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发令送抵狼镇后第三日清晨。
天刚朦胧亮,成队的四轮农家大车便从狼镇的各庄园中驶出,在镇中心汇聚成一股,朝着热沃丹市进发。
上百辆大车在道路上拉成一条长线,最前面和最后面能差出一公里,嘎吱嘎吱的车轴摩擦声隔着老远就能听到。
不时有全副武装的精悍骑手掠过慢吞吞的大车,往返巡视车队。
依着地势起伏,道路蜿蜒曲折向远方延伸,途径的大部分地方都渺无人烟。
旷野和草甸是路上的主要景色,偶尔车队经过森林时,所有人的神经都瞬间紧绷。
最懒散的车夫此刻也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取出短刀、弓弩放在手边,警觉地留意着道路两侧的晦暗林地。
直到车队离开森林,车夫们才敢松口气,把武器踢回座位下面,又恢复到平时无精打采的模样。
骑马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正是温特斯和吉拉德,巡逻的骑手则是庄园主们雇来的杜萨克。
虽然狼镇已经接到征召民兵的命令,可日子还得继续过。
农户地里的庄稼要割、秋播作物要种,各家庄园收获的烟草、棉花和甜菜要卖。
大部分庄园的产出早已被各商行提前下好定金。
但对于商人而言,运输的风险和成本太高,庄园主们需要自行将货物运到热沃丹市交割。
因此每年这个时候,狼镇各庄园主都会约好时间,一同将货物运往热沃丹市,于是便有了眼前这支浩大的车队。
抱团取暖,实属无奈之举。
苛政,苛政猛如虎,帕拉图高层在新垦地的苛政不可避免地导致盗匪横行。
偷窃、盗猎、逃税、私自垦荒……每一项罪名都能逼着原本守法奉公的农民铤而走险,用暴力交换温饱,沦为强盗和匪徒。
若是遇到光景不好——整年气温偏低、夏天潮湿阴凉、冬天漫长而冰冷——农作物歉收、饥荒随之而来。
那就不光是新垦地、帕拉图或是塞纳斯联盟……整片大陆都会有大量的农夫破产、挨饿、落草为寇。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但一切的前提都在于要弄清“民兵究竟是民还是兵。”
……
如果骑马从狼镇到热沃丹市,每天行六十公里,单程大约需要两天时间。
但慢吞吞的农家大车一天走二十公里就已是极限,再加上中途绕路小石镇,足足用了七天才抵达热沃丹市。
吉拉德和温特斯用行军的纪律约束车队,前出斥候、后置收容队、白天往复巡逻、夜晚轮班值岗。
几天行军之后,众人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十分疲倦。但大部分车夫和杜萨克都不是第一次跟车队出来,尚能默默咬牙忍耐。
倒是皮埃尔、瓦希卡等第一次跟车队的小杜萨克们新鲜劲一过去,立刻叫苦不迭、满腹牢骚,到最后几天懒得巡逻,干脆赖在大车上不下来了。
路上也发生过断轴、倾覆等大小事故,好在温特斯和吉拉德处置得力,没有酿成伤亡。吉拉德特意带了几辆空车出来,就是为了防备此类意外。
除了这些小波折外,一路平安无事,没有不长眼的匪帮来找麻烦,倒是万幸。
毕竟一辆大车可能是猎物,一百辆大车对方就得考虑会不会崩断牙了。
天公作美,吉拉德最担心的下雨也没有发生,车队无惊无险地抵达了热沃丹市。
当热沃丹市教堂的钟塔进入视野后,温特斯便动身先行前往驻屯所,吉拉德热心地提出陪他同去。
“没关系吗?您不需要跟着车队过去吗?”温特斯不好意思继续麻烦老杜萨克。
“没关系,把烟草拉到货栈就行,用不着我。”吉拉德爽朗地说:“况且你也不知道驻屯所怎么走,我领你过去。罗纳德少校我认识,可以替你介绍。”
吉拉德的热情让温特斯没有理由推辞,两人控马离开车队,朝着热沃丹市中心奔行。
作为新垦地行省、铁峰郡的首府,热沃丹只能被称为“市”,而不能被称为“城”。因为她只有市区,没有城墙。
正如所有自然形成的定居点那样,以今人眼光看来这座城市地理条件可谓得天独厚。
市区坐落在河谷中央,脚下的土地坚固而平坦。圣乔治河绕城而过,为热沃丹市民提供淡水并带走污秽。
整座城市最显眼的建筑,莫过于伫立在市区中央的热沃丹大教堂,几公里外的旅者也能看到大教堂剑尖的钟塔。
“热沃丹大教堂可是不得了。大!高!”不善言辞的老杜萨克憋得满脸通红,好一会才又想出个形容词:“金碧辉煌!对了,大教堂里面有圣阿道斯的坟头!据说无论病的多重,只要摸一下就能恢复健康。不过我没试过,一来我没病,二来神父不让摸……”
吉拉德一路介绍热沃丹市,温特斯认真地听着。
一人说,一人听,两人很快就到了圣乔治河畔。
“听说这地方叫情人林。”吉拉德指着市区对岸、道路西侧的一片稀疏树林说:“反正就是男男女女来那个的地方。”
听到这话,温特斯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片小树林。
但此刻尚是白天,林中见不到一个人影,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圣乔治河上只有一座木桥,一名穿着粗布修士袍的老人正在桥头的亭子里打瞌睡。
见两人骑马过来,老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充当横栏的木头旁,划了个礼:“日安,愿神赐福于你。”
“日安,神父。”吉拉德也划了个礼:“今天的过桥费怎么收?”
