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艾德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雷厉风行的性格没有丝毫改变。
议定拜访“白鹰”的事宜,又留下两名可靠仆人帮忙跑腿送信,他便不再多盘桓,主动向温特斯和安娜告辞。
银色镶条装饰的黑马车驶出村庄,一直在扮演木偶的卡曼冷冷问温特斯:“谎言、诡计和阴谋……你拉我来旁听这些,难道是想告解忏悔不成?还是单纯为了浪费我的时间?”
“都不是。”温特斯即答,他严正声明:“请你陪我接待客人,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金子般珍贵的友谊。”
安娜羞耻地望向远方群山,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蒙塔涅阁下。”卡曼挂起礼仪性的笑容:“您说话还真是一点都不害臊呢!不愧是您。”
温特斯颔首称谢,对于此等程度的攻击,他已经完全免疫。
卡曼轻哼一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冰水。
接下来是温特斯的回合,他也端起杯子,不紧不慢地问:“我也好奇,如果你不喜欢旁听,为什么不干脆找借口开溜?”
“那还不是因为……”话说到一半,卡曼忽然打住。他瞟了一眼安娜的背影,把后面要说的内容咽了回去。
大获全胜的温特斯离开椅子,用力伸了个懒腰,因久坐而僵硬的脊骨关节随之发出一连串闷响。
温特斯舒服地长长呼气。他看向安娜,浅笑着问:“日出好看吗?”
“美极了。”安娜柔声回答。
“走,卡曼先生,咱们也去欣赏欣赏。”从卡曼身旁经过时,温特斯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虽然日出错过了,但是散散步也不错嘛。”
卡曼纹丝不动,继续品尝冰水。
虔诚的狼镇司铎被白白浪费一个早上,甚至错过了晨祷,正在生闷气,一点也不想理睬温特斯。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温特斯吹了声口哨,两条狼犬立刻箭似地奔向他。
看到两条狼犬在温特身旁撒欢打转,卡曼微微一怔。他随即起身,向安娜点了点头,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
望山跑死马。
山顶看起来不远,然而温特斯走了整整一个小时还在半山腰。
山谷中央的人类村落已经小到可以装入画框,山顶却早已因为山坡的弧度消失不见。
高山空气稀薄,温特斯觉得有些累了,便不再往上走。他就近找了块平坦草地,缓缓坐下。
屁股碰到地面那一刻,温特斯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长叹。他拍打着酸痛的小腿,招呼卡曼:“不走了,休息一会。”
“这就不行了?”卡曼脸颊微微泛红,但是呼吸仍旧平稳。
“少装模做样啦,我不信你不累。”温特斯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坐下歇会,歇够咱们就回去。”
卡曼不置可否。他径直走到温特斯身旁,不过没有坐下,而是撑膝站着慢慢调节呼吸节奏。
两条狼犬一路跟随温特斯爬山,此刻也累得够呛。两只大狗耷拉着湿乎乎的舌头,喘着粗气趴在温特斯身畔,一动也不动。
残冬冷丝丝的空气使人神清气爽,温特斯舒适地靠在狼犬身上,轮流揉搓两只狗狗的脑壳和下巴。
蓦地,温特斯长长叹气。
叹息过后,他玩笑似的对卡曼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应该想象不出世上还有一部分人从生到死都生活在群山环抱中――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山,看到的只有山。”
卡曼冷淡地问:“怎么,你没见过山?”
“和‘是否见过山’没关系。和是不一样的。”温特斯斟酌词句,笑着解释:“我这样说,你或许就能明白――从我出生一直到成年,在我所生活的每一片土地,只要走一个小时,就一定能看到大海。”
“那你成年之后呢?”
“成年之后?”温特斯自嘲:“成年之后不就被发配到帕拉图了吗?”
卡曼被温特斯的真情实感所触动,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坐到温特斯身旁,轻声叙述:
“蒙塔人应该也很难想象出‘走一个小时就能看到海洋’的世界。我见过一些信众,他们一生都没有走出过所在的教区。对于他们而言,世界就是家宅、农田、集市和教堂。生活是如此的穷苦,所以才需要天国的存在,天国也必须存在。”
卡曼的发言结束,两人都陷入沉默。
干坐了一会,温特斯开口问:“对了,你见过大海吗?”
