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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季风(终)

坑坑洼洼的小路随着地势蜿蜒起伏,极目眺望,肉眼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是葡萄田。
眼下正值四月,干枯的葡萄藤抽出嫩绿的新芽。乍一看,仿佛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桩重现生机。
粗细相似、长短一致的木桩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正向路上的行人致敬。
好巧不巧,路上的三位旅客当中,真的就有一位将军,还有一位……
“哇!原来葡萄是这样长出来的?!我一直都以为葡萄藤是细细一条,原来也可以长到像树干一样?”
转过身,兴奋地向同伴分享着她的新知识,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少大呼小叫的。”同行的金发骑士冷冷训斥:“把缰绳拿好,别从马鞍上掉下去。”
本来兴高采烈的见习修女就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急切和同伴分享新知识的欲望和喜悦一下子烟消云散。
她瞪起杏眼,针锋相对地反击:“你少瞧不起人!我会骑马,说不定比你会得都早!我还会游泳、还会用枪、还会使剑呢!”
金发骑士没有反应。
见习修女见状,也气鼓鼓地扭头看向道路另一侧,只给金发骑士留下一个后背。
气氛变得沉闷而尴尬。
“利兹姐妹。”马维清了清嗓子,好心提醒:“那个不是葡萄藤,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桩。”
“喔?”
见习修女惊讶地转过身,她仔细研究了一番近处的葡萄架,这才看清楚捆扎在木桩上的葡萄藤。
“原来是这样。”见习修女利兹向马维轻轻颔首,甜甜地说:“谢谢你,马维先生。”
“不用谢。”马维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不用谢。”
马维略显不习惯地摘下帽子捋了捋头发,不一会,他的脸就从双颊一直红到耳尖。
金发骑士不屑地冷笑了几声。
见习修女利兹如同踩到夹子的小猫,立刻又炸了毛:“你笑什么?”
马维急忙打圆场:“‘齐格飞’先生应该不是在笑你,利兹姐妹,他只是嗓子不舒服。”
见习修女被气得肩膀发抖,她咬着牙尖叫了一声——在尽可能压低嗓音的情况下。
然后,利兹修女紧紧攥着缰绳,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才委屈又酸楚地低语:“我不是故事里的笨蛋,我当然知道葡萄不是从盘子里长出来的,我只是……我只是从来没见过长在地上的葡萄藤而已……”
面对“见习修女”突然的真情流露,就连马维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尴尬。
金发骑士松了松衣领,尽可能温柔地说道——虽然还是板着脸:“我怎么记得你……你家边上是有葡萄园的……”
眼看好友还揪着葡萄的事情不放,马维赶紧打断前者的发言。
他一磕马肋,挡在修女和骑士之间,好奇地问:“利兹姐妹,你说你会使剑、会用枪?”
刚刚还被失落沮丧的情绪淹没的利兹修女,瞬间又高兴起来,她迫不及待地说:“我会用长剑!像十字架一样的长剑!枪我也会用!我还打到过鸭子呢!”
“好厉害!”马维循循善诱:“可是对于修女来说,剑和枪都不是必要的课业吧?你是从哪里学的使剑和用枪?”
“我爸爸。”利兹修女骄傲地挺起胸膛:“我爸爸亲自教我的!”
“您母亲不反对?”
“怎么可能?妈妈很不高兴。可是爸爸决定的事情,她也不能改变。”
马维津津有味地听着,频频点头:“不教女儿刺绣和裁缝,反而教女儿使剑用枪。您的父亲一定是一位有着独到想法的、很有意思的人……”
他搓着手,兴致勃勃地问:“他还教过您别的吗?或者他还做过一些其他与众不同的事情吗?”
“利兹姐妹!”金发骑士突然开口。
见习修女疑惑的歪头看向金发骑士。
“那边有几间农舍。”金发骑士解下挂在马鞍上的皮囊,抛给见习修女:“去装些干净的水回来——装满。”
“为什么是我去?”
见习修女原本很不服气,但她突然想通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抱起皮囊、轻扯缰绳,乖乖离开小路打水去了。
望着修女骑马远去的背影,马维叹息着摇了摇头,然后扭头看向金发骑士,不满地抗议:“齐格飞先生,就算我们是好朋友,我也要指责你——你这是‘取材妨碍’!”
