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身后发生的事情,温特斯一无所知。
他能做的唯有敦促队伍不停地走、走、走。
赫德骑兵的出现就像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帕拉图人背上,部队的行进速度陡然加快。
“蒙塔涅百夫长。”杰士卡中校将温特斯召到身边,神色异常严肃:“带你的百人队做先锋。控制速度,慢点走。”
“慢点走?”
杰士卡中校松开测脉搏的右手,指着队列说:“现在部队每分钟走一百二十六步。他们害怕,才会走这样快。前面还有上百公里,一时走得快有什么用?”
“明白。”温特斯抬手敬礼,拨马便要离开。
“把速度压下来,按着常步的节奏走。”
“是!”
“去吧。”杰士卡中校用鞭子轻轻抽了一下温特斯的肩膀。
……
先头部队背后,两军侦骑正在茫茫荒原上追逐搏杀。
个位数规模的遭遇战,比拼的是马术、技巧和勇气。
赫德人俱携弓箭,而帕拉图人的战马更优秀。双方各有伤亡,一时间难分输赢。
帕拉图方面,首批使者还没返回,塞克勒的第二批使者已经动身,紧接着是第三批使者。
于是乎,白狮回到赤河部营地没过多久,灰眼睛就又派人请他议事,还要请烤火者过去。
“你去诸部接回妇孺罢,舅舅。”白狮披挂整齐,换上一匹从马,又变回那个沉默坚毅的领袖:“诸部首领和我有约,不会为难你。”
“然后又该如何?”
“然后你带着鹰林部护送妇孺往北走,护送她们回老营去。”
“你是要我离开这里?如果鹰林部不在这里,我又如何分享战利品?”
“你送族人去老营,再回来,正好能赶上。”白狮平静而笃定地说:“看着罢,舅舅,这仗还有得打呢。”
……
帕拉图人的姿态一次比一次谦卑。
第一批使者来的时候,给出的议和条件是携带武器、旗帜离开——和撤退也没什么区别。
赫德诸部首领当然不会同意。
第二批使者的条件,已经变成:帕拉图军携带武器、旗帜离开,并根据诸部损失给予赔偿。
第三批使者的条件:愿意割地、赔款,约定十年和平,但是帕拉图军队还是要携带武器、旗帜离开。
诸部大议,首领们争吵不休。
“什么使者!分明就是探子!”烤火者大吼,把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帕拉图人欺负诸部不杀使者,便一波接一波派人来查探你我!追上那些使者,把他们统统杀了!”
“你想杀,你便杀。”黑水部首领面露不悦。
烤火者怒视黑水部首领:“这是我特尔敦部一家的事?你们不愿沾血,却让我杀?”
“还想什么?难道还要同意?明知前面是陷坑,还要往里面跳?”新任战争首领拍着大腿,呵斥众首领:“两腿人的心思就像羊肠子一样弯弯绕绕,与他们谈什么?他们一路逃跑,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正应该派兵攻打他们,怎能在这里干坐着、不行动?!”
有首领赞同道:“是啊!我们坐在毡帐里,族人们却彼此抱着取暖。一路赶过来,马匹不知死了多少。早一天消灭两腿人,我们的损失就小一些。诸部人马少说也有三万,若是合兵去攻打,怎么会打不过两腿人?”
赫德诸部在冬季出征,战马先是掉膘,掉到肋骨都一根一根显出来,最后不明不白死掉。
为了尽快赶来,他们连帐篷都没带几顶,互相抱着取暖绝不是夸张。
一两天还能捱过去,时间一长,铁打的汉子也要冻出病来。
越早击败帕拉图军队,赫德诸部承受的损失就越小。
烤火者不甘示弱,立刻顶了回去:“健食者,我倒要问问你,明知是陷坑,还要往里跳吗?你不弄清两腿人想干什么,却要像瞎眼的牛一样胡乱行动?”
