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老先生的鼻梁架起一副眼镜,他端着施米德送给温特斯的乌兹钢匕首,近距离察看刀身的奇特纹理,不禁啧啧称赞。
门被无声推开,温特斯怀抱陶罐和杯子蹑手蹑脚回到小客厅。
“罗德岛没沦陷时,骑士团每年都能缴获不少撒拉森人的乌兹钢弯刀。”艾德把匕首放回木匣,目光蕴藏回忆的光彩:“但是花纹如此华美精致……我还是头一次见。”
卡曼不安地挪动屁股:“骑士团?”
“神恩骑士团。”卡洛·艾德的语调变得冷淡,显然不想多谈。
安娜直接从埃斯特府回旅馆,早已睡下。小客厅此刻只有温特斯、卡曼神父和卡洛·艾德老先生三人。
“您喜欢就送您,留在我这也只能裁纸。”温特斯压低声音说。
他先给艾德老先生摆上杯子、倒满热牛奶,又给卡曼倒了一点,至于他本人……直接用陶罐。
饮用热奶是温特斯从荒原带回的习惯。夏尔不在,端酒倒奶都得他自己来。
温特斯没有仆人,甚至安娜现在的贴身女仆都是艾德先生派来的,因为他反感把部下当成奴仆使唤。但他还没做作到衣食住行都一定要自力更生的地步。他也有勤务兵,他也犯懒,只是当需要他做日常杂务的时候,他不觉得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卡洛·艾德将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摇摇头:“我是商人,流血对生意有害,。”
温特斯坐回软椅,捧着热乎乎的奶罐,沉思道:“或许更准确。”
“那么……”艾德摘下眼镜,恢复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接着之前的谈话,问:“施米德父子同意您的出价了吗?”
“老施米德先生说需要点时间考虑。”
“那就是不同意。”
“对。”
“禁运能否落实还不明朗,施密德父子想等等看。”
“如果是我,应该也会选择观望。”温特斯停顿了一下:“所以我又给了他们另一份报价。”
“什么的报价?”
“为我工作三年或者将工坊出售给我。”
“哦?”艾德不置可否:“他们同意了吗?”
温特斯唉声叹气,神色颇为郁闷:“一口回绝。”
“准确来说是差点当场翻脸,我们走的时候,老施米德先生的脸已经从黑色变成紫色。”卡曼毫不留情地补充细节。
“哪有那么夸张?”温特斯不满地抗议。
卡曼似笑非笑:“我的描述已经相当保守。”
“施米德那倔老头当然不会答应。”卡洛·艾德露出一丝早知如此的无奈苦笑:“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
艾德耐心地给温特斯解释:“钢堡的每个铁匠入行时都必须立誓保守‘锻炉与砧台之间的秘密’。他们的锻炉和技艺就算要出售,也不卖给我们这类外人,只会卖给其他钢堡铁匠。”
“我知道钢堡铁匠的行会誓言。”温特斯还是觉得可惜:“所以我给他们开了一个特别高的价格。”
卡洛·艾德淡淡地说:“今天能为您的出价背叛誓言的人,迟早将为更高的出价背叛您。”
温特斯明白艾德老先生是在开导自己,不过对于钢堡铁匠的,他还不打算就此放弃。
“钢堡历史上有过铁匠出走或者背叛吗?”温特斯挑掉奶皮,抿着热牛奶,慢吞吞地问。
艾德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在做决定时,您最好提前想好后果。”
“我只是好奇,过去有没有人打破过行会誓言?”温特斯想到的其实是另一个人,他微笑着保证:“您别担心,我不打算破坏规则,也不会用绑架、胁迫等损害维内塔商会名誉的暴力手段。”
“我怎么感觉你已经在心里把这些计划过了一遍……”卡曼小声嘟囔。
卡洛·艾德扶额回想许久,皱着眉头喃喃自语:“我记忆里没有发生过。”
“那您来到钢堡以前呢?”
“我可以帮您去了解一下。”
“艾德先生,如果以后有什么我能帮您的,请一定开口。”温特斯一扫心中不畅,如同找到蹄印的猎人一般斗志昂扬:“还请您在帮我查一查施米德家族近期的财务状况。他们有没有负债?有没有抵押?有没有收不上来的货款?”
“这个可能要花点时间。”卡洛·艾德微微颔首:“不过,不难。”
卡曼忍不住皱起眉头,谴责地看着温特斯:“你就不能放过施米德老先生一家?”
“什么叫放过?”温特斯不解:“我是要帮他们。”
“帮?”
“我要采购他们的积压的货物,怎么不是帮?”
“强行要用枪管的价格买枪,也叫帮?”
“我不叫一个他们不能接受的价格。”温特斯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们又怎么可能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价格?”
“那你也不该让人家亏本。”卡曼痛心又无奈,只得引用经典:“。”
温特斯挽起袖子——不是要打架,而是翻出石墨条和白纸。
他又快又好地画出玫瑰湖和钢堡的地图,并在伍珀运河打了个叉:“冬季,运河封冻,钢堡的货运不出去,对吧?”