“既然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那就不要假装不知道占她的便宜。”齐格飞——也就是西格弗德——神情肃穆地警告马维:“更不要试图借此窥探皇家私密。”
马维仔细观察着西格弗德的每一处细微表情,片刻之后,他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洒脱笑道:“那好吧!我答应你。”
“谢谢。”西格弗德颔首致意,然后翻身下马,让马儿休息。
从鞍袋里取出一些豆子,耐心地喂给马儿。
“谢什么?”马维也灵巧地离开马鞍,让乘马暂歇。
他笑吟吟地说:“应该是我谢谢你。能够和你一同旅行,我的取材之旅肯定比原计划安全百倍。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西格弗德从鞍袋取出一把豆子,耐心地喂给马儿:“哪里打仗就去哪里,我要看看被陛下视为最危险的敌人的叛军究竟是什么样子。”
马维好奇问道:“亲王那里呢?你就这样不辞而别?”
“我对那些密室里的政治和阴谋不感兴趣。”西格弗德的回答简明扼要:“况且我并不是亲王的属官。”
马维轻轻叹气,意味深长地说:“恐怕有人不是这样想的……”
西格弗德沉默不语。
“算啦,就知道给你提建议,你也不会听的——反正一直都是这样。”马维自嘲地干笑几声,话锋一转,舔着嘴唇,饶有兴趣地问:“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就这样把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拐走,你真的以为陛下查不出来?你真的不怕陛下事后的雷霆之怒吗?”
西格弗德依然沉默不语。
马维见挖不出什么好料,略微流露出一些遗憾的情绪。
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眉飞色舞地打趣道:“依我看,如果陛下真的不想让公主离开,我们的利兹姐妹走不出帝都就要被抓回去。别担心,说不定这是陛下故意给你一个机会呢,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被马蹄踏碎,见习修女利兹——伊丽莎白公主——打水归来。
狐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齐格飞骑士和笑意盎然的马维,利兹修女有些奇怪:“你们在聊什么?”
齐格飞接过水囊,冷冷回答:“没什么。”
利兹修女想到了什么,神色大为紧张,她警惕地威胁道:“我……我告诉你,你别想着送我回家!你把我送回去,我也能再跑出来,到时候你就别想再找到我!我……我可是认真的!你你你……”
“放心,利兹姐妹。”马维笑着行了个礼:“不会有人想要送你回家的。”
西格弗德则突兀伸出胳膊,将手掌平摊在半空中。
过了一会,他皱起眉头:“要下雨了……”
……
三位旅人匆忙赶往前方村庄躲雨的时候,在巍峨的遮荫山脉的另一侧,背誓者亨利三世——帝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正在缓步走上一座高塔。
他没带任何护卫,没带任何侍从,甚至没带平日如影随形的神官。
楼梯黑暗又漫长,背誓者举着火把,孤身走向塔楼顶层。
终于走到台阶的尽头,推开黝黑的木门,眼前是一间凌乱又整齐的房间。
凌乱是因为房间里到处都是仪器、书籍和草稿,几乎让人无法落脚;
整齐是因为房间里的每一件仪器、每一本书籍和每一张草稿显然都是有意摆放在固定位置,任何擅自的整理反而会妨碍使用者的拿取,并让使用者产生严重的焦虑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偌大的塔楼顶层,能看到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张床、一张方桌和一个马桶。
方桌上,一小块吃剩的面包静静躺在一個银盘中间,等待有人来把它收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房间各处长长的、或粗或细的、两端镶嵌着珍贵无色透镜的奇怪仪器。
房间角落,一个正在埋头写算的老头子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来者。
短暂辨认之后,老头子看清了客人的容貌。但他也没有起身迎接,只是有些茫然地搔了搔乱蓬蓬的头发:“原来是您来了。”
话音刚落,房间里摆放的蜡烛和油灯一个接一个放出光芒。
焦黑的烛蕊冒出火苗,熄灭的灯芯复燃,原本昏暗阴沉的阁楼被照得通亮。
背誓者将火把留在门外,走进房间:“是我,博纳尔蒂老师。”
“您来有什么事?”老头子困惑地问。
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背誓者平静地询问:“我来问您星空的低语。”
“哦?哦!那件事。”
老头子恍然大悟地站起身。他走到书架旁,颤颤巍巍地翻找片刻,取出一卷又一卷星象图。
他将星象图平铺在地板上,自言自语地说明:“红龙的尾巴扫过猎手的矛尖,维纳斯伫立在黄道中央,等待马尔斯的到来。”
背誓者并不看星象图,只是注视着老头子的眼睛,问:“正如赛里斯人的古书所说?”
