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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心脏

即便已经放弃了道德、放弃了血脉、放弃了人性、放弃了“心”,他依然不会忘记他愤而离家的那一天。
那是个满月的夜晚,这是星辰最黯淡的时候,他的族人并不信仰月亮上的神明,众星才是值得他们观测的对象。因此,也只有在满月之时,他们的夜晚可以迎来休憩与安宁。这对于青年来说亦是如此,然而也正是因此,他对于月亮的喜爱远甚于星空。
白发青年独自漫步在旷野之上,享受着为他一人倾泻而下的月光。他不会去崇拜月光,他从不崇拜任何事物,他只会把月光当作自己的私有物。而从他离家的这一刻起,他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他再也不用为族群的未来操心了,也不用将一生浪费在毫无前景的观星术上,也不用再去奉承、再去迎合族人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月光才是真正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自由了。
青年躺下,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想就此睡去,沉浸在无垠的梦乡之中。
没有人能打扰他,没有人能比月光更能吸引他的目光。
——直到他注意到皎洁的月亮上存在污点。
那并非属于月亮本身,而是有什么东西正飘浮在那里。他坐起身,注目那瑕疵,此时的他并未想到,自己的视线将改变自己的命运。
“太……太美了。”他看清了那月光的瑕疵,不由得发出了感叹。仅仅只是轮廓,就能让月光都在那身影前黯淡无光。
那是一个飘浮在月光前的女人的身影,但是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女人。随着身影将月光遮蔽,他才彻底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一位长着九条白色尾巴的人形妖狐,穿着道袍却露出结白的双肩,头上的狐耳悄然挺立,而其视线却显得不温不冷。
“谁允许你注视本宫了?”对方降落在青年身前,与之保持着一定高度差,俯视着他,“收起你那痴妄的念想,凡人。”
“您若是将我视为凡人,何必为我驻足呢?”青年答道,“您本可挥手将我化为乌有,却如同观察一只虫子般回应了我的视线,这是为何呢?”
“本宫念你也是舍国舍家之人,投来一丝怜悯罢了,你该为此荣幸。”
“能见到如此天仙,我的一生也不枉来了。可您说‘也’?莫非您也是弃国弃家之人?”
“别将本宫与你们凡人划作一类!”九尾妖狐的脸上现出了明显的厌恶,换来了青年卑微的赔罪。见对方翻身磕头,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既然你如此有诚意,本宫赐你将功补过的机会。”妖狐说道。
“请说。”
“借尔心脏一用。”妖狐说道。
“额……”青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请便。”
对方来了兴致,悬坐在空中,裸露双腿,问道:“你不怕死?”
“刚才我已经说了,能见到您,我此生也不枉来了,”青年心无二意地说道,“只是……”
“你想讨价还价?”
“不敢不敢。”
“那本宫倒要听听,你想要什么?”
青年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为再一睹对方发芳容,见对方面无表情,他才开了口:“我想知道,小姐您的姓名。”
妖狐却笑了,没想到这小子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说道:“这有何难?告诉尔吧,好好记住了,吾之姓名为——玉藻比卖命。”
“果然是天仙的名字。”
“也别把本宫跟那些神仙相提并论,我们妖狐可不像你们天狗,会对神明阿谀奉承。”
“的确如此,奉承神明终成不了大事。”青年心里暗暗叨念着那些族人,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抬起头来,问道:“您知道我是天狗?”
“早就知道了,在我们看来,你们与凡人无异。”玉藻比卖命用轻佻的语气说道。
“没错。”青年的语气却显得有些愤恨,他愤恨的对象当然是族人、那些不思进取的族人、那些将他的话视作耳旁风的族人、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
“本宫马上就要取走你的心脏,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玉藻比卖命漫不经心地捻着细长的指甲。
“多谢。小人名为饭纲卧行,是饭纲一族微不足道的一份子,如今也算不上是一份子了。他们不思进取,迎合虚无缥缈的星辰,终日为神的奴婢,不听我的劝告。如您所见,我舍弃了他们,独自流浪于此处,才有幸遇见贵人您。我本想于月光之下长眠,却能见到连月都自愧不如的您,我死不足惜。”青年这才向对方道出了自己的来历。
对方的脸上有些波澜,又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本宫借你心脏何用?”
“无妨。贵人愿意告诉我,我便洗耳恭听;贵人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多问。”
“也好,我就不多说了,来吧,摊开手,不许动,闭上眼睛。”玉藻一声命令,也不知是青年的决心太强,还是对方的言语中有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青年果断地撕开了衣服,将瘦骨嶙峋的身体暴露在月光之下,自己则闭上眼睛,不再看一眼月光。
过了稍会儿,他只感觉到对方将自己怀抱,体温驱散了月夜的寒气,他感觉到安详。随后,胸口一阵刺痛,他动弹不得,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交了出去,对方的体温也渐行渐远……
“睁开眼吧。”对方命令道。
青年睁开眼,却见胸口没有一点伤口,而对方的手中,正握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这是……”
“我说了是借,又怎会取你性命?”玉藻比卖命用开玩笑的语气戏谑道,随后口气一转最初的高傲姿态,“此乃玉藻一族皇族才能掌握的术式——【茶吉尼天·交心】。此后,你便是我的式神了,但终有一天,心脏会还给你。在此之前,无论你的肉身如何毁坏,我都会再次将你唤出。我先回去了,几日后我们再见吧。”
玉藻比卖命的身影消失在青年的身前,而那一天如同云雾一般远去。天子还没有看到结局,就幡然醒悟。
“心脏……”她叨念着。
“你看到了什么?”此时被她用双剑刺在地上的饭纲卧行脸色有些变化,“你看到了什么?!”