卡曼刚要回答,却突然愣住。
片刻之后,卡曼支吾地说:“没见过……”
但他立刻又找补道:“可我知道海洋长什么样。”
温特斯哑然失笑:“你没见过大海,可你知道大海‘长什么样’。你是怎么知道的?天使给你托梦?”
“通过书籍、画作和其他人的描述。”卡曼为自己辩护:“我不需要亲眼看到海洋,也能知道海洋的模样。”
“我刚刚说什么?和是不同的。”温特斯怜悯地拍了拍卡曼的肩膀:“有机会的话,我带你亲眼看看大海。不过……你来帕拉图没坐过海船?不是先在内海靠岸再进帕拉图?”
“我是走陆路,经蒙塔领到帕拉图。”卡曼无奈地解释:“陆路慢一点,但是比坐船安全得多,所以能走陆路都尽量不坐船。”
“来帕拉图之前?之前你也没见过大海。”
“我刚能记事就被姐姐交给教廷,从小就在圣米迦勒修道院生活,怎么可能看到海洋?修道院只有石墙、走廊、甬道、祈祷室、图书馆和神恩祭坛……”
没有任何征兆,卡曼的声音戛然而止。
听得津津有味的温特斯不明所以,询问地看着卡曼。
自知失言的卡曼猛地站起身,死死盯着温特斯,紧紧握着双拳,指关节都因为紧握的力量而泛白。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卡曼咬着牙说。
温特斯已经觉察出卡曼的变化,此刻他面前的卡曼已经不再是面冷心热的狼镇神父,而变成了一头上足发条的、意欲噬人的猛兽。
两只狼犬颈鬃炸起,一左一右守在温特斯身前,冲着卡曼呲出牙齿。
但是狼犬的尾巴却是紧紧夹在后腿间,胸膛更是快要贴到地面,而且它们不敢发出任何吠叫――这是弱者的姿态,灵性的狼犬明白面前的直立猛兽比他们更危险。
温特斯的本能也在疯狂示警,直觉告诉他,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可能招致卡曼失控。
“我们是朋友。”温特斯语气平静,尽可能不刺激到卡曼。
“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欺骗?诡计?阴谋?”卡曼的胸膛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暴怒,眼中几乎腰喷出有形体的炽焰。在他以为和温特斯存在真正友谊的那一刻,他遭遇了卑鄙的“背叛”。
温特斯明白了卡曼的想法:“你以为……我在套你的话。”
卡曼身躯紧绷,死死看着温特斯,一言不发。
缄默誓言,他打破了绝对不能打破的缄默誓言。难以言说的憎恶充斥在他的内心,他憎恶打破誓言的自己,更因温特斯的“背叛”而怒不可遏。
温特斯站起身,坦然直视卡曼:“我的确希望通过你了解神术,但前提是你自愿提供帮助。刚刚的谈话,我没有带着套取情报的目的,也没有使用引诱、欺骗的伎俩。我只是在和你闲聊,提问也只是因为我好奇,而非关于神术……”
说着说着,温特斯发觉自己落入一个怪圈:他从未存心诱骗卡曼泄露秘密――卡曼也没说什么重要信息――但他无法证明。
温特斯不想和卡曼动手,施法者之间的战斗就像鸡蛋使用大锤互砸,至少温特斯不会任何不致伤、致死的战斗法术。
必须要先降温,至少要让卡曼能够听进解释。
于是温特斯又坐了回去,拿出全无防备的姿态:“我叫你出来爬山,其实就为两件事。”
温特斯看向山谷下方的村落,干脆不与卡曼有视线接触――对视也可能产生威胁感。
“第一件事是道谢。我强拉你和卡洛艾德见面,不是无理取闹。”温特斯苦笑,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卡洛艾德是纳瓦雷商行的合伙人,我担心他会传递纳瓦雷夫人的态度,而纳瓦雷夫人的态度可不是很友善。但是她有一个痛处――保密。纳瓦雷夫人不希望我和安娜的关系有更多的人知晓。”
卡曼没有任何表示――不过没有任何表示对于温特斯来说就是好迹象。
温特斯继续说道:“所以我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第三方在场。如果有‘外人’在场,纳瓦雷夫人的使者就会有所顾忌;如果‘外人’还是一位圣职者,那么就算是纳瓦雷夫人亲至也不会太过咄咄逼人。为以防万一,我还有一个最终对策――由你为我和安娜当场证婚。所以必须要有你在场,我才能没有后患地面对纳瓦雷夫人的使者。”
“当然,艾德先生出乎意料的宽容……这些又都是后话了。”温特斯侧头看向卡曼:“以上种种,我无法当着安娜的面说,更不能在营地里讲。所以我只能在仅有你和我的场合,向你道谢。”
温特斯颔首致意:“谢谢。”
风涌入山谷,拂过山坡的针叶林,树枝摇曳的沙沙声响在山间回荡。
风也从温特斯和卡曼之间划过,她抚摸着卡曼的脸颊,又弄乱了温特斯的头发,欢笑着离去了。
“第二件事。”卡曼的声音沙哑。
“第二件事更简单。”温特斯伸出胳膊,松开手,那枚奇特的骨哨落了下来:“赫德萨满中的驱使野兽的方式。”
“你要免费告诉我?”卡曼讽刺地问:“不和我做交易?不用秘密换取秘密?”