“对。”老头子点头:“正如赛里斯人、撒拉森人和教廷的档案所说。”
滴滴答答的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
“下雨了。”老头子说。
……
凯瑟琳·纳瓦雷躺在床上,看着床柱上的缎带随风慢慢摆荡。
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女仆轻敲房门:“凯瑟琳小姐,请您到楼下用餐。”
“我知道了。”凯瑟琳翻了个身,懒洋洋地回答。
“请您到楼下用餐。”
“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不屈不挠:“请您到楼下用餐。”
凯瑟琳跳下床,猛地拉开房门,怒气冲冲地大喊:“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面不改色、不卑不亢:“请您到楼下用餐。”
“我……”凯瑟琳呼吸一滞,失语片刻之后,垂头丧气答道:“我这就去。”
“我等着您。”中年女仆躬腰。
在中年女仆的“陪伴”下,凯瑟琳慢吞吞地走下楼梯。
自从她回到家中之后,纳瓦雷夫人就给她派了一位新的贴身女仆。这位贴身女仆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纳瓦雷夫人的命令——一刻也不让凯瑟琳小姐离开她的视线。
来到餐厅之后,凯瑟琳没有看到母亲——餐桌旁边只有妹妹奥莉维娅和外祖父。
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凯瑟琳都有些害怕外祖父。进入餐厅的凯瑟琳第一时间走到外公身旁,老老实实地问好。
奥拉老先生则像是刚刚打了个盹,耷拉着的眼皮之间露了个缝,他用模糊老花的眼睛看了凯瑟琳一眼,嘟囔着点了点头。
凯瑟琳长出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随口问妹妹:“妈妈呢?”
“妈妈出门了。”奥莉维娅有些奶声奶气地回答。
“出门做什么?”
“不知道。”
就像安娜认为凯瑟琳不如自己,凯瑟琳也是这样看待妹妹的,她轻轻哼了一声:“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奥莉维娅故意拖着长音:“她不让你出门。”
凯瑟琳刚要发作,突然想起外祖父还在场,她攥着叉子,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奥莉维娅则庆祝胜利般敲了敲杯子,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奶声吩咐女仆:“上餐吧,贝瑟尼小姐。”
银盘装着食物送上餐桌,凯瑟琳漫不经心用汤匙搅动着盘中淡红色的液体,一口也没动。
纳瓦雷庄园的厨师是偏僻闭塞的铁峰郡找不到的。纳瓦雷庄园使用的食材更是凯瑟琳在一穷二白的M上尉家里享受不到的。
在铁峰郡的日子,凯瑟琳每天梦里想的都是家里丰盛的菜肴、精美的餐点和小客厅里的茶会时间。
但当她真的离开讨厌的帕拉图,回到海蓝的庄园,她又感觉自己对一切失去了兴趣。
她开始感到无聊,精美的银盘、柔软的床榻、绸缎的长裙……都很好,但是都很无聊。
因为禁足,凯瑟琳回到海蓝以后还没参加过舞会,但她并不觉得失落——成为舞会上众人目光的焦点似乎也没有那么有趣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凯瑟琳偶尔会惊恐地发现,她居然在怀念热沃丹围城战时轰隆的炮声、怀念骑马飞驰在空旷原野时风拂过脸颊的触觉、怀念和安娜一起将如山的烂账重新整理完毕的成就感……
“你为什么不吃呀?”奥莉维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问:“凯瑟琳?”
“我在想……”凯瑟琳用银匙搅动着盘中的清汤,怅然若失地说:“安娜可能还在啃黑面包呢。”
奥莉维娅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在如今的纳瓦雷庄园,“安娜”是一个禁忌的词语,任何提到安娜·纳瓦雷的人,都会招致纳瓦雷夫人暴怒的严惩。
“你你你……”奥莉维娅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安娜还在啃黑面包呢!”凯瑟琳冲着所有人大吼,仿佛把胸中所有的积郁都吐出来:“而你们都当她不存在!把她当成一个死人!”
