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火光、蹄声、响箭,猎场如同沸腾的火山口。
发狂的野兽横冲直撞,甚至冲破数处毡墙,来不及逃走的赫德猎手被卷入蹄下,惨叫着消失。
马蹄卷起的沙尘之中,还有赫德人与赫德人正在厮杀。
然而铁峰郡众人只能听到惨叫声和白刃相交声,什么都瞧不清楚。
没有任何预兆,瓦希卡的战马发出急促的嘶吼,它高高抬起前蹄,凶狠地朝着老谢尔盖踢去。
如果不是莫里茨中校反应神速,一把按倒老杜萨克,谢尔盖的后脑勺已经被踢得粉碎。
马背上的瓦希卡也不好受,他紧紧攥着缰绳、死死夹着马肋,竭力想要降伏莫名失控的战马。
周围的人纷纷躲避,给瓦希卡让出空间。但是战马激烈地跳跃、蹬踏,几下就把瓦希卡甩离马鞍,逃走了。
瓦希卡重重跌落,瞬间昏死过去。老谢尔盖大叫一声,扑向儿子。
铁峰郡使团与恶土部各自集结人马,双方下意识拉开距离。
阔什哈奇带着两名猎手疾步奔来,停留在二十步之外向铁峰郡众人示警:“马!马!”又立刻回到恶土部的队伍中。
不需要阔什哈奇提醒,皮埃尔也发现了战马的异样。
即使是平日里最温顺的乘马,此时此刻也变得狂躁不安。
皮埃尔的坐骑更是嘴角流涎,不断地用蹄子叩地,试图攻击任何靠近它的同类。
“下马!”皮埃尔当机立断:“拆毡墙!”
温特斯挑选出的使团成员心领神会,迅速离开马背,并且重新将拴马桩固定在人群之外。
绑好战马的使团成员旋即动手拆除毡墙,用木桩、绳索和皮革修筑临时的防御工事。
“请您先在这里休息。”莫里茨中校从容地把安娜安置在队列中央,不失风度地致歉:“恕我暂时离开一小会。”
安娜尽力表现出镇定,微笑着点头。
剑出鞘、枪挂绳,铁峰郡使团竖起两层绊马索,依托临时的毡墙戒备着。
皮埃尔主动向莫里茨中校请示:“请您下令,中校。”
“水被故意搅浑了,等它变清再行动。”莫里茨取出一枚箭头,找了找箭头的重心,随手将箭头射了出去:“守在这里,谁敢靠近就杀谁。”
……
温特斯小心地把小狮子放上马背。
刚刚小狮子和他有两箭远的距离,他没有看清是什么伤到了小狮子。只听见一声雷鸣,小狮子便消失在烟雾中。
赶到现场,尚未散尽的硝烟气味让温特斯验证了心中猜想——刺杀者用的是火药武器。
可能是重炮、可能是榴弹,不管是哪样都已经远远超出小狮子给他交的底。
“赤河部怎么能让外人在鼻子底下架上重炮?”
“谁能把榴弹藏到小狮子身上?”
种种疑问出现在温特斯脑海,立刻又被更紧要的事情压下。现在没时间质问和追责,最关键是要保住小狮子的性命。
敌我方位不明、数量不明、身份不明,那么猎场之中能称得上安全的地方只剩下一处——青丘。
小狮子逐渐陷入半昏迷状态,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反反复复呻吟着:“狼……狼……”
又有蹄声接近,三名白甲骑兵冲入烟幕。看到小狮子浑身血染、生死不知,三名白甲骑兵滚鞍下马,惶恐地围了上来。
“退后!”温特斯平持长枪,直指来者。
右手边的青年白甲骑兵勃然大怒,一把抽出腰刀。
“住手!莫要找死!”为首的白甲骑兵猛地拉住拔刀者,厉声大喝:“就由拔都保着小狮子!小狮子相信拔都!”