卡曼微微点头。
温特斯问艾德老先生:“所以即使是正常年份,钢堡铁匠在春季经常有互相压价的情况,对吧?”
“您比我想的还了解钢堡。”卡洛·艾德的眼中闪过一缕惊异:“是的,作坊在冬天也不能完全停工,一个季度的货都存在手里,互相压价也是寻常。不过实际情况是,有些年份价格高,有些年份价格低,起伏不定。”
温特斯确信地说:“往年可能会高,今年只会低,而且要低得多。因为整整一个冬季,钢堡各工坊都在拼命生产武器。为什么街上现在有那么多雇工?就是因为往年入冬以后,雇工会被遣散。而今年冬天,他们全都留在钢堡。”
温特斯又寥寥几笔勾勒出蒙塔、遮荫山脉、瓦恩、帝国和荒原的轮廓:“现在的情况,往南,只要禁运法令还在,商路就走不通。往北、往东、往西……且不论有没有买主,这三个方向都要跋山涉水,运费将成倍暴涨。”
“您认为禁运令会解除吗?”温特斯问艾德先生。
“我不知道。”卡洛·艾德神色平静:“但我知道一件事——联省人不会眼睁睁看着武器流入帕拉图。”
“那就是说,钢堡为帕拉图内战备的货,现在全都砸在手里。”温特斯在钢堡用力画了一个封死的圆圈,把石墨条一扔:“所以带着真金白银来到钢堡的格拉纳希男爵,就是救世主。”
卡曼纠结地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法说服我,因为你始终是在趁人之危。”
温特斯反驳:“剑条枪管不能吃也不能用,赔本卖出去总比在放仓库里生锈好。”
卡曼原本还想说什么,卡洛·艾德咳嗽了一声。
“卡曼神父,我们是商人。”艾德老先生出言提醒:“低买高卖对于我们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且这笔黄金是很多人用命换来的,不是我的私人财产,你是知道的,你亲眼见证。”温特斯叹了口气:“我没有浪费的权力。”
卡曼哑口无言。
小客厅的门“嘎吱”一声推开,安娜披着长袍,捧着烛台,睡眼惺忪出现在门外:“艾德先生、卡曼神父……晚上好,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没多久。”温特斯起身把壁炉的炉火捅得更旺了些,顺便给安娜让座:“吵醒你了吗?”
安娜在温特斯的椅子坐下,颇为飒爽地直接端起罐子喝了一大口微凉的牛奶,擦嘴时才想起还有其他人在场。
安娜瞬间脸红,歉意地向艾德老先生和卡曼低了下头。
“晚上好,我的女士。”卡洛·艾德面不改色地打招呼。卡曼也一本正经地划了个礼。
安娜进门时就感觉客厅的气氛很紧张:“我梦到有人在吵架……”
“不是吵架。”温特斯手持火钳在空中挥了一圈:“是震撼教育。”
卡曼险些当场暴走。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温特斯拄着火钳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艾德先生,目光炯炯:“请务必如实告诉我。”
艾德先生颔首:“请说。”
温特斯微微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铁匠行会的换届选举,保罗·伍珀是不是有一个很有威胁的对手?”
“是的。”卡洛·艾德不假思索地回答。
温特斯也不浪费时间问“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之类的废话。白鹰有白鹰利益,艾德先生有艾德先生的利益——他已经接受了这一点。
温特斯的第二个问题:“叫什么?”
“约翰·塞尔维特,铁匠行会成员,现任州议员。”
温特斯的第三个问题:“能帮我跟他搭上线吗?”
卡洛·艾德首次流露出些许迟疑,老先生微微皱着眉,善意地提醒:“塞尔维特议员与我们亲爱的盟邦有很深厚的友谊。”
“我猜到了。”温特斯笑着说:“维内塔能扶持一个市长,联省为什么不能?”
“那您还要和他搭上线?”卡洛·艾德问。
“是的。”
“为什么?”
温特斯轻松地回答:“我要和他做生意。”
卡洛·艾德的表情变得凝重,眼神带着一丝不解。
温特斯一语道破天机:“一笔买卖,白鹰既‘施舍’了我,又为保罗·伍珀市长提供了帮助,掮客也太容易做了些。”
“如果不是伯尔尼上校,我还在为白鹰的施舍感激涕零。”温特斯默想:“但既然棋子知道了棋手的想法,棋手就别想随意摆布棋子。”
“钢堡的铁匠都相等尘埃落定以后再买卖,但我等不起。运河一旦能通行,蒙塔的边境封锁肯定会一天比一天更严厉,到那时,就算买到军械再便宜也运不出去。”温特斯直白阐明自己的核心利益:“我不在乎从谁手里采购武器,但我一定要在运河解封之前把黄金用出去。”
卡曼已经听不懂温特斯在说什么,安娜微微蹙眉,而卡洛·艾德若有所思。
“既然老施米德还有其他锻炉主人都在观望,那就只能强迫他们入场。我的计划很简单。”温特斯耸了耸肩:“引入竞争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