在场所有仆人都默不作声,奥莉维娅则尖叫着“我要去告诉妈妈!”跑出餐厅。
只有昏昏欲睡的老奥拉先生慢慢抬起耷拉的眼皮,第一次认真地看了凯瑟琳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喝汤。
“别担心。”老奥拉先生说。
这时,有仆人敲门通报:“凯瑟琳小姐,堂·胡安中尉前来拜访。”
“快请他进来!”凯瑟琳高兴地站起身,立刻就想离开餐桌。
但她想起外祖父还在,于是试探着看向外祖父。
“去吧。”老奥拉先生头也不抬。
凯瑟琳得到许可,风一样地奔出餐厅。
而在纳瓦雷庄园外,堂·胡安中尉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又摸了摸脸颊。
“要下雨了。”他自言自语。
……
赤硫港如今已经取代海东港,成为维内塔内海舰队的新母港。
刚刚结束一场秘密谈判的安托尼奥·塞尔维亚蒂中将走出内海舰队旗舰的船舱,来到甲板。
他做出了一个可能影响许多人命运的决定,但是这个决定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只有日后才能见分晓。
“要下雨了。”第二个走上甲板的海军上将纳雷肖说。
……
约翰·塞尔维特议员推开窗户,从他的新办公室所在地点向外看去,正在紧锣密鼓重建的钢堡南岸城区尽收眼底。
他看了看天色。
“要下雨了。”
……
圭土城发生军事政变的消息已经传到虹川。
对于政变将会产生的影响,军政府的大员们尚未统一意见;对于如何应对政变将会产生的影响,军政府的大员们更是各执一词。
来自帕拉图-联省边境的军事委员要求增兵支援,来自烬流江北岸的军事委员却不愿削弱沿江的防御;
投降派开始旁敲侧击,激进的少壮派则高喊着要对联省发起先发制人的攻势。
听着会议室里“部下”们永远不会结束的争吵,阿尔帕德·杜尧姆将军面无表情看向窗外。
“要下雨了。”
……
帕拉图第二共和国现任议长,格罗夫·马格努斯刚刚完成一份名单的撰写。
圭土城政变的消息也已经传到诸王堡。
得知联省的“盟友”成功的消息,格罗夫·马格努斯立刻开始推动早已准备好的计划。
他斟酌再三,从名单上划掉一个名字。
“这个人是个软骨头。”他想:“暂时不用除掉。”
狂风吹开了窗户,把窗帘卷到窗外。文书赶紧跑进办公室,手忙脚乱地重新关窗。
格罗夫·马格努斯望着窗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
“要下雨了。”
……
一场庆功会正在举行,参加庆功会的人员大部分是校官,也有一小部分尉官。
科尼利斯上校正在致辞:“过去二十九年,诸共和国的人们总是用讽刺的口吻说‘联省共和国不是国家拥有军队,而是军队拥有国家’。”
科尼利斯看着台下军官们或兴奋、或渴望的眼睛,举起酒杯:“好啊!那就让他们真正明白联省军队的力量!”
下一刻,礼堂被欢呼声填满。
欢呼引发的震动甚至传播到礼堂地下的禁闭室。
禁闭室里,被软禁的巴伦支准将望着铁窗外狭小的阴沉天空。
“要下雨了。”
……
“借过。”理查德·梅森抱着一大摞卷宗,小心翼翼地挤过坐满学长的走廊,尽可能不踩到任何人的脚:“借过。”
经过走廊尽头的时候,“军刀”塞柏哑着嗓子开口:“蒙……”
“马上就回来!”不等对方说完,梅森抢着回答:“您放心,马上就回来!您渴不渴?我给您拿些喝的来?或者……”
“不用了。”军刀塞柏摆了摆手,深深看了梅森一眼,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这段时间……对不住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梅森突然感觉眼眶有些发酸,他转头看向窗外,笑着说:
“要下雨了。”
……
“图林!”安德烈在山坡驻马,扯着嗓子大吼:“图林!你他妈死哪去啦?!”
