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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约翰·杰士卡说“我不去”,是真的不想去。
温特斯·蒙塔涅说“不去不行”,也是真的不去不行。
无视前上司的反对,温特斯在镇上雇了一辆马车,当夜便载着杰士卡中校离开了烽燧堡。
除了中校用一口木箱就能装走的私人财产,温特斯还贴心地带上了一直以来照料中校起居的农民夫妇。
被请入马车的时候,杰士卡中校已经不再处于怒不可遏的状态,他冷静地质问前下属:“作为一名‘自由人’,我还有没有权力为自己做决定?”
“按照当下普适的道德伦理,自杀是重罪,协助自杀同样属于帮凶。”温特斯随手抓起一面盾牌:“卡曼神父说的。”
杰士卡中校冷哼了一声,过去那种辛辣的语气又回来了:“上尉,你的道德标准倒是很有弹性嘛。”
“请您坐好扶稳。”车厢外面的温特斯礼貌地轻声关上了车门,转头看向埃莱克中校:“咱们这就出发?”
目睹全部过程的埃莱克中校悠悠叹了口气:“当年我们还在联省读书的时候,约翰·杰士卡的难搞就是出了名的……也亏是你能和他正常交流。”
温特斯拍了两下车轮,不禁莞尔:“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夸奖。”
赶车的杜萨克会意,“咻”地吹出一声启程的口哨,手上缰绳轻抽,马车就在五名骑手的护卫下先一步出发了。
“这么着急要走?”埃莱克中校笑容玩味:“怕我拦着你。”
温特斯反问:“那您的意见又如何呢?”
“哼,我能有什么意见?”埃莱克中校解开缰绳,踏蹬上马:“反正他也不是我们的人了,意见?你还是去问问诸王堡有什么意见吧!”
中校的意思不难理解,温特斯配合地笑了几声,也跨上坐骑。
正当两人要出发的时候,埃莱克中校回望了一眼荒凉的烽燧堡,有些伤感地说:“留在这种地方,那个瞎子捱得过今年冬天也捱不过明年冬天……谢谢。”
“走吧。”温特斯轻刺马肋,两骑一前一后消失在夜幕中。
……
烽燧堡的插曲并未耽搁“商队”的行程,温特斯与商队重新汇合之后,便带领着商队继续向西。
途径各城镇时,这支持有军政府通行证的商队总要采购一些当地特产或积压商品,同时尽可能售出车队携带的货物。
那做派仿佛是一支真正的商队,而非是一群借用商队身份掩护的逃兵。
一来二去,这种反常举动再次引发埃莱克中校的怀疑。
又是一次卸货、装货的忙碌场景,埃莱克中校踱着步子靠近眉头紧锁、正在写写画画的温特斯,轻描淡写地问:“你不着急回家吗?”
温特斯抬起头,他的眉心无意识保持着三条皱纹,连礼节性的笑容都很难挤出来。
他重重扣上硬皮本,略显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您要问什么,但我没有那种想法,您可以相信我。”
“那这是在……”埃莱克中校指了指身后:“干什么?“
埃莱克中校身后是商栈的仓库,上百名车队人员和本地商行的雇工正在挥汗如雨地卸车、装车。
“正如您所见。”温特斯一边试图蹭掉手上的石墨,思绪万千地回答:“做生意。”
“做生意?”埃莱克中校显然不接受这可疑的说法。
“没错,做生意。”温特斯痛苦地长长呼出一口气,直接摊开硬皮本递给埃莱克中校:“我没钱了。”
……
毫无计划的花钱方式注定温特斯·蒙塔涅将会周期性处于破产边缘。
这点在军校时期还不是很明显,因为学生基本都处于周期性的破产状态。走出象牙塔以后,恶果开始显现。温特斯几次独掌财政大权,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花光、用光的结局。
毕竟,珂莎和安托尼奥也没有专门教导过温特斯如何理财。
按照小蒙塔涅被提前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与其学习如何让钱生钱,不如想办法娶一位善于财计的妻子……或者寡妇。
此次也是一样,用商队作为身份掩护是个不错的策略,问题就出在钱上。
温特斯原本只是来营救几名旧部,然而队伍规模最后膨胀到两百余人,大大超出预计,花费也随之暴涨。
购置载具、采办货物、人吃马嚼,样样都要钱。
而温特斯·蒙塔涅又是个花钱没数的家伙,带来的半马鞍袋金币如流水般花得干净,安娜给的本票也全都兑掉了。
在人生地不熟的江北行省,他连抵押借贷的路子都没有,没钱寸步难行。
“情况就是这个情况。”温特斯有些扭捏地问:“要不贵方……暂借一些……周转……”
埃莱克中校被气得发笑:“你要人,我们给了;你要通行证,我们也给了;怎么?还得给你掏回家的路费?”