“祭天金人都丢掉的家伙,没资格和我说话。”健食者回敬。
烤火者闷不做声起身,突然像熊罴一样猛扑向健食者。
两人抓着彼此衣袍,其他首领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分开。
灰眼睛安抚两人:“不妨派几个眼睛明亮的人,跟随两腿人的使者回去,探探他们虚实。”
白狮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小狮子坐在白狮身后,满脸不屑。
健食者看到这二人,他指着白狮,问:“白狮,你把我们召集到这里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
“我说诸部也不听,不如不说。”
“你怎知我不听?”健食者大怒。
“那好!”白狮拍了拍小狮子:“你拿我那挂毯来。”
小狮子起身离开,没过多久抱着卷毛毯回到毡帐。
不是赫德牧民家中常见的连皮带毛的毯子,而是用羊毛织成的毛毯。
毛毯在毡帐中央缓缓展开,足有一人长宽,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副地图。
地图,这可是不得了的东西。
如今诸部领地有限,地图就在脑子里记着,用不着画出来。
而阙叶汗时代的大地图都被诸部首领珍藏,是不给外人看的宝贝。
“打开天窗!”灰眼睛对帐外的侍卫下令。
盖在帐庐上的皮革被撤掉,阳光射入毡帐,投在地图上。
众首领围在地图前,小心翼翼不敢踩到地图。
“这不是尕蓝湖吗?”一名首领眯起眼睛,指着地图一角问。
尕蓝湖在西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生活的部落放到赫德诸部眼中都是野人,被称为“野赫德”。
“这是帕拉图人绘制的地图。”白狮一字一句地说:“南至金顶山,北至遮荫山、东到诸王堡、西到尕蓝湖。
你们在此争权夺势,却不知帕拉图人早就在想着如何灭绝你我。若不齐心协力,终有一日诸部灶火会被帕拉图人踩灭,诸部黔首会像炉灰一样被扬尽。”
诸部首领们默不作声。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白狮重新坐回原位。
健食者踩在地图上,忿然作色,指着白狮问:“那你说怎么办?”
“我只有一句话。”白狮平静的回答:“既然推举健食者为战争首领,那就都听健食者的。他让诸部趟火海,诸部也要趟。他让诸部爬雪山,诸部也要爬。”
穹庐之下一片哗然,诸部首领想听的可不是这个答案。
“帕拉图人打仗,虽然也争吵。可是一旦军令下达,众人就不再有二话,只听军令冲杀。即便军令不对,也照执行不误。所以帕拉图人能打败两倍、三倍的赫德人。你我若做不到,那就永永远远要挨打。”白狮的语气坚定:“既然推举健食者,那就要听他的,就是这样!”
其余的首领嘿然不语,小狮子面露不服之色。
“那好!就这样!”烤火者大吼一声:“可如果你下让特尔敦部送死的命令,我是不会遵从的!健食者!”
“我也同意。”灰眼睛点头。
诸部首领吵闹一番,乱哄哄地答应听从健食者的命令。
“你们若愿听从我。”健食者大声说:“便与我合盏。”
赫德人每逢大议,参议者共饮一杯酒,以示再无二心,即为合盏。
合盏是宣告大议结束的仪式,健食者现在就要合盏,显然不合规矩。
“可以。”白狮站起来,第一个答应。
侍卫端进来烈酒,诸部首领先敬告神灵,开始轮流饮酒起誓。
“健食者,你还不是大汗,若你暗害特尔敦部,我是不会服从你的。”烤火者最后一个合盏,他恨恨说完这句话,才饮下烈酒完成仪式。
于是健食者按照赫德人的传统,将赫德诸部分为两翼一军。
苏兹部和海东部作为中军,特尔敦部与赤河部为右翼,其他部落合并为左翼。
健食者也清楚,赫德诸部一盘散沙,一个部落还能指挥,众多部落捏到一起根本没法执行太复杂的军令。
“今晚回去就拔营,明日两腿人行军的时候。”健食者向诸部首领下令:“中军攻打他们的中军,右翼攻打他们的后卫,左翼攻打他们的前锋。诸部齐心协力,他们决计抵挡不住你我。”
健食者还在约定汇合时间,帐外哨骑突然来报:帕拉图人正在焚烧营地,已经连夜遁逃。
“诸部速速回去点齐兵马!”健食者当机立断:“缀上两腿人,休要让他们走脱!”
众首领应声而散,纷纷走出毡帐。
毡帐之外,海东部众人也都在挂弦、披甲、备马。
营地内人嘶马鸣,好不热闹。
赤河部作为这片地区的主人,随军还携带着一些帐篷。
海东部远道而来,干脆什么都没带。
带的辎重少,就意味着行动更迅速。
跨上战马,牵上从马,提上弓刀,海东部众转眼间从扎营状态变为行军状态。
诸部首领离开海东部,各自去寻自家部众。
回营的路上,小狮子还在生闷气:“你怎么能听健食者那个废物的话?他们就是来占便宜的!血都是赤河部流!他现在却是一副大汗的做派!”
“我与健食者所言,每一句都是我这些年思索所得。”白狮耐心给弟弟解释:“狮子咬着我们喉咙,狼咬着我们手腕。先对付狮子,还是先对付狼?”
“可那也不能……”
白狮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健食者能带我们打赢帕拉图人,我心甘情愿推举他当大汗。”
小狮子挠着头:“他打不赢?”
白狮用生硬通用语反问弟弟:“你觉得健食者比起我如何?”
小狮子一愣,也用通用语回答:“怎么可能比得上大哥!”