正在偷睡懒觉的图林被惊醒,慌慌张张跑出树林:“在这!在这!”
“混账!”安德烈大骂:“你的马呢?”
图林一愣,挠了挠头:“在林子里,我放它去吃草了。”
安德烈气得扬起马鞭,图林吓得一缩脖子。
但是鞭子终究没落下——其实图林心里明镜似的,只要装出害怕的样子,就不会吃到切里尼中尉的鞭子。
安德烈恶狠狠地说:“弄丢一匹马!我就给你二十鞭子!”
“放心吧,大人。”图林拍着胸脯保证,讨好地笑着说:“知道您宝贝这批军马,我伺候它们比伺候自己老娘都用心!这个冬天是挺难熬的,但咱们不还是熬过去了?一匹马都没死!现在都返青啦!您就别担心啦!”
“少废话。”安德烈板着脸:“快把马都拢起来,带回马厩去。”
“带回马厩干什么?”图林不解。
“你瞎了?”安德烈一指天上:“要下雨了!要是有马因为淋雨得病,小心我抽死你!”
……
上午刚刚检查完黑水镇流民农场冬小麦返青情况的巴德,正策马朝狼镇疾驰。
“中尉!”随行的安格鲁突然大喊:“等等。”
巴德勒住乘马,挑眉,问:“怎么了?”
“要下雨了。”安格鲁追了上来,指着天空:“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巴德摇了摇头,挥鞭再次上路:“赶到狼镇再说。”
……
“阿尔法先生”注视着操场上站成歪歪扭扭队列、态度散漫的“民兵”,心中满是阴霾。
入冬以后,热沃丹政府腾出手来,开始在铁峰郡内部进行拉网式的剿匪作战——唯独没有向铲子港镇派出任何部队。
于是乎,四处碰壁的土匪强盗蜂拥逃进铲子港。铲子港镇长顺势将他们收编为民兵,交由阿尔法先生训练。
在铲子港镇长看来,这些见过血的恶徒是再好不过的兵源。
然而看着面前这些所谓的“好兵”,阿尔法先生却忍不住怀疑——他们真的能对付得了热沃丹的军队吗?
阿尔法先生望着天边的乌云。
“要下雨了。”
……
“所以……”安娜好奇地问:“博尔索·达·埃斯特先生最后怎么样了?”
正抱着一匣画稿翻看的温特斯头也不抬地问:“谁是博尔索·达·埃斯特?”
安娜轻轻踢了温特斯一下:“就是白鹰。”
温特斯撇了撇嘴:“哦……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是怎么样嘛?”
“他又不是主谋,我又证明他没有直接参与纵火行动。只是走私的话,对于白鹰家族而言能算什么大事?”温特斯翻过一页画稿:“关一段时间就会被运作出去。他是‘高贵’的白鹰,蒙塔人又不可能杀掉他。即使我不提供证词,最多也就是给他添些麻烦罢了。”
在说到“高贵”的时候,温特斯刻意加重了语气。
“那就好。”安娜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勾勒线条:“那就好。”
温特斯用木匣挡住脸,酸酸地说:“二十四条裙子果然管用。”
安娜哭笑不得,她轻轻踢了温特斯一下,后者佯装不知,继续沙沙地翻动画稿。
安娜放下炭笔和画纸,撑起身体,爬到温特斯的一侧,拿走了温特斯手上的木匣。
温特斯还想坚持一下,但是没敢用力。
安娜把木匣放到一边,躺进温特斯怀里。
她抱着爱人的胸膛,柔声说:“你呀,肯定不会订制二十四套裙子只为讨我欢心。如果是你的话——你最多只会买一条裙子,然后把剩下的裙子钱换成粮食,分给挨饿的人……”
“所以。”安娜用指尖在温特斯的胸口画圈:“还是你更可爱一些。”
温特斯抱着安娜,没有作声。
“你是不是应该也说点让我感动的话呢?”安娜打趣道。
温特斯轻咳了一声:“我眼睛好像进了沙子。”
安娜浅浅笑着,推开温特斯,又爬回到床的另一侧,她俏皮地说:“当然啦,二十四条裙子我也蛮喜欢的,至少……很浪漫。”
话音刚落,温特斯跳下床榻,大声抗议:“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浪漫!”