“是借。”
“不行!不可能!”埃莱克中校一挥手。
“那就没办法。”温特斯耸了耸肩:“只能像现在这样,沿途卖掉一部分货物筹措路费。”
他认真地给埃莱克中校算起了帐:“由于战乱和匪患,江北行省各地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积压和紧缺。本地的商品运不出去,外地商品运不进来。因此,对于我们这种……这种畅行无阻的商队,存在着一个微妙的盈利空间……”
埃莱克中校是炮兵科出身,不是商科出身。一番生意经听下来,他是头昏脑胀、心烦意乱。
“行了,我知道了。”眼见话题越带越偏,埃莱克中校直接叫停了谈话:“我只告诫你一点。越快离开江北,你就越安全;拖得越久,越有可能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
说罢,埃莱克中校转身就要走。
然而温特斯一把拉住埃莱克的手腕:“留步!中校,我还有一项提议!”
“什么?”埃莱克中校没好气地回答。
“如果贵方愿意提供一些……薪金,我可以协助贵方将省路沿途的匪帮统统……”温特斯停顿了一下,这片刻停顿的含意无需赘述:“不需要金银,实物冲抵就行。面粉马料,都可以。”
埃莱克中校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军政府治下一点小事情,还不需要‘友军’帮忙。”
“友军”一词被埃莱克中校咬得特别重,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温特斯并不感到意外地摇摇头,翻开账本,继续算起他永远也算不清楚的账目。
确认军队代表和蒙塔涅上尉的谈话结束了,杰拉德和谢尔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杰拉德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反倒是老谢尔盖毫不介意,喜气洋洋地高声问候:“阁下!”
温特斯看出老米切尔先生有心事,笑着说道:“听起来好别扭,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吧。”
“那哪行呢?”老谢尔盖使劲摇头。
杰拉德·米切尔犹豫再三,还是用了保守的称呼:“上尉大人。”
阔别重逢的喜悦消退后,吉拉德发现很多事情都变了。
毫无疑问,吉拉德·米切尔是一名勇士,哪怕死亡也不能将他吓倒。
然而身处急速变换的社会环境中,他又像风中摇曳的芦苇一般无助和恐惧。
不久之前,吉拉德是新垦地军团委任的镇长,尽忠职守的杜萨克,一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此时此刻,他却与“叛军”为伍,而且所谓的叛军正是他的至爱亲朋。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为了“叛军”的一员。
老谢尔盖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因为他秉承着杜萨克及时行乐的朴素思想,从不多想。
吉拉德·米切尔恰恰相反,他能取得过去所拥有的一切,正是因为他比同伴们思考的更多。
可越是思考,吉拉德就越不安——对此,温特斯完全理解,并且足够宽容。
不过,如何适应当下的现实……或者说“自处”,终究还是需要老米切尔自己想通顺。
温特斯也就没有细究称呼问题,而是直接问道:“皮埃尔的烧退了吗?”
“退了。”吉拉德感激地点头:“吃了您给的特效汤剂,他现在已经睡着了。”
“其实是助眠药,有些镇痛的效果,不是什么特效汤剂……不过按照皮埃尔目前的状况,多睡觉应该有利于恢复。”温特斯简单解释了几句,又问:“几时能出发?”