说罢,为首的白甲骑兵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然后指着青丘的方向。
虽然双方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但是肢体语言传达的信息已经足够。
温特斯点点头,示意三人先行。
刚走几步,一种奇异的声响穿透杂音,传入温特斯耳中。
这奇异声响似哨声、似呜咽、似蝉鸣,可是仔细分辨,却又不同于任意一种。
奇异声响只持续了一小会,但温特斯确信不是幻听。因为三名白甲骑兵中抽刀的那个——也是最年轻的那个——同样在寻找声源。
另外两名年长的白甲骑兵却没有任何反应。
周遭环境愈发诡吊,烟雾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范围也越来越大,将几人笼罩在其中。
温特斯停下脚步——又有东西来了!
受惊的兽群盲目奔逃、诸部猎手各自为战,猎场内外已经大乱,蹄声、吼声、厮杀声全部搅在一起。
明明应该嘈杂,温特斯却听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感。
所有声音都是从远处传来,他听不到任何近处的响动。狂奔的兽群没有目的和方向,却协调一致地绕开了温特斯所在之处。仿佛有某种可怖的怪物藏在附近,吓退了所有野兽。
温特斯环顾四周,烟雾弥漫,十米开外是人、是兽都分辨不清;烟雾似乎也带着毒性,才接触没多久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刺痛。
快马突围?重伤的小狮子受不了颠簸。而且盲目行动很可能正中陷阱。
温特斯不清楚敌人的武器,也不清楚敌人的战术,但他推测敌人的兵力不多,否则早就一拥而上,何必像这样畏手畏脚?
他下了决断。
他抽出钢锥,合上双眼,屏住呼吸,凝神聆听。
发现拔都突然站住不动,三名白甲骑兵也跟着停了下来。
出于敬意,三名白甲骑兵保持了沉默。然而几轮呼吸过去,还是不见拔都有动作。
形势危急,每次呼吸仿佛都无比漫长,最年幼的白甲骑兵终于按捺不住。
就在年幼白甲骑兵开口那一刻,温特斯捕捉到了敌人的破绽:一声猛兽的低吼和蛇吐信子般的响动。
温特斯没有丝毫犹豫,向着声源毫无保留地连续射出五枚钢锥。
烟雾之后传回一声凄惨的呜咽,紧接着一连串的脚步声。
还有人!
强忍幻痛,温特斯再次进入施法状态,全力朝奔逃者掷出长枪。
连续两次全力施法,幻痛几乎让温特斯昏厥。携带巨量动能的长矛刺破烟幕,眨眼间消失不见。
温特斯没有听到长枪贯穿人体的声音,但三名白甲骑兵同样是顶尖好手,已经冲向他所指明的方向。
瞥了一眼陷入昏迷的小狮子,温特斯原地留守,没有跟过去。
“轰!”
“轰!”
没有任何征兆,接连两记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温特斯不远处爆发。
气浪裹挟着上百枚锐器,瞬间驱散烟幕,横扫大地。断肢和泥土被扬到天上,又淅淅沥沥落下。
尘埃和硝烟又一次笼罩,赤甲骑手和白甲骑手的方位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
“死了?”潜伏在枯草丛中的白鲟谨慎地观察着猎物:“死了?”
作为诸部最好的捕鹰人,伪装隐匿是白鲟的拿手好戏。如果不站到近处仔细分辨,谁也看不出黄褐色的枯草中还藏着一个人。
白鲟无声地隐藏着,可他的脑海中却有另一个人在喋喋不休:“死了?死了?”
自言自语也是捕鹰人的职业病之一。
捕捉成年猎鹰通常需要用陷阱。捕鹰人每次设套少则四五天、多则一个月。独处太久,捕鹰人不知不觉间都习惯了和自己对话。
“要不要再来一次?”白鲟仔细盘算着得失。烟幕内只传出枯草燃烧的轻微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动静,看样子应该是死了。
白鲟打定主意,拿起挂在脖颈的骨笛。
对于白狮有天选者保护这件事,白鲟并不觉得奇怪。既然他可以被请来杀死白狮,那赤河部请到另一个天选者保护白狮也不稀奇。
在大草原,天选者是极其稀少的存在。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个天选者不会试图杀死另一个天选者。
可如果鲜血已经流到大地上,那就一定不死不休,否则必将后患无穷。
“天赋”关乎生死,每个天选者都会尽可能隐藏自己的“天赋”,但是白鲟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底牌。
“善掷梭镖的天选者?”刚刚如流星般划过身畔的标枪让白鲟此刻仍心有余悸:“怎的没听说过?”