“哦?”安娜的眼睛笑得更弯:“是吗?”
气急败坏的温特斯大步流星走出舱室,没一会抱着一个大木箱回来。
他把木箱重重放在桌上,故作不在意道:“本来是想回到铁峰郡以后,再给你一个惊喜……不过,算了,还是现在就送给你。”
安娜打开木箱,映入她的眼中是装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玻璃小瓶,每个小瓶上都贴着标签,瓶与瓶之间还仔细地用木板和衬垫隔开,防止因为互相磕碰而破碎。
青金石、赤铁、石黄、空青、朱砂、贝粉……都是颜料。
“你什么时候买的?”安娜抬头问温特斯。
“在钢堡的时候。”温特斯扭过头,轻描淡写地说:“也没花什么时间,就是把钢堡市面上能买到的颜料都……”
话还没说完,安娜已经扑上来,吻上了他。
这一吻很久,直到舱门外响起敲门声。
皮埃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阁下,我们到南岸了。”
温特斯和安娜闪电般分开,温特斯飞快地整理好仪容,走到门旁,拉开舱门:“特尔敦部的人马到了吗?”
“我们的斥候和特尔敦人的哨骑碰过头了。”皮埃尔有条不紊地汇报:“他们按照您的要求,带来了尽可能多的挽马和马车。但是泰赤没有出现,是他儿子代替他来的。”
“泰赤没出现?”温特斯沉吟着:“特尔敦部内部恐怕不太平。”
“我想也是。”皮埃尔点头。
“船队下锚,让工程队上岸,先把临时码头建起来。”温特斯思索片刻,给出命令:“挑一队好手,我亲自去见见泰赤的儿子。”
“是。”皮埃尔抬手敬礼,转身离开。
温特斯关上舱门,转过身,安娜已经拿着外衣在等着他。
“我……”温特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去吧。”安娜帮温特斯穿上外衣,仔细地扣好扣子,小声说道:“你注定不会只属于我……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温特斯点头,一只靴子跨出舱门的时候,他转身不经意地问:“对了,你在青丘给我画的那幅猎装画像在哪里?就是赫德长袍那幅……我在画册里没有看到。”
“我弄丢了。”安娜微笑着回答。
温特斯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大步离开。
船舱外,卫兵放出三声令枪,旗手挥动小旗传递命令。满载军械和人员的船队在靠近南岸的一处开阔水面下锚。
随船的匠人带着工具和器材,分乘几艘小船上岸,着手修建一座临时码头,以便卸货。
温特斯也在上岸的小船上。
泰赤的长子带着一众特尔敦部贵胄,正恭顺地等候着他。
“我回来了。”温特斯心想。
……
在新垦地行省首府枫石城,另一场兵变正在发生。
本质上来说,发生在枫石城的这场兵变是“联省四月一日政变”这块巨石激起的回浪。
然而它的血腥程度比起发生在圭土城的政变,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得知联省兵变的消息以后,原本驻扎在镜湖郡的“帕拉图政府军”立即动身秘密返回枫石城,对新垦地军团总部发起突袭。
在叛徒的协助下,政府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新垦地军团总部——枫叶堡的大门。
全副武装的政府军士兵随即冲进枫叶堡,对任何没有第一时间投降的新垦地军团军人痛下杀手。
枫叶堡各处白刃声、枪炮声,奋起反抗的新垦地军人与杀红眼的政府军士兵短兵相接,惨叫与哀嚎不绝于耳。
在枫叶堡内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内,新垦地军团军团长,凯文·J·亚当斯少将正在等待有人敲响房门。
沉闷的脚步声穿透墙壁,从走廊传来。
没有敲门,门直接被推开,一名校官昂首阔步走进办公室——是萨内尔上校,驻扎在镜湖郡的政府军指挥官。
亚当斯少将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诸王堡政府曾派兵协助新垦地军团抵挡特尔敦部劫掠,但是他们派来的军队在击退特尔敦劫掠者之后便在镜湖郡驻扎下来,一直没有撤走。
紧跟着萨内尔上校进入办公室的人,长着一张亚当斯少将很熟悉的面孔。
军团行政官,克洛伊·托里尔上校——他才是让亚当斯少将感到好奇的人,不过现在,亚当斯少将的一切疑问都得到解答了。
“原来是你。”亚当斯释然地说。
不等少将发问,克洛伊上校主动说出理由,他舔了舔嘴唇,恳切地说:“将军,新垦地军团摇摆不定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否则战事再起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变成夹缝里的牺牲品。”
“哦。”亚当斯抿了一口酒。
“诸王堡政府是帕拉图的合法政府。”克洛伊迟疑片刻,咬了咬牙,无奈地说:“这种分裂的状态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们终究要选边站,而且要选在胜利者那边!更何况……我们离诸王堡实在太近了,离阿尔帕德将军又实在太远——我们实际没有选择!”
