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信凌空一刀,毫不偏移地切中了罗甸的肩关节,将它左手卸下。面前的这东西虽是巨鸟,却有着人形的头骨,手臂与翅膀相互独立,蜷缩着腿部从石棺中爬出。斩下一臂,渡边信心想不过如此,但下一刻,他就注意到狱卒们的尘埃仍未完全回归罗甸,在左臂切落时,他们的骨灰又接了上去,形成新的左臂,紧接着一巴掌朝渡边呼过来。渡边信反应不及,架刀格挡,又被打飞。
墨羽见此,只得拿起月光剑,此剑虽远不及罗甸骨剑,但也是一般的武器无法比拟的。而这里复活的罗甸天狗也没有恢复全部力量,全靠着这些数量有限的怨灵才能有无限恢复的能力。
墨羽举起月光剑,他能感觉到,纯净的力量正在剑刃上流动,如同清水的波纹一般。他腾空转体一挥,朝狱卒们的怨灵斩出一道蓝白的光刃。那一片的怨灵顷刻湮灭在夜空般的光芒中。
“你帮我拖着罗甸,我把这些污秽清理掉!”墨羽朝渡边信喊道。渡边信见墨羽有了策略,也放下心来,毫无畏惧地再次冲上前,几番躲开罗甸的拍打,踩着它的手又跳了上去,直刀刺入罗甸空洞的眼窝。罗甸早已是死物,没有疼痛,也不会因此发出叫唤,但嘴中仍回荡着幽怨的低鸣。头一次如此贴近这般怪物的渡边信听到那低吟后,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因为他确信,自己听到的是某种语言。不是无逻辑的噪音,也不是动物的发声,而是某种有规律的发声。那不是渡边信熟知的任何语言,他对于外界各个国家的语言都略有耳闻,但那绝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一种。原本他只会当作无意义的碎言碎语,但是那语言却如同山徒的冰刃一般直直地刺入他的脑中,他在一瞬间又似乎理解了那语言。
那是来自远古的诅咒,不止对于天狗,而是对于这世的诅咒,
渡边信意识到什么,立即抽刀退开,果不其然,在他从罗甸身上跳开的瞬间,罗甸的身体突然迸发出猛烈的黑焰,那些火焰在如同爆炸般喷发的瞬间,又形成了无数像是幽灵的火球,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朝二人追来。
“小心那些火焰!”渡边朝正专心清理怨灵的墨羽警告道。墨羽先是躲闪,回头发现那些火焰竟然转向紧紧跟来——它们是有意识的!
墨羽又斩出一道月弧,却只是勉强与那些黑焰抵消。渡边那边也被纠缠,墨羽招呼渡边低下身,自己也斩出一道月弧击散了火球。
但也正是二人忙于应付黑焰之际,罗甸张牙舞爪地扑向了墨羽,渡边抬头眼见墨羽要被撕成粉碎,大跨步奔去推开墨羽,然而罗甸的利爪也伸了过来,一瞬间,鲜血横飞——
墨羽的右翼被整个撕下,而渡边信的情况更惨,他的左臂与墨羽的右翼一同被扯了下来,被罗甸拍在地上压成一滩血。
“啊————————”渡边信不敢置信地看着断裂的左肩,随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曾经他斩断了无数敌人的躯体,自己心中早已不会有任何波澜,但当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依然感觉到了绝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
鸦天狗的翅膀尚能快速恢复,但白狼天狗的四肢不会。但渡边信脑海中想到的已经不再是永远失去的左臂,而是自己恐怕真的不能活着从这里逃出去了。他从未绝望过,哪怕是面对大峰前时,他也没有放弃,因为他坚信自己忠心侍奉的主人、如同儿子一般将自己关照的大天狗鬼一僧正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然而那胜利到来了,一切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好转,而身处绝境的自己也再没有任何可以寄托希望的对象,墨羽无法从这里逃出,而自己的理想,难道就要随着自己的死亡永远消失在这坟场吗?
