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纲丸龙跪在雪地上,哪怕是常年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天狗,在习惯了温室之后,也难以忍受极寒。她刚刚以自己一族千百年来钻研观星术之大成,以星空为脉搏使出的绝招——【星雨】差一点就将自己的身体撕裂。但她刚刚已经摧毁了饭纲卧行的“真身”,这么一来,自己也算为世间除掉一魔头,死而无憾了。
她逐渐放松了身上的肌肉,决定就这样长眠于自己未能如愿拯救的村落,她已经替他们报仇了。在她的身体倒下的那一刻,一双纤细的手将她的身体扶住。
“主人大人,还不能死噢。”听到那熟悉的耳边细语,龙恢复了些许意识,她抬起头,眯缝着眼望着那本该以煽动之语催促她放弃的属下——菅牧典。
“阿典……你怎么……”
“主人大人破坏了饭纲卧行的肉身,我也就能够从试管里出来了啊。”
“百百世呢?”
“在那边躺着呢,还没挂掉。不过咒死咒印还在,我也能感觉到我身上的‘契约’,说明饭纲卧行还没死哦。”
“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这可超出我所知的情报了。主人大人破坏的确实是饭纲卧行的‘真身’没错,但是无论是我身为管狐与他的联系,还是本该在其死后被解除的咒印,都没有任何变化。说明那个老家伙的牌远远没有使完吧?”
龙在典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她想到了一个东西,那是饭纲卧行极少使用的牌——九尾管狐。
“我大概……猜到他为何能使役天狗式神了,还有为什么真身被破坏,咒术依然存在了。”
阿典打断道:“还是先带上姬虫大人逃吧,得亏了主人大人你破坏了老家伙的肉身,我们有机会撤离。暂时不能回天狗城了,得找个饭纲卧行不会找上门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没有体力了。”刚说完这话,龙迈出了一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格外轻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她回过头,却发现阿典正在逐渐汽化。
“阿典,你在做什么?!”
“把我的体力分给主人大人您啊,不然主人大人您刚刚站都站不起来,我们管狐可以夺人精气,自然也可以赋予人精气,您难道忘了吗?”
“可是你会——”
菅牧典却微笑着说:“没关系,只是暂时变回没有理智的水汽罢了,就当给我放个长假好好睡一觉,我会等着主人大人您把我唤醒的那一天,不管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阿典我啊,都会在这里。”话说完,菅牧典完全化作了一团气,缩进了试管中。
让一只管狐从气态变成拥有理智与实体的人形妖狐,需要漫长的时间,而为了救饭纲丸龙,阿典消耗了自己几百年的修为,重新进入了那种无脑的状态,至于恢复以后是否还有记忆,没人知道。
看着这茫茫的雪地,还有不远处昏迷的百百世,饭纲丸龙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她要救她们,让阿典不再受管狐的诅咒束缚,解除百百世身上的咒死咒印。而救她们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彻底杀死饭纲卧行。
但是仅靠她一人无法做到,她还不能回天狗城。她必须先安置百百世,随后寻找能够杀死饭纲卧行的办法,寻找愿意帮她的人。百百世身上的咒死咒印发作时间会因为对象不同而不同,少则七日,多则一月,就算乐观估计,她也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寻常的攻击无法杀死饭纲卧行,若要击败他,则需要一位同样通晓妖狐咒术之人。而刚好,在这幻想乡,还有一位“九尾”,或许她能找到饭纲卧行的弱点。
饭纲丸龙背起百百世,朝着心中所想的那个地方出发了。
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行的并非只有龙一人,在天狗城内外,单纯地为了一口饭吃而拼命奋斗的人数不胜数。寒冬之夜,一个少年看着窗外的风雪,会想起几年前,他的父亲同他告别的日子。
他的父亲,小山椊,是个谦卑且感性的人,对外连一只虫子都不舍得踩。但是对内,面对他这个儿子时,却一改和善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因为他的父亲不希望他像自己一样软弱,只能寄人篱下。因此父亲唯独对他不会给予好脸色,时常以极高的标准要求他。在父亲的压力下,他学习基本的体术,学习与比他大一辈的人打交道,甚至学习一些从人里传过来的人类学说。