“哦。”亚当斯将军又抿了一口酒。
萨内尔上校瞥了一眼桌上已经只剩一半内容物的酒瓶,心中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他打断克洛伊的话,冷冷地说:“看来……您已经对现在的状况有很清晰的认知。”
亚当斯不理睬萨内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让您的部下投降,我保证您光荣退役,继续享受将军的待遇和退休金。”萨内尔上校轻笑一声:“您可以带着这些年搜刮的所有财产到诸王堡去,做一个富家翁。这不是我的承诺,这是格罗夫·马格努斯议长的承诺。”
亚当斯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口:“我的部下,他们投降之后……不要杀害他们。你们已经赢了,没有必要再杀人。”
“请您放心。”萨内尔上校笑着说:“我们保证俘虏的生命安全,只是他们的军人生涯可能要告一段落了。我们也会保证您的生命安全,您可以……”
“克洛伊·托里尔。”亚当斯看也不看萨内尔一眼,目光如炬盯着克洛伊。
克洛伊上校感觉浑身不自在:“在。”
“你他妈就是个蠢货!”凯文·J·亚当斯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勃然作色:“格罗夫·马格努斯就是个叛徒!毒蛇!卖国贼!你却浑然不知!合法政府?放你妈的屁!如果有一天格罗夫·马格努斯赢了,帕拉图共和国也将不复存在!”
克洛伊上校被暴起的少将惊得倒退了半步。
萨内尔上校挡在克洛伊面前,皱起眉头,正对亚当斯:“将军,您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投降吧,趁你还可以保有尊严。”
“投降?投降?!你们以为我是没有骨头的叛徒?让我向出卖帕拉图的毒蛇投降?”亚当斯哈哈大笑,神情陡然变得狰狞:
“做梦!!!”
话音刚落,凯文·J·亚当斯从膝盖上拿起簧轮枪,把枪口塞进嘴里,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咔哒。”
机括落下,簧轮旋转,火光一闪。
“轰!”
亚当斯少将的后脑被掀开一个可怕的伤口,红色和白色的粘稠物体溅满了他身后的墙壁。亚当斯少将的尸体向后栽倒,重重摔在地上。
房间内的军官们震惊、不解、面面相觑,谁也不承想到这个“首鼠两端的骑墙将军”会选择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
萨内尔上校擦掉脸上的血迹,沉默片刻,脱掉衣服盖在亚当斯将军已经残缺的脸上。
克洛伊却如梦初醒似地扑了上去,慌张检查少将最后的生命体征,仿佛认为少将还能有一线活下来的希望。
但是他很快就停下动作,因为凯文·J·亚当斯毫无疑问已经死了。
“还算死得像个军人。”萨内尔简短地评价。
听到萨内尔的话,克洛伊上校猛地跳起来,一拳砸在前者的脸上。
“死得像个军人?你他妈懂什么?”被其他军官七手八脚拉住的克洛伊上校悲愤大吼:“亚当斯一死!新垦地军团的每一个军官!每一个!就都有了叛乱的理由!新垦地!要血流成河了!”
与此同时,天空一记轰雷炸响。
豆粒大的雨点被投向枫叶堡、投向枫石城、投向新垦地、投向帕拉图、投向塞纳斯联盟的每一片土地。
下雨了——不,不只是雨,是季风来了!
帕拉图的农民已经洒下种子,等待它让新生命萌发;
大洋的另一侧,满载丝绸、香料的商船即将乘着它返航。
季风来了,它带来了降水,带来了生命,带来了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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