疼痛之际,渡边信想到了很多事,想到了与大峰前的对峙、与山徒的决战、与地子的战斗……想到了过去每一场厮杀,他想到最初,他为了让母亲在内的家人活下去,与那些同乡人争食和食用同胞的黑历史,想到了他为了与那不曾谋面的父亲决斗而苦练刀术。
“父亲……”他的嘴中无意间脱口而出这个词。这个男人是渡边一生悲剧的起源,如果他没有抛下母亲离开、如果他没有留下那本刀谱、如果他肯履行他作为父亲的职责保护自己的孩子……想到这,渡边信拄着刀从地上站了起来,咬着牙关,同破布将断口缠住,用仅剩了那只右手举起了刀。
“断了一臂,‘七持七斩’便使不出来了吗?”他仿佛听到鬼一大天狗如此呵斥道。
所谓“七持七斩”,便是在同时使出七把刀的威力的刀术,为鬼一大天狗亲创,并亲手传授给他。可惜他一直以来,都未能领悟其本质。“‘七持’的关键,不在于刀的多,而在于能用有限的躯体发挥出超越躯体限制的威力,如同长出了七只手,因此能够与多臂的妖怪战斗。”鬼一大天狗曾如此说道。
“墨羽,还能站起来吗?!”
“能!”墨羽在之前就已经被撕过一次翅膀,虽仍痛苦难耐,但还是挺着身子站了起来。
“准备用你最大的威力把那些狱卒的怨灵清理干净,我将这家伙斩断。”
“好!”事到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怀疑计划的可行性了。墨羽举起了月光剑,思考如何才能将这把剑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此时罗甸刚转过身,又一度喷出追踪型黑焰,同时以迅猛的姿态朝着二人突进过来。墨羽先是一次尝试性的蓄力攻击,将那些黑焰尽数驱散。而渡边信也在罗甸靠过来的瞬间,用眼睛瞄准了罗甸身上的七处——
首先是最靠前的右爪,然后是右臂、脖子、双翼、左臂、盆骨、双足,一共七刀。这七刀必须在无限接近于无的时间里斩出,并且刀刀全力,才能让它短暂失去行动力,随后趁着那些怨灵用自己的骨灰修复罗甸骨骸而聚在一起的时机,由墨羽释放出月光剑的剑光一次性将它们清除。如果中间有哪一步出了差错,二人就会被撕成碎片。
“好好记住下个瞬间吧,那将是你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刻!”渡边挥刀斩出。然而罗甸却在贴近他的瞬间迸发黑焰,但渡边没有选择,他一边承受着黑焰的灼烧一边全速全力斩击。
黑焰之中,七道刀光同时闪过,罗甸天狗从前端开始解体,黑色的骨髓流出,淋到了渡边身上。而盘旋在空中的怨灵们见状,果不其然全数涌下来要争相成为罗甸的一部分。
“快!”尽管自己还没有离开墨羽的射程范围,但他还是让墨羽尽快攻击。那一刻,渡边信想到了山徒,山徒死前,也是尽全力拖住千鸟,但那时他们最终没能斩杀千鸟。
今天,这个遗憾想必就要化解了。
渡边本以为墨羽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连同所以敌人一同消灭,但墨羽的行动却出乎他的意料。墨羽并没有按照计划行动,而是提着月光剑冲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渡边信怒吼,“你想让我的努力白费吗?!”
墨羽没有回答,而是停在渡边信身旁,朝着空中不断涌来的怨灵们释放出他已蓄好的威力。刹那间,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剑刃处射出,,除了二人所在的区域,整个墓地、整座监牢无不被这光芒覆盖。只有这个角度,只有在这里,墨羽才能在保证渡边和自己不被波及的情况下除掉所有狱卒。
哪怕这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摧毁罗甸骨骸。
二人脚下,罗甸的骨骸依然燃烧着黑焰;二人头上,耀眼的光芒净化着上方的污秽。二人看着光芒,却没有感觉到刺眼,那是他们心之所向,哪怕黑焰已经趁机烧入了他们体内。
光芒散去,月光剑耗尽了全部的能量,伴随着光芒的消逝一同化为虚无。而二人不得不低下头,看着脚下罗甸那一动不动的骨骸。因为狱卒的怨灵已经被全部消灭,没有东西能够再修复罗甸。罗甸天狗,天狗之血的起源,这跨越数千年的血脉恩仇一夜之间再度回归于黑暗。也许数千年后,它还会再次爬起来,这场自天狗诞生之时就背负的罪孽或许将持续到永远……
而他们,也失去了选择。
墨羽低下身,将罗甸的脊椎从一堆骨灰与髓液中拔了出来,那里依旧保持着剑的轮廓。看着这把剑,二人的眼中已不再有恐惧,他们将背负着这罪孽,走到最后一刻。
“还有两层……不过升降梯就在下一层,我们走吧。”墨羽无力地说道。
二人环顾四周,却发现四面没有通往楼下的门。
“难道又是隐藏门?”渡边信问。
“不知道,再找找吧。”墨羽突然注意到一旁已然破碎的石棺,他走到石棺旁,发现石棺下正是楼梯,“看样子找到了。”