“你的心脏在哪里?!”天子反问着,忽然注意到一只瓶子从他的衣服里掉出,那里面赫然装着一颗心脏。天子抽剑就去砍,还未碰到,瓶子却突然破碎,迸发出一股白色的气流来,天子连人带剑被吹飞老远,就连剑上的火都快要散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在随着这股气流消散。
她看清了烟雾中护在饭纲卧行身前的东西,那是一只九尾管狐。
“原来如此,‘本体’是你吗?”天子稳住了架势,将目光盯准了那只管狐,“玉藻比卖命?”如此以来,饭纲卧行的不死之谜也解开了,饭纲卧行之所以能死而复生,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将心脏交给了别人,自己则变成了式神。虽然还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但是只要把那只九尾管狐解决掉,事情想必就明朗了。
九尾管狐无言,只是发出野兽的低吟。半透明状态下,天子可以看到它体内的心脏。当然她也不会贸然进攻那里,出于保险,她还是发动了【绯想天】来读取对方的弱点。但九尾管狐察觉到了这点,于是毫不犹豫地释放了比饭纲卧行本人强十倍的勾玉轰,从口中喷射而出!天子猛踩地面,震出一道石墙挡在身前,自己则趁着间隙跳过石墙飞斩过去。就在她要得手之际,饭纲卧行突然闪现,用肉身挡下。
“可别忘了老身呐!”他笑道。天子“切”了一声,不过是式神罢了,她横剑一舞,便将饭纲卧行的肉身连同护盾一同劈开,随后直奔妖狐而去!但妖狐只是一扫尾,又将天子击飞。
望着地上饭纲卧行的断肢,妖狐发出吟唱声,其肉身果然恢复如初。无论是外面的式神肉壳,还是里面的“真身”,只需身为“本体”的九尾管狐念个咒,皆能在片刻之间复原。
天子在不远处拄着剑望着这一幕,从地上爬起,此时她已无需向“大地”借用力量,因为“大地”就在她的心中,这是身为比那名居天子时才有的权限,与绯想之剑一同埋入她体内的某块“石头”的作用。她交叉双剑,又是飞斩,这次无论是饭纲卧行的护罩还是妖狐的扫尾都不起作用,因为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妖狐的心脏!
天子的猛袭在天狗城划过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火线,在那妖狐心脏上斩出了一道火十字!也是在绯想之剑斩中的瞬间,情绪从空气中迸发而出,天子又看见了新的景象——
几日后,青年还是在月光照射的旷野上等待着,履行着几日前那位贵人与他的约定。他已无暇去顾及月光,只是闭上眼静静地盘腿坐着,等待那个身影的到来……
忽然,熟悉的体温从他的后背传来,有什么人从他身后搂住了他,说道:“不许回头。”
“是……比卖命小姐?”
“连本宫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对方的语气略显疲惫,但还是强撑着那幅高傲。
“在下怎么可能忘了您的声音?”青年回答。
“那就好……”对方像是松了口气,静静地靠在青年背上,不发一言。
青年也没有再打搅对方,只是默默享受着从背上传来的体温。心里偶尔会疑惑对方态度的变化,但是没有必要多想,一切听对方的就好。
“你的心脏……”也不知保持了多久的沉默,对方率先用疲惫的语气开了口,“暂时还不了你了。”
“无妨,”青年回答,“送给您便是,从此在下的身与心都是贵人您的。”
“呵……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对方冷笑着,却依然靠在青年的背上,“不行,本宫可跟那些出尔反尔的族人不一样,说好的事一定会做到,心脏,总有一天会还给你,在那之前,先拿着这个替代吧。”对方从后面伸出手,将一块温热的东西塞进青年的手中。
青年低头一看,认得那是另一颗心脏。自己并没有为此有任何波澜,是因为自己没有心了吗?
“失去了心脏,会渐渐失去人性、道德,变成空无一物的欲望野兽,所以在你变成那样的存在前,请先用我的心脏顶替吧。”对方轻描淡写地说着。
“可是……您……在下怎么配拥有您的心?”也是在这个时候,青年感觉到自己空无一物的怀中,有了虚无的悸动。
“你都将你的心交给我了,我怎么就不能将心交给你?当作一场交易便是。失去的心,我会替你寻回。在那之前——”玉藻比卖命将青年的衣服轻轻扯下,“本宫要为你刻下【茶吉尼天·大咒印】,此后你便可以使用我族咒术了。”
“可在下并不会什么咒术。”
“等我们下次见面,我会教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满月吧。”
青年感觉背上又有了同样的疼痛,但对现在的他来说,疼痛尚能说明他还留有人性,还没有堕落成纯粹的欲望野兽。
“好好记住这份痛楚吧。”
天子回过神,惊愕地看着背后刚刚被自己同时斩开的饭纲卧行的肉身与心脏,二者也是同时恢复了原样。天子此刻陷入了真正的绝望——因为那并非饭纲卧行的心脏,而是玉藻比卖命的心脏。
“你的心脏在哪里?”天子再次盘问。
“我的?还是她的?”饭纲卧行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指着一旁的九尾妖狐。
“你的!”
“哈哈哈哈,很遗憾呐,那玩意早在几千年前就找不着了。”饭纲卧行拍手嘲讽道。
“你这家伙——”天子恨不得再上去砍一刀,但是此时她已然意识到,若找不回那颗心脏,对方就没有弱点!
此时的天子,总算能够理解衣玖的绝望了。
“不必找了,饭纲卧行,你的心脏,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一旁传出,只见一个身着道袍且同样是九尾的拘谨妖狐从一边走出,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你是?”饭纲卧行眼中难得现出了惊愕,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手里的木匣。
“被你所灭的玉藻一族的遗孤罢了,现在我有另一个名字——八云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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