白狮长长叹息:“我准备三年,原以为能守边黎三个月。可是帕拉图人一发力,边黎连七天都没撑住。诸部萨满相助,我以为至少能剪除帕拉图人一臂,可仍旧被打得险些全军覆没。”
小狮子作为亲历者,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兄长。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高估帕拉图人,其实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白狮拍了拍弟弟肩膀:“我们要学的……还有很多。诸部看我们大败,心下便瞧不起我们,因为他们还没亲自领教帕拉图人的本事。只有等他们也撞上钉子,他们才会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才会恢复对赤河部的尊重。只有等他们也撞上钉子,他们才会遵从我的战略。”
“那你我……该盼着健食者落败?”小狮子疑惑地问。
“不!我真心实意盼着健食者能赢。”白狮真诚地回答:“但他赢不了,因为他面对的是‘帕拉图之锤’和‘帕拉图之盾’。”
白狮少见露出一丝笑意:“而且从帕拉图之锤身上,我学到非常重要一点。”
“什么?”
“备用计划。”
……
白狮和小狮子交谈的时候,阿尔帕德将军正在给帕拉图骑兵做最后的演讲。
阿尔帕德站在一辆马车上,挥舞着一份羊皮纸,大声喝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数以千计的骑兵们牵着缰绳、站在马前,鸦雀无声。
“这是帕拉图议事会的撤兵命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不仅是士兵,就连尉官们也面有惊疑。
中校们倒是脸色如常,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这份命令的存在。
上校们也不奇怪,他们不仅知道这份命令,他们还知道这是第二份撤兵命令。
整个军团,唯有阿尔帕德和塞克勒两人知道真相:这其实已经是第五份撤兵命令。
赫德掠夺者攻入帕拉图本土没多久,大议事会便发出了第一道撤兵命令。
接连五道命令,一份比一份措辞严厉。
“我告诉你们,这份命令上写的是什么!”阿尔帕德拿起羊皮纸,把机密信件的内容告诉全军团:“第五、第六军团,滞留敌境、未立寸功。着令第五、第六军团返回双桥大营,延误即以叛国论处!即以叛国论处!”
风掠过帕拉图士兵的方阵,卷来阵阵怒气。
“议事会问我们,问需要军团的时候,军团在哪里?!”阿尔帕德在所有人面前,把手中带着帕拉图议事会漆封的命令撕得粉碎,狠狠摔在地上:“议事会脑满肠肥的混账!他们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他们以为我们在喝着酒、吃着肉、享用赫德女人吗?”
“他们以为我们不想回到帕拉图吗?”
“我们难道不是一刀一枪和赫德蛮子血战到今天?!你们哪个人身上没有伤?你们哪个人没有战友袍泽被埋在荒原?!现在我们成了叛国贼?!”
在恢复法术能力的施法者辅助下,阿尔帕德的声音传到帕拉图军队每一处角落。
压抑在士兵心中的愤怒和怨气逐渐发酵,他们可是浴血奋战的呀!可是拿了命在与赫德蛮子拼呀!
“数以万计的赫德蛮子咬在我们身后!大议事会却拿我们当成叛国贼!”阿尔帕德也是满腔怒火:“我们现在是孤军了!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只有我们自己!跟上我!杀光赫德蛮子!把他们的耳朵用草绳穿成一串!跟我去向大议事会讨个说法!”
“万岁!”有士兵大喊。
“万岁!!”其他人跟着高喊。
“万岁!!!”所有人都带着愤怒和怨恨在呐喊。
阿尔帕德跨上战马,率先奔向北方,鹰旗跟在他身后。
军号吹响,骑兵们齐刷刷翻身上马,在军官的引导下跟随将军而去。
……
……
不过,阿尔帕德煽动性的演讲与先头部队没什么关系。
若是让老神棍听到,说不得还会给阿尔帕德一个“居心叵测”的负面评价。
对于温特斯而言,他仍旧过着走路、筑营、休息的行军生活,只是更加警惕。
一天半之后,高举青色军旗的传令骑兵从身后追上先头部队。
“大捷!”温特斯听到对方高呼:“大捷!”
“塞克勒将军击溃蛮人联军!阿尔帕德将军连破十营!”
先头部队的士兵欢呼雀跃,众人拍打胸膛吼叫,把帽子拼命扔向天空。
温特斯兴冲冲找到杰士卡中校,却发现杰士卡中校、博德中校以及其他两位校官面色凝重聚在一起。
“有什么事?”杰士卡中校问温特斯。
温特斯见情况不对,兴奋之情也逐渐消散,他尽可能平静地说:“捷报,后方大部队似乎击溃了赫德联军。”
“有什么用?”博德中校啐了一口:“桥又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