“原理实际很简单,只是被埋藏在赫德萨满繁复的仪式和规则之下。”温特斯让骨哨在指尖转了一圈:“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
卡曼咬牙切齿:“问?”
“对!你只需要提问。‘蒙塔涅先生,兽灵语者是如何驱使野兽的?’说出这句话很难吗?你不去追寻知识,难道指望知识自愿上门?”温特斯态度坚决:“你如果不问,那我就绝不透露一个字。我不会强迫你说出神术的秘密,希望你也能做到。”
卡曼咆哮如雷:“我才不在乎异教徒的巫术!”
温特斯针锋相对:“那是你的事情!”
两人看似狠狠顶了一下,实际上卡曼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软化。
又是一阵沉默。
“依照……”卡曼哑着嗓子,艰难地说:“我应当即刻将你清除……”
“就为几句闲话?那我实在冤枉,因为我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温特斯迎上卡曼的目光:“可惜我没法为自己作证。”
“在主的注视之下,无人可以潜藏。”卡曼冷笑:“你以为不信者就能逃过审判?”
“你的意思是……”温特斯灵光乍现,倏然欣喜若狂,一把抱住卡曼:“读心?为什么不早说?还有这种类型的神术?那你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开始!”
卡曼呆若木鸡,仿佛挨了重重一拳。
……
太阳即将落山,可营地里依然很热闹。
皮埃尔和贝里昂正在给从纳瓦雷商行借来的马车重新刷漆,其他人也在为明天入城做准备。
至于温特斯本人……他正战战兢兢地躺在一把长凳上,等人“宰割”。
说实话,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时,他也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
安娜端着灯台走过来,看到温特斯不安地挪动身体,责备道:“别乱动。”
“我也不想乱动。”温特斯有苦难言,他央求道:“亲爱的,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我……”
“不行。”安娜坐在温特斯身旁,摊开一卷皮囊,四柄剃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你自己动手怎么可能有我刮得干净?再说,我要多练习才能刮得更好。”
“我不愿见你做这些琐事。就让我自己来,或是让夏尔来帮忙,好不好?”
“我能为你打理几次胡须?”安娜端来水盆,轻轻叹气。
安娜的指尖抚过温特斯的耳廓、脸颊,她伤感地说:“其实就只有出门在外这几次罢了。米切尔夫人说,有些男人注定不属于女人。所以我不想错过每一秒、每一刻的记忆。”
温特斯立刻不再多说话。
冰冷的肥皂水抹过下颌,然后是更加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
温特斯的额头和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不仅不敢乱动,甚至不敢发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抹了脖子……
“中午你和卡曼神父回来的时候。”安娜反倒还有余裕闲谈:“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沮丧?”
温特斯在尽可能不动的前提下,发出微弱的哼声。
刀锋刮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
安娜问:“你又怎么欺负人家了?”
“我没有。”温特斯哼哼着:“专心一点,求您。”
安娜弹了一下温特斯的额头:“不许乱动。”
刮净一侧,安娜换到另一边,继续使用剃刀:“你那么信任卡曼神父,可为什么你们总是在争吵?”
温特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他原本想说“因为卡曼是个非常难搞的家伙,而且他从不放过任何对我冷嘲热讽的机会”。
但他最终给出的答案是:“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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