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德上校从教堂钟塔俯瞰河谷两岸,浓烟令远方的景象变成模糊的残影。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战场的全貌已经在他心中。成千上万的人类、战马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博德·盖茨清晰地聆听着它的脉搏:
南面,盖萨·阿多尼斯上校麾下的白山郡军势正在高歌猛进,打先锋的百人队如同一根锥子扎透河道,接连夺取敌人驻防的沿岸农舍;
北面,斯库尔上校指挥的边江郡和雷群郡部队正在与敌军鏖战,斯库尔的战线包抄了敌军的侧翼,敌军的援兵同样包抄了边江郡、雷群郡部队的侧翼。
双方就像一对衔尾蛇,发狂似的撕扯彼此的残躯,只看谁能先把对方咬痛、咬怕、咬死;
至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莫过于东面敌军架设大炮的土岗。那里已经看不出之前荒草凄凄的模样,马蹄把地表犁了个遍。放眼望去,再找不见一点绿色,只有黑色的泥和红色的血。
雷群郡骑兵将敌人团团包围,轮番发动冲击。几乎被淹没在战马和烟尘中的敌军方阵仿佛下一秒就要土崩瓦解,可它就是不垮。
南、北、东,三处正在殊死搏斗的分战场,无论哪里先分出结果,都有可能左右今日的胜负。
最“无关紧要”之处,反而是此刻位于漩涡中央的河谷村。
洛松上尉没有博德上校那种全局观点,在疯狂的厮杀中,他逐渐只剩下本能。他什么也不怕,什么欲求也没有,他大声咆哮、大力挥刀、劈开胸膛、斩断脖颈。
一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铅弹打中洛松的坐骑,马儿哀鸣一声,猛地扑倒,随后向一侧倒去。若不是上尉反应神速,及时收腿,只这一下就能把他的胫骨压断。
来不及为爱马哀悼,刚刚从战马身下拔出右腿的洛松就地一滚,将将躲开刺来的长矛。矛尖划过他的后背,在他的盔甲上留下一道浅痕。
上尉大吼着扑向抽矛想要再刺的敌人,却感觉有一股巨力钳住他的胳膊和肩膀——一名军士把他拽到了自己的马背上,随即挥鞭将他带离。
两人一直撤到火枪射程之外,其他雷群郡骑兵也陆续摆脱敌人,后退重整。
军士给上尉牵回了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洛松接过缰绳,踏镫上鞍。
“马刀。”上尉咬着牙,从手腕解下刀穗。
军士又给上尉找来一柄没卷刃的马刀。将马刀递交给上尉时,军士发现上尉的胳膊在不自觉地颤抖。
“列队。”
集合的号声再次响起,还能作战的雷群郡骑兵重新列队。还有刀剑的骑兵拔出刀剑,遗失刀剑的骑兵捡起敌人丢弃的长矛,又一次策马冲向敌军方阵。
但是,即使雷群郡骑兵还有斗志发起新一轮冲锋,他们的战马也因为不间断的剧烈运动而筋疲力尽。
无论骑手们如何使用鞭子和靴刺,马儿也没有办法像最开始那样全速冲刺,只能大步慢跑。
骑着疲惫不堪的战马,不到两百米的冲锋间隔就像一公里那样漫长。
杀戮场另一端的方阵里,那名联省校官跃上马车,呐喊着挥舞军旗,激励他的部下继续作战。
矛墙内部迸射出稀疏的红焰,敌军已经无力组织火枪手进行有纪律的齐射。
然而,洛松的余光瞥到方阵角落的异动:后方的炮手正在朝引火孔里倾倒火药,前排敌军长矛手慌张让出射击空间。
又一门敌军大炮装填完毕。
当雷群郡骑兵反复冲杀时,那四门没被摧毁的敌军大炮也在不间断地快速射击。它们给洛松的部下造成的杀伤,比两个方阵的火枪手加起来还要多。
现在,死亡的铅雨又要来了。
“散开!”洛松举手大吼:“散开!”
就在这时,大炮开火了。
洛松只感觉一股热浪直冲自己面门,气流割得他的脸颊生疼,洛松本以为自己死了,但却是他身旁的军士先一步阵亡。
军士的左臂被炮弹齐肩削掉,鲜血随着心跳从伤口短处一股一股向外冒,他痛苦地看了上尉一眼,从马背上跌落。
在激烈地交战中,敌人学会了新的花样。
他们把火炮藏在人墙内部,让进攻者看不见火炮的装填进度,直到开火前一刻才散开前排的长矛手。
突如其来的炮击在雷群郡骑兵的冲锋阵形中犁出一道缺口,然而从敌军方阵中传来的尖叫和哀嚎比雷群郡战马的悲鸣声更加凄惨。
刚刚喷射火雨的重炮周围,一片惨烈景象,到处都是支离破碎的人体和木片。
那门重炮的尾部多出了一个恐怖的撕裂状缺口,从炮身剥离的金属化作致命的破片,直接将本就濒临瓦解的方阵炸塌一角。
“顶上!顶上去!”那名校官在狂呼。
“就是那!”洛松血脉偾张,扬刀直指炸膛重炮所在之处:“随我来!”