某种意义上,他的父亲并没有错,因为在这天狗社会,实力决定一切,他曾幻想着自己凭着自己的本事走进天狗城,成为某位大人物的左右手。但另一方面,他埋怨自己的父亲没有给予他该有的父爱,直到临别的那一天——
他的父亲哭了。
父亲对他说对不起,因为自己的无才,没能让他们一家进城生活,因此如今自己只能依附于最边缘化的一个大天狗领袖,来争取更好的生活。但那意味着,父亲将离开村庄,家里的事只能由他这个儿子来承担。
“你一定要进天狗城,去那白峰塔,站在塔顶,成为俯视天狗城的人。爸爸我会努力为你争取机会,你也要努力,爸爸我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对不起……这么多年从来没给你一个孩子该有的……但是为了不辜负这么多年的痛苦,你还得继续痛苦下去,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父亲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中,在那一刻起,他便全身心地将自己打造为能够服众的精英、受人信赖的后辈。但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没有那么强烈的进入天狗城的愿望了。因为比起墙内,墙外的人更值得他为之付出。他看惯了城里人的做派,恐惧那些勾心斗角,厌恶无意义的斗争,他只需要努力地建设村庄,让墙外人也能过上好日子,就满足了。
“父亲……你会失望吗?”他喃喃自问。
想必不会的,如果墙外也能如墙内般繁荣,也就没有墙内墙外的区别了。水渠即将建成,那只是众多基础设施规划中的第一个,接下来是农业大棚、鱼类养殖、修缮房屋……这些曾经因为贵族的干涉迟迟没有动工的规划,已经因为贵族的离去而重新开始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起来。”
正当他即将怀着希望进入梦乡时,外面人们的喧闹又将他惊醒。他从吊铺上跳下,却踩入了水中——不知何时屋内已经积起没过了脚掌的水。他没多想,踩着水冲出房门,望见了与他一样慌乱无策的居民们。一个他熟识的士兵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告诉他说:
“山上不知为何冲下来大水,把还没完工的水渠冲垮了!这边还只是积水,沿河那边的房子都被冲走了,还有不少居民也被冲下山,我们快去帮忙!”
“发大水?冬天怎么会发大水?而且这里不是高山上吗?哪来的那么多水?”
“我哪晓得?别管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墙外区军民协力,花了整整一宿才勉强克服了灾害。因为天狗城建立在妖怪之山山腰一处斜坡上,水并没有积太久,而是顺着河流冲到山下了。但是有将近十几户人家连同房屋被冲到了山下,辛苦建造几个星期的水渠也毁于一旦。
柘木刽将一个落水的孩子从水中抱出,交给了神代清铃。清铃一边安抚着哭泣的孩子,一边四处张望着什么。
“他刚刚抱着一根木桩,应该是他们家屋子的。他的家人应该都——”柘木刽的话被清铃用眼神打断了。
“把他交给我吧,”一个年长的女天狗从清铃手中接过了孩子,“唉,可怜的娃。别哭了别哭了,阿姨带你回去。”
“妈妈……爸爸……”孩子的哭声不绝,四周尽是失去家人的孩子,或是失去孩子的父母。
“神明是如此无情……”柘木刽感叹。
“别急着怪神明,我这边已经收到了线人的报告,洪水的成因出来了。”
“是什么?”
“是融雪洪水。一个月前山上曾引发过雪崩,再加上连日大雪,北门积了不少雪,鬼一天正为了处理北门的积雪,直接请饭纲一族的咒术师用火烧,结果把山上的河道结的冰也烧化了,积雪融水就从东边沿着河道与城墙冲了下来。”
“这也太扯。”
“我也不是很相信,我更情愿信鬼一僧正为了消除这里的隐患故意设计了这么一出‘天灾’。”
“但鬼一天正就是那么个没有常识的人,他能坐到今天这位置纯粹是鬼一僧正看在他是自己二叔的份上。”
“以及为了制衡军队内部的非鬼一宗族势力。”清铃补充道,“说起来,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些情报哪来的吗?”
“爱宕山姓的人虽然被召进城了,但是隶属于爱宕山势力的人可不少。”柘木刽对这些早已了如指掌,“爱宕山荣术老早就在这里安插自己人了,甚至比大峰前垮台还要早,他早就在为这一天作打算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
“我还知道,爱宕山为这支军队准备的领头人是谁。”
“谁?”