但是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天赋”,白鲟就有应对方法。
白鲟只是有些可惜——又有一个天选者将要魂归万灵。
奇异的骨笛声再次响起,骨笛声算不上响亮,然而穿透力极强,很容易从杂音中分辨出来。
骨笛泛起的无形涟漪扩散到猎圈边缘。几名披挂整齐的猎手听到骨笛声之后,立即走向身后的马车,撤掉蒙布。
蒙布下面是两个精铁打造的箱笼,每个箱笼里都有一只似狼又非狼的精悍狼犬。
猎手一共带了两辆马车,每辆马车四个铁笼,刚掀开蒙布的马车还有四只狼犬,另一辆马车上的铁笼全部空空如也。
狼犬早已因为骨笛声而急不可耐,猎手刚一打开笼门,狼犬便窜出箱笼、跃过毡墙、直奔主人的藏身处而去。
白鲟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枯草从中,直到两只狼犬抵达。
凶神恶煞的狼犬令猎手都不敢轻易接近,可在白鲟身旁,它们却表现得异常温顺乖巧。
狼犬受过训练,轻易不会吠叫。所以它们只是不断地发出轻微的哼唧声,拼命摇动尾巴,还用潮湿的舌头舔舐白鲟的脸颊。
白鲟轻轻抚摸两只狼犬,无声地吟诵着。经过他的触碰,两只狼犬愈发兴奋、愉悦和满足。
差不多了,白鲟从怀中取出一方密封铁匣,匣子里是几块暗黄色的脂状物体。白鲟把铁匣放到狼犬鼻前,让它们嗅探。
猎场之内,只有两人身上带有狼芝的气味。一个是白鲟自己,另一个便是披挂赤甲的白狮。
硝烟和硫磺或许可以混淆人的嗅觉,却瞒不过白鲟的狼犬。
最后,白鲟拿出一根木筒。
他拔掉盖子,露出阴燃的木屑,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挂在狼犬脖颈下方的“小酒桶”的火药捻。
“去。”白鲟无声下达命令,再次吹响骨笛。
两只狼犬就像此前的训练中那样,忠实地执行了指令,毫不犹豫地冲入烟雾,扑向散发着狼芝气味的目标。
白鲟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沉闷的爆炸声接连从烟幕后方传来。又是一股气浪扫过地表,铁片、血浆和泥土接连不断落到白鲟身畔。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白鲟继续等了一会,连呻吟声都听不见,大概是真的死了。
他谨慎地向烟幕内投出几块石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信物。”白鲟默念着起身,小心地走向爆炸地点。
按照约定,他需要拿到一些能证明白狮身死的证据……最好是白狮的头颅。
烟雾似纱帐笼罩着大地,至今还未散尽。
“烟匣,又少了。”白鲟有些惋惜地想。
烟匣是两腿人的东西,用一个少一个。对于诸部头领而言,烟匣可能用处不大。但是在白鲟看来,烟匣比狼犬还要宝贵。
起风了,烟幕在缓缓流动。
白鲟敏锐感觉到风向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古怪在哪里。
抬起头,白鲟惊觉烟幕不是在“流动”,而是在“旋转”。
只见烟幕旋转越来越快,还没等白鲟做出什么反应,烟幕倏然向四周散开,仿佛此前约束着烟幕的力量一下子消失。
霎那间,地表被净空,笼罩爆炸地点的烟墙彻底溃散。
天选者之间的搏杀,胜负只在毫厘间。
“完了!”第一次有声音从白鲟的喉咙传出,他的身形暴露出来。他想躲,但他已无处可藏。
一个浑身被血泥覆盖的人从战马尸体下方跃出,那人只是一抬手,白鲟的意识便彻底湮灭。
温特斯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走向刺客的尸体,确认刺客已经真的死了。
刺客的衣服上绑满了枯叶和黄褐色的碎麻布,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丛蒿草,难怪藏得如此隐蔽。
一具外形奇特的骨笛挂在刺客胸前,很是显眼,他随手扯下骨笛、收入囊中。
直到此时,温特斯才感觉到左肩传来的剧烈疼痛。
他摸索着从肩头拔下一枚札甲甲片。
“这东西。”温特斯把带血的甲片扔到刺客的尸体上:“可是我发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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