吉拉德收起笑容,严肃地回答:“至多两刻钟,只要车装好,立刻就能走。”
温特斯随手将令人恼火的账本塞回携具:“现在就把斥候放出去,装完车就尽快出发。”
吉拉德和老谢尔盖下意识敬礼答是。
回过神来,想起过来搭话的原本目的,老谢尔盖小声问道:“阁下,太阳过了顶,到天黑也走不出几里路。有几个老哥们撺掇我来问问您,今晚……要不然就在这里休息?连着在野地住了好几天,大家都有点熬不住。”
“真熬不住了?”
老谢尔盖拍了拍肚皮:“岁数大了嘛……但只要您下命令,我肯定是没二话。”
温特斯考虑片刻,耐心地向两名“老部下”解释道:“咱们耽误了太久,所以现在要尽可能追时间。连续露营的确辛苦……不如这样,出发前尽可能多买些鲜肉、鸡鸭,让贝里昂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
老谢尔盖眼睛亮起来,高高兴兴敬了礼,转身要走。
吉拉德却另有心事,有些忧虑地问:“请问……埃莱克中校对我们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好像很不高兴地走了。”
听到吉拉德的问题,老谢尔盖也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不是对你们不满……放心,你们的事情已经妥善地解决,军政府方面不会追究你们。”温特斯斜靠着马车,语气轻松地说:“埃莱克中校不高兴,是因为我向他发出一项提议。”
“什么……提议?”
温特斯大笑:“我暗示他,如果他肯为我们提供一些后勤方面的支持,我们可以帮助军政府把盘踞省道的匪帮清理一遍。”
“喔。”老谢尔盖似懂非懂地使劲点头。
“就是这样。”温特斯一摊手。
“喔!”老谢尔盖更加用力地点头。
“埃莱克中校。”吉拉德骤紧眉头:“应该不可能答应……”
温特斯颇为遗憾:“他没答应。”
老谢尔盖忽然猛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抢着开口道:“阁下,您是在暗示埃莱克大人吗?”
“暗示?”吉拉德不解地看向老伙计。
“您就别白费苦心了,埃莱克大人那种大人物是不会懂的!”老谢尔盖慷慨激昂地喷着唾沫星子:“土匪又抢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哪能知道土匪祸害老百姓的厉害?”
……
小到村庄,大到城镇,都没有办法做到完全自给自足,人们总是需要与外界进行一定程度的物质、信息交换。
伴随战乱出现的匪患使得“出远门”变成一项高风险行动,各地之间的物质、信息交换也随之衰减。
收获的经济作物被积压在仓库里慢慢腐烂,几步之遥的村外小路也变得不再安全。
上到神职人员、商人、地主,下到贫农、佃户,人人自危。原本半开放的城镇纷纷竖起围墙,农民则尽可能聚居、结社以求自保。
这种如今普遍存在的恐慌情绪,温特斯原本也不甚理解。
直到他一路与许许多多的人坐在火堆旁交谈、分享食物之后,他才逐渐明白“虽然匪患不像饥荒那般致命,但是对于‘安全感’的摧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和两个选项之间,男人、女人、穷人、富人、老人、小孩……人们总是压倒性地选择。
……
“埃莱克中校。”吉拉德拉住老谢尔盖,试图打圆场:“他也很难帮上什么忙,毕竟杀土匪、抓强盗这些事情也不归他管……”
“是啊,‘不归他管’。”温特斯有些意兴阑珊,他不打算和两名老杜萨克讨论官僚系统的弊病,于是笑着说道:“也就是随口向埃莱克中校提了一句,毕竟咱们车队就像没罩住的鲜肉,苍蝇总是会闻着味来的。怎么都是打,要是能从第三共和国那里挖点钱出来不是更好?”
“这就对了嘛!”老谢尔盖一下子来了精神,全然不顾身旁的吉拉德神色变得异常尴尬,兴高采烈的迎合道:“我就知道您不做亏本买卖!”