“你。”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神代清铃意料,她反问道:“怎么可能是我?我连兵书都没读过,更不会上阵杀敌。”
“但是你是神代家的遗孤,身上有大天狗的血脉。对于民众来说,大天狗才是最有号召力的存在。但是爱宕山姓的人都已经被召进城,因此实际掌控军队的人只能是你。”
“那都是千百年前的事了,现在有几个人认识神代家?关于领头人,我已经找好了人选,跟我来吧。”
柘木刽便跟着清铃沿着河道往下游走,救灾军民大多聚集在那里。一个蹲在树下的士兵见到他们,像是引路一般走在他们前面。这印证了柘木刽的情报,爱宕山势力无处不在。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依旧让柘木刽脊背发寒。
那士兵如同事先排练好一般,混进了人群中。随后没过多久,另一位士兵引着一位少年走了出来。那少年见到二人,认了出来。
“是你们?有什么事。”
神代清铃将这场雪洪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少年,少年听得了真相,愣住了。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我也听说了。”一旁的那个士兵附和道。
“是真的!”“千真万确!”“该死的鬼一天正!”“害死了这么多同胞!”……人群逐渐激昂起来,似乎并没有人怀疑。三人成虎,哪怕是假的,这种情况下也会变成真的。看到这一幕,柘木刽不由得怀疑这件事的真伪了。
“小山!这里你书读的最多,带领我们大家杀进天狗城吧!”一个人突然喊道。
“什……什么?!”小山淳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
“鬼一僧正杀害大峰前,挟持天魔与爱宕山大人,以暴力镇压反叛,以血腥清除异己,荒淫无度,人神共愤!如今他设计这场雪洪害死了我们这么多同胞,就算我们可以重建家园,只要他还在,我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只有杀进去,让爱宕山大人恢复实权,我们才能安稳度日子!”
“可是……为什么选我?我还是个——”
“你早不是个孩子了,小山。你是我们这里最有能力,也最受大家信赖的人。我们相信你,我们需要你!”众人围了上去,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小山淳。因为震惊而手足无措的并非只有小山淳,还有柘木刽,他紧紧捏着拳头,将清铃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质问道:
“究竟……有多少人?爱宕山在这里……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没有多少人。你以为爱宕山大人这么多年稳居天狗城一把手是为什么?靠本多轻盛和那堆兵?不,他靠的是民心。大峰前唱白脸,他就唱红脸。不利于民心的政策,他让大峰前颁布;有利于民心的政策,他自己颁布。他常常微服出行,仔细倾听民众的意见。没有哪位身居高位者比他更了解民众,因此民众也更信赖他。他并没有有意去安插多少自己人,而是把所有天狗都变成自己人。
而小山淳,是他在许久之前就一直关注的存在。他意外地发现这个少年有着出色的学识和人望,就算进入白峰塔,也不会输给那些大臣。于是大人有意地让部下刻意引导他、培养他、锻炼他。甚至让原本的军长爱宕山乌为担当‘恶人’,为这位少年快速积攒更多的声望。原本按照这样的路线走下去,即使不用我出手,那个少年也会变成大人期待的模样。但是没想到,冲羽雏菊偷偷回城这件事,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变得犹豫不决。所以,只能动用一些人脉,劝他成为领袖了。”
“他还是个孩子!你们竟然如此狠毒!”柘木刽压低了声音冲着清铃怒斥道。
清铃却只是冷笑一声,说道:“对。这一切都是爱宕山大人的计划,怎么?身为刽子手的你竟然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产生同情?我记得你的弟弟跟他差不多大吧?难道说你打算在这里杀了我?反正我对于你们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柘木刽举起了短镰,尽管他感觉到了周围潜藏的视线,杀死面前这个他曾一度托付信赖的女人依然易如反掌。但是他的刀却久久不能挥下,这是他杀手生涯第一次手软,是为什么?如果是平时的任务,这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我……我会杀了你,但不是今天。”柘木刽放下了刀,“但我也不会与你为伍。”他转身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天狗城在另一边。”
柘木刽没有回答,朝着与天狗城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对……”望着柘木刽的背影,清铃松了口气,没有察觉眼角已经有了泪水,“走吧,走吧,离这里越远越好。将我视作敌人,这样,你就不会……为我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