二人正准备下楼,却在死寂般的黑暗中,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
——脚步声。
那脚步声既不沉重,也不轻盈,没有任何异样。但正是没有任何特征,才让二人感觉到恐惧。有什么人要上来了。
墨羽想起白泽·悲音曾说,曾有四个人跨过了那扇门,而他们无不堕入了魔道,但是脚步声仅有一人。二人屏住呼吸,摆好了架势。墨羽更是毫不犹豫地将罗甸骨剑握在手中,无论接下来上来的是谁,一定比他们遇到的任何敌人还要强。
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渡边信跟墨羽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在对方出来之前先发制人,墨羽点了点头,因为接下来的战斗,容不得他们有任何一点犹豫。
根据声音,对方距离到达这一层只有十步。
二人同时突入,挥砍过去。在刀与刀的碰撞声中,刃与刃擦出了火花,短暂地照明了漆黑的梯道,但二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就被对方强大的蛮力逼退。对方竟以只手接下了二人的斩击!墨羽竟然期待罗甸骨剑此刻能燃起火来,但似乎是因为刚刚罗甸被击倒,罗甸骨剑没有任何反应。
对方顶着二人的武器一步一步走向明处,而他的面容也随着光线的明亮而清晰,那是一张凶恶的脸,不,那只是面具,对方不知为何戴着面具,但看发色应当是白狼天狗。渡边信从他身上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但一度说不出缘由。对方突然将二人架开,随后连续两下踢击就将二人踢回了墓地区。
“你这家伙……”渡边信捂着肚子从地上站起来,刚刚经历的死战已经让他疲惫不堪,无法再使出一次完美的“七斩”。对方也从楼梯间走了出来,望着渡边信,愣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惨状。
“该说是命运呢……还是巧合呢……”他感叹道。
“你在说什么?”
“不管怎样,二位能走到这实属不易,还是该褒扬一下,”面具人歪着脑袋,收刀鼓起了掌,“能够战胜悲音先生、跨过罗甸的骨骸,走到今天这一步。想必无论我怎么劝,你们也是不会返回的吧?”话音未落,渡边信趁着他收刀又突袭上来,然而对方仅在一瞬间就拔刀挡下。
“不用多说了,报上名来!”渡边信坚定地看着他,眼中不含任何迷茫。
“这个眼神……不错,那在下就报上名号吧。”面具人又一刀架开了渡边信,“在下名号为‘牙’,为四天王之一。这把刀,名为‘鬼切’,正是当年斩断鬼王手臂的那一把,虽一度断裂,但已经被那位大人修复了,赐给了在下。”
听到这些,墨羽的脑中又飞速运转起来。他记得,在天狗古代战争中,有一段鬼族统治时期,而一位名为“武殊丸光”的少女天狗战士与斩下了鬼王茨木的手臂,茨木遵守与她的约定离开妖怪之山,结束了鬼族对天狗的统治。那位少女因此成为天狗一族的大英雄,然而好景不长,鬼族已离开,天狗又开始了内斗,而那位少女也在战争中失踪。而那时少女使用的刀,正是“鬼切”。
站在面前的面具人,无疑是一位男性,不可能是那位少女本人,那么,他口中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谁?这白峰塔的最底层,究竟关着谁?
“我心善,不会杀了你们,但另外三位天王可不会,所以我还是劝一句吧,不要前进了,等待外面将你们释放吧。凭你们的实力,已经能在这监牢混得不错了。”“牙”说道。
“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怎么可能还会返回?”墨羽坚决地说。
“也是。”“牙”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脑袋,“这就难办了,如果你们执意要前进,我就只能遵循那位大人的意思,将你们斩杀了。在此之前,你们也报上名号吧。”
“在下姓墨羽,名仲府,大峰印持有者。”墨羽特意这么强调,是想着如果对方是天狗精英,或许会在听见“大峰印”时忌惮几分,但此时大峰印也不在自己身上,对方如果要看实物,就没有办法了。
“原来如此,大峰前死了啊……”“牙”却并没有在意大峰印的归属,只是叹了口气,“那么地上发生的事我也猜到了,也难怪你们急着要出去。你呢?”他转而望向渡边信。
“我姓渡边,名信,天狗城第二保卫队队长!”
听到渡边信的名号,“牙”似乎是一怔,但是还是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说道:“渡边……我曾认识一位天狗游侠,就信渡边,你和他确实很像,不过不是本人。”
“你认识我父亲?”
“果然是你父亲吗?那就很可惜了,”“牙”摇了摇头,“他已经被我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