雷群郡重骑兵咆哮着突入土岗上最后的敌军方阵,横冲直撞践踏棕衣步兵,将方阵内部搅得人仰马翻。
其他方向的议会军前排长矛手,或是落荒而逃、或是转身迎战。然而他们甫一动摇,梭巡在火枪射程外的雷群郡轻骑兵也冲了过来。
在响彻云霄的马蹄声中,不管那名联省校官如何身先士卒、不管那名联省校官如何激励鞭策,炮兵阵地上最后的议会军方阵还是像被重锤砸中的冰块,无可挽回地崩溃了。
在乱军中,洛松杀气腾腾地搜寻那名联省校官,可是怎么也找不见那件浅蓝色的联省军服。
洛松勒马环顾身旁的景象:棕衣士兵慌不择路地逃向四面八方,雷群郡骑兵追在后面发疯一般肆意砍杀,无论是溃逃者还是追逃者,都已经彻底陷入狂乱之中。
“吹收兵号!”洛松甩掉马刀上淋漓的鲜血,习惯性地扭头喝令号手:“传令全员!集合重整!”
没人回应他,他的号手已经在刚刚的冲锋中阵亡。
洛松抿了一下嘴唇,向着第三、第四中队的军旗所在的位置驰去,去寻找轻骑兵中队的号手。
就在这时,洛松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
不是万马奔腾的混乱轰响,而是成百上千匹战马以同样的步法、协调一致地前进的马蹄声——冲锋的马蹄声。
洛松悚然回望,只见原本在战场最南端休整的敌军骑兵,不知何时已经完成出击整备。
三个新垦地派遣军的骑兵中队在原野上完全展开,兜成一面巨大的网,正疾速向着炮兵阵地所在的土岗席卷而来。
洛松第一时间驰到轻骑兵中队的军旗之下,凄厉的收兵号随即响彻土岗。雷群郡骑兵纷纷放弃追杀逃敌,跟随洛松上尉的军旗,如同退潮一般从西面撤出了炮兵阵地。
洛松想要将部队带到战场外围重整,可是新垦地军团的骑兵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们从东面绕过土岗,短暂从洛松的视野中消失以后,又一次出现在雷群郡骑兵的侧后方。
雷群郡骑兵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许多人还驮着伤员和失去战马的战友。反观新垦地派遣军的骑兵,迄今为止还未投入过战斗。
双方一慢一快,间距被飞速拉近,不断有雷群郡骑兵在飞驰中坠马,消失在追兵的蹄下。
洛松的战马满嘴涎沫,两个鼻孔不停地翻动,就像破旧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剧烈喘息着。无论洛松如何催动这匹战马,它都没有办法跑得比追兵的战马更快。
洛松一咬牙,就在他将要下达“掉头迎战”的命令时,一支他不曾预料到的援军突入雷群郡骑兵与追兵之间。
在四郡联军的序列中,边江郡骑兵装备差、战马劣、训练少,总是承担骑兵们最厌恶的“杂活”,而不是像雷群郡的骑兵那样被视为一支能够决定胜负的力量。
但这一次,却是边江郡的骑兵拯救了雷群郡的骑兵。
边江郡轻骑兵的指挥官勒热纳中尉发觉战况有变,立刻收拢了所有他能够收拢的部下,疾速前来支援。
勒热纳中尉抓住了一个完美的出击窗口,出乎友军的意料也出乎敌人的意料,虽然敌军骑兵竭力调整阵形应对,仍被边江郡轻骑兵拦腰截断。
“边江郡的人把伪军拖住了!”指挥雷群郡轻骑兵的尉官追上洛松,声嘶力竭大喊:“前面就是徒涉场!”
洛松上尉扭头回望在烟尘中奋力拼杀边江郡友军——他们人数太少,而且因为承担了遮蔽战场的任务,同样疲惫不堪。他们能做到的事情,只有迟滞敌人而已。
雷群郡轻骑兵的尉官又重复了一遍:“徒涉场!”
“停下!”洛松猛拉缰绳,胯下战马被勒得人立而起。上尉拔出马刀,大吼着下令:“转向!迎敌!”
……
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另一端,盖萨·阿多尼斯轻而易举地攻占了无名小河上上游的东岸。
敌军部署在河岸的两个大队隔河使用火枪与白山郡部队对射时,还算打得有来有回。可以一旦进入肉搏战,立刻落荒而逃。
白山郡的剑盾手如同狗撵兔子一般,一股脑将棕衣士兵从东岸的小农庄里清了出去。
然而盖萨上校心中的不安感却越发强烈——敌军表现出的战斗力,完全不符合博德上校战前的预测。
敌军部署在后方的那三个大队也没有任何行动,全程坐视防守河岸的友军被击退。
既然想不清楚萨内尔在搞什么名堂,盖萨·阿多尼斯上校就不准备再想。无论萨内尔有什么花样,一拳砸下去就见分晓。
“击鼓!”盖萨上校喝令:“进军!”
就在盖萨决意硬碰硬时,萨内尔也赶到了议会军的左翼。
萨内尔·卡罗伊上校——议会军名义上的统帅——径直驰入第二道战线的三个方阵里面位于中央的方阵,声色俱厉、劈头盖脸地叱问另一名身着校官制服的军人:“你还不动?!”
被叱问的校官冷冷瞟了萨内尔一眼:“你我同阶,萨内尔上校,我不是你的下级。”
“好!好!!好!!!”萨内尔连说三声好,强压怒火,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出击?纳吉——上校!”
“时机合适,我自会下令出击。”
“计划有变!来不及了!”
“第六军团是共和国的压舱石。正是因为第五、第六军团的存在,宵小之辈才不得不屈膝效忠。如果第六军团在这里损失太多力量,大议会对于帕拉图的统治都会动摇。”被称为纳吉的上校看了萨内尔一眼,平淡地说:“至于你的人,多死一点也没关系。”
萨内尔几乎是在大喊:“我的人死光了,你的人也活不成!”
“是吗?”纳吉上校神色如常:“我看未必。”
说罢,他略一颔首,不再理睬萨内尔。
萨内尔僵立良久,最终愤怒地大吼了一声,策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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