“一匹马一枚小银币,每个人四分之一枚小银币。”
吉拉德掏出钱袋数银币的时候,温特斯皱起眉头问:“你是教士?”
“当然。”
“教堂的神职人员?”
“当然。”老人不解地反问:“怎么啦?”
“那你怎么在这里收钱?”
老人又划了个礼,絮絮叨叨地解释道:“这座桥属于热沃丹大教堂,所以过桥要收钱。不过本市居民不收、神职人员不收、教堂的佣人不收……”
吉拉德数出三枚小银币,递给老人:“神父,请用剩下的钱买点柴禾暖和身子。”
老人划礼感谢,移开了充当横栏的木头。
两名骑马者过桥后,老人吃力地又把木头往回搬。
温特斯见状折返回来,下马抬起木头:“你回去坐着吧。”
老人连声感谢,一瘸一拐地回到亭子里。
温特斯暗暗摇头,其实刚才他问的是:“怎么会让这样一位老人干这种活?”
过了桥就是热沃丹市区,前往驻屯所的路上温特斯经过了大教堂。
只有匆匆一瞥,但这座挺拔的石头建筑的确宏伟壮丽……而且金碧辉煌。
驻屯所是一栋白墙红瓦的二层石头小楼,周围用木栅栏围成一个大院。大院另一端是一排营房,营房和小楼中间是平坦的操场。
院门的卫兵认识吉拉德,挥手二人放了进去。没有直接上楼,吉拉德先领着温特斯先到后院的马厩存放马匹。
当温特斯把缰绳交给马夫的时候,吉拉德·米切尔涨红了脸、难为情地说:“少尉,有件事情我已经想了好久,想要拜托您,请一定要帮忙。”
突如其来的央求令温特斯猝不及防,他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答道:“您说,什么事?”
“希望您别觉得唐突。”吉拉德愈发诚恳。
“您说。”温特斯愈发冒汗。
“真的很不好意思、很冒昧。”
“您说。”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豁出这张老脸。”
“您说。”
“您……”吉拉德咬了咬牙,难为情地说:“……您家里送来的儿马子能不能给我家的牝马配一下?”
温特斯险些脑溢血:“就这?”
“当然是有偿配种,我知道规矩。”老杜萨克紧忙补充道。
吉拉德说的儿马子,自然指得不是红鬃,而是强运。
之前温特斯在塔尼里亚打仗,强运就一直留在海蓝的家里。珂莎派夏尔来找温特斯时,让夏尔把强运一并带了过来。
温特斯揣测其中大概也有“骑着这匹马回家”的意思。
吉拉德自从见到强运之后简直挪不开眼睛,没事闲着就围着强运打转,弄得温特斯还以为他想买下强运。
“米切尔先生。”温特斯真挚地握着吉拉德的手:“拿去配,随便配。”
老杜萨克喜笑颜开,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我听说牝马好像更重要一些。”温特斯问。
“牝马的质量当然重要,但儿马也一样重要。”吉拉德突然伤感地说:“合罕乌被熊打死之后,我家就没有像样的儿马……算了,不说这些。”
吉拉德摆了摆手,领着温特斯走进二层小楼。
出乎温特斯意料,驻屯所里的每一名军官或士兵似乎都认识吉拉德,纷纷和老杜萨克打招呼。
就这样,二人轻而易举地见到了热沃丹驻屯所指挥官、温特斯的顶头上司——罗纳德少校。
不知道是因为吉拉德的介绍,还是因为校友这层关系,罗纳德少校对温特斯十分友善。
他仔细地询问温特斯的难处、需要什么帮助,还把温特斯介绍给驻屯所其他军官。
“我其实也就比你大个几届。”少校的语气颇为同情,他拍了拍温特斯的肩膀:“你们的事情我大概听说了一些,姑且忍耐一下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上头不可能放人。等仗打赢了,一切就都好说。”
帕拉图陆军上下让温特斯感受到了极大的反差,他遇到的每一位帕拉图籍军官都很好、很友善。
但又正是代表全体帕拉图军官的集体把他扣押在此,让他有家不能回。
温特斯自然也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有一些重要的问题需要厘清。
民兵在帕拉图的法律里究竟是“民夫”还是“士兵”?
“是士兵。”罗纳德少校给出肯定的答复,他还找来了文件佐证。
那么温特斯的第二个问题:
杜萨克征召成为民兵……又是否算服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