一度失守。
你都不知道,就这么高兴。
那悄悄谢谢你吧。
范宁现在的灵感强度,用很高的精度将贝九全曲回忆出来还是有点困难的。
但有另一种“技术含量更高”的方式反而可行,比如将末乐章的“欢乐颂”升华语汇嫁接到自己前三个乐章的素材上,他的作曲技法能不着痕迹地保证在它们音乐材料上圆融一体。
经过充满抗争和诘问的葬礼,经过对逝者的追思冥想,经过对浑噩无休的混乱生活的戏谑描述.种种对死亡叙事的思考后,来一个“全人类走向终极欢乐”,不能说不可以,不能说逻辑就有问题。
每当觉察到自己毫无思路,或者试图取得进展无果时,这个念头就会如鬼魅般地冒出来。
但经过这两天和罗伊的探讨
虽然只是方向性的、启发性的、练习性的浅尝辄止,但范宁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那绝对不是他现阶段所渴求的救赎方式。
至少在他的冥冥意识中,那个属于自己的末乐章并不以、、、为特性,它应该是、、,并。
他确信贝九“欢乐颂”在带来名利和荣耀的过程中,会侵染自己已经搭建了一半的世界,也会摧毁自己创作的自由意志。
或许这就是“自我”被逐渐认知的过程。
“一部交响曲应是一个世界,前世不知为何无疾而终,这世更不知未来漂向何方,但它们都是我的艺术生涯,我的交响曲集应是一部留在世上的‘灵魂放逐史’或‘精神流浪史’,这是我存在过的意义。”
在文化与传媒部的贵宾接待厅里,范宁见到了帝国多名负责艺术文化领域的政要。
在前些日巴萨尼吊唁活动的晚间休息时分,范宁已与好几个人混了脸熟,艺术节音乐会的排练后台又有过较细致的交谈,此刻众人围坐在大圆形房间靠墙壁的一圈沙发上,谈话的进展也就更融洽高效了。
“诺埃尔部长,我将范宁先生给您第一时间‘抓’过来啦。”罗伊在社交场合的装容气质永远高贵而优雅。
“还得是您,罗伊小姐。”诺埃尔称赞道,“替我向麦克亚当议长问好。”
“罗伊小姐,你这样说得我好像是被强迫或被引诱了一样。”范宁不禁笑了起来。
“可不是吗?”罗伊落落大方而坐,吹了一口热茶,玩味笑道,也不知道她是否别有所指。
你这形象也切换得太快了。范宁心中腹诽。
他心中闪过在圣欧弗尼猎场庄园中那位淡雅而稚朴,为自己作曲时贴心送上水果点心,且时不时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少女画面。
“我是音乐事业发展司的负责人汉弗莱,范宁指挥您之后在乐团经营上的任何需求或疑问都可直接联系在下。”
“幸会。”
“副司长曼斯菲尔德,分管诗歌、戏剧、美术相关方向,说起来在下曾与文森特先生留有合影。”
“幸会,幸会。”
本来无论是范宁拟建乐团的非官方性质,还是艺术场馆的地域所在,他都更应该去乌夫兰塞尔的二级行政机构注册并往上报批,但他的特殊情况,让帝国的上级部门明显产生了自己来服务的想法。
接待地点也自然在贵宾厅而非办事前台。
行政手续的办理必不可少,但绝非今天的社交重点,众人在贵宾厅聊了一阵子后,音乐事业发展司的汉弗莱将范宁一行人带到了入口处的大厅。
这里范宁进来时就注意到了,它有一面巨大的“世界交响乐团一览墙”。
上面陈列着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矩形槽,里面插有硬质卡片,用精美的字体写着乐团名字,部分玻璃槽周边还束有金色流苏。
汉弗莱以接待贵宾参观者的态度,开始了熟练地例行讲解。
此面墙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交响乐团名单,收录门槛仅有三点;1.在世界任一国家正式注册;2.处于正常经营状态;3.符合“厅团合一”的条件,即拥有相对固定的经营主场和乐团成员,不是纯粹走外场,也不是因活动节日临时组建的团体。
应该来说仅仅被收录是很容易的,注册乐团的成本并不高,正常经营的判定一般是“近一年内至少有一场正式音乐会”,而拥有相对固定的主场,这也没什么硬性条件标准。
因此,目前在墙上的,有世界各国共1215家交响乐团,其中属于提欧莱恩帝国的535家乐团被束有醒目的金色流苏。
这些乐团被分为了五个层次:顶级、一流、二流、三流、业余,前四个等级都属于职业交响乐团层次。
顶级交响乐团全世界仅有10家,它们在最上方部分,字体最大,即使站在大厅最角落的位置也能一目了然。
这个数量被严格控制,如果多收录一家就会有一家被踢走,提欧莱恩帝国占了三家:,而作为严肃音乐发源地的西大陆神圣雅努斯王国占了足足五家,牢居第一位置。
顶级交响乐团往下,包括了24家一流乐团,44家二流乐团和117家三流乐团,它们字体适中,想在远方看清的话需要不错的视力,
这四个部分加起来即被评定为“职业水准”的乐团,全世界数量只有195家,它们多数都是官方背景,譬如皇室、教堂、公学、地方政府和官方艺术场馆,少数来自混合投资或纯民间投资。
而剩下的1000余家,也就是最下的部分,都是业余乐团。不仅民间,很多小地方尤其是小城或村镇一级,尽管官方也斥资组建了小型乐队,但也在业余水准。
虽然它们占墙面积一半,但那些玻璃槽十分狭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想看清交响乐团的名字,一般人只得凑近,如果要找出某个乐团的具体位置,恐怕得颇费时间了。
听着汉弗莱的讲解,范宁第一反应,就是找找更多自己熟悉的交响乐团在哪个位置。
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在三流职业乐团层级的最前面,那块玻璃板是空置的,且同样束有金色流苏。
汉弗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范宁先生,这个位置,正是为您的乐团预留的起始位置。”
“哦?”范宁笑了笑,“您刚刚说过,新注册乐团都是从最下面一千多号位置处排起的,我这场地还在施工,人员也没着落,演出和唱片记录更是没有,怎么直接就到了三流层级,而且还是第一位?”
虽然汉弗莱还没讲到排名规则,或每个层级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好处,可这么算下来,自己这都已经直接进入世界交响乐团的前一百名了!
“这是‘上面那个组’的指示。”诺埃尔部长眨眨眼睛,“范宁先生作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作为‘较高层次’的神秘主义者,再加之此前几次传奇经历和成绩,如果这样的人所建立的交响乐团还不能算‘职业水平’,还不能以‘三流层级’为起点,那提欧莱恩的文化官员们显然没给予足够的尊重。”
于是范宁爽快地笑了两声,点点头表示接受其好意。
诺埃尔环视了周围同僚一圈,接着说道:“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将卡片填入其中了?”
“范宁先生,请问,您新成立的交响乐团,准备叫什么名字?”
身旁的罗伊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于是范宁与她相视而笑,按照此前自己思考的应对计划,缓缓吐出一个词组:
“旧日交响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