万幸,温特斯又有了一批客人——当地的三位商会理事前来拜访——给了吉拉德借口拉着老伙计告辞。
“这是我们本地享誉全郡的烟熏香肠,还有些其他特产。”为首的中年商人气喘吁吁提着两篮熏肠,陪笑讨好道:“大人,还请笑纳。”
温特斯也不客气,示意卫士全部收下。
看到面前年轻男子举手投足间的军人气质,再看看周围全副武装的侍卫,前来拜访的三名商人愈发认定这支规模庞大的商队一定有军队背景。
“如果没有您来这一趟,真不知道本镇有多少诚实商人要破产。”中年商人继续示好:“可否让我们尽尽心意,帮您解决住宿?”
“不必,我们今天就走。”
“这么急?”中年商人瞪大眼睛。
温特斯简明扼要地回答:“赶时间。”
“您要往哪去?是往西边吗?”
温特斯没有回答,只是抱起了胳膊。
中年商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同另外两名理事无言眼神交流之后,咬着牙大胆问出了口:“如有冒犯,请您千万海涵,请问……请问您是谁家的商队?”
谁家的商队?
这个没由来的问题令温特斯莫名其妙,他眯起眼睛,盯得三名商会理事脊背发凉。
忽地,温特斯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个秘密,你一定不要告诉别人……”
中年商人一听有戏,忙不迭点头:“一定!一定!”
温特斯示意中年商人附耳过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是那位将军的私人商队。”
“哪位?那位?那位!”中年商人眼睛瞪得圆圆的。
“对,就是那位。”温特斯轻轻吐出一个姓氏:“阿尔帕德。”
随着年轻男子的发音结束,三名商会理事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钟,一种“原来如此!”、“难怪如此!”、“我就说嘛!”的快感令他们的头皮阵阵发麻。
“不信?”温特斯挑起眉毛:“要不要给你们看看通行证?”
“不敢!不敢!”三名商会理事连连摆手。
“看看嘛,不当事。”温特斯从怀中取出通行证,特地把阿尔帕德的漆印展示在外面。
三名商会理事哪敢真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辨认,一个劲请求年轻男子收回通行证。
“看完了?”温特斯收起信笺,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凛声质问:“你们打听军机,有什么企图?”
温特斯的语气一变,四周的卫士们也按着刀柄靠近,将三名商会理事围在中间。
“没企图,绝对没有。”中年商人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本地商会推举我们出来……是想求大人一件事……”
“说。”
“您知道……近来路上都不太平……能不能……”中年商人舔了舔嘴唇:“能否让我们的车队跟行您的车队?您只要再多等一天就好,一天!就一天!给我们一天装车的时间。本地商会原意为大人献上一笔……感谢。”
“就这事?”温特斯哑然失笑。
“对对对,就这件事。”中年商人情绪上涌,忽然声泪俱下:“求您发发善心,对您可能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我们却是生死存亡哇!”
其他两名商会理事见状,也跟着猛打感情牌,乱抹鼻涕眼泪。
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奇怪,三位本地有头有脸的社会贤达放声痛哭,周围的护卫和雇工都不忍不住驻足瞧热闹。
温特斯挥了挥手:“好了,意思到了就行,后面那两位先生哭起来都不见眼泪的。”
中年商人收起哭腔,尴尬地赔了几声笑。
考虑片刻之后,温特斯给出答复:“不行。”
中年商人还想说些什么,被温特斯用手势打住。
“第一,我的时间很紧迫,不可能等你一天半。”温特斯手指轻轻叩击着肘节:“第二,就算让你们同行,你们也跟不上我们的行进速度。”
如果是报酬的问题,或许还可以讨价还价。可是温特斯给出的理由很实际,中年商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那……那就这样吧。”中年商人稍微整理仪容,毕恭毕敬地告辞:“感谢您愿意屈尊为我们解释,本镇同业公会愿为您奉上一笔礼金,聊表谢意……”
“没给你们做事,怎么能从你们那里收钱呢?”温特斯打断了中年商人的客套话。
“而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盘踞在贵镇周边的匪帮其实就两伙人,剩下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他取出地图册,拉着中年商人坐下,热情洋溢地推销道:“我有一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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