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鹪鹩……”彦山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兼曾经的老友,“我以为你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鹪鹩没有把视线继续留在彦山前身上,而是转向此时心急如焚的地子,问道:“还记得老夫的脸吧?”
“当然记得,你就是鹪鹩。”地子虽然在回答鹪鹩的话,但她的大部分注意力依然放在彦山前身上,“你刚刚让我不要听他的,虽然我知道这家伙不怀好心,但是如今的情况……”
“非常抱歉,因为老朽身体抱恙,没能对雏菊出手相助。但如果我没猜错,正是彦山前想趁我和其他人不在,除掉雏菊。只不过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个虚伪的大天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守和你的诺言。”
彦山前此刻死死地盯着鹪鹩,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在鹪鹩面前继续替自己开脱。
“地子,你若要带着雏菊逃离天狗城这是非之地,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去吧,直接去爱宕山荣术的府上,与本多轻盛对峙,你若能战胜他,天狗城便没人再敢拦你。不要再犹豫了,”鹪鹩没有再像之前跟其他人时一样出什么计策,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地子要面对的,只能是绝对的武力较量。任何计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不值一提,“面对他,决不能怀有半点退却。”
听到鹪鹩这么说,地子似乎也醒悟了,于是不再逗留于此,“保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彦山前的办公室。
见地子离开,鹪鹩便走到彦山前的案几前,与之对坐。
“上次我们俩这么对坐,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鹪鹩说着掏出了一壶酒,给自己倒上一杯。
“你今天来,想要做什么?”彦山前还紧紧地盯着对方。
“和老朋友叙叙旧而已,顺便阻止你继续利用那些年轻人。”鹪鹩也为彦山前倒了一杯。
“利用?他们为天狗一族——”
“他们为天狗一族付出生命是理所当然,你想这么说,对吧?千年来我听你说了无数遍了。”鹪鹩打断了对方的话,喝了第一口酒。
“那也总强过你,辞官去追求什么‘天道’。”彦山前也喝了一口酒,突然愣住了,看了看酒杯,问道:“这是什么酒?”
“天狗酒。”
“怎么可能……这味道——”
“不辣,对吧?我也很惊奇,这是雏菊小姑娘酿的。”
“这……”彦山前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我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们早已经不是当初为了结束天狗古代战争,一口气暗杀几十个将领的意气风发的年轻天狗了。我老了,估计活不过明年春天,你的身手也不如往日了吧?”
“我们当初共同立下誓言,想要创造‘那样’的天狗社会,如今它还没完成,你难道就忘了?”
“怎么可能会忘……但是我可不觉得你的这些手段,能够完成我们的理想。暗杀、窃听、灭口……我们当初做的事,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
“鬼一僧正对天狗城虎视眈眈,大峰前还试图维护天魔统治的制度,爱宕山荣术还想着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天魔……如果不是我封锁了一切有关天魔真身的信息,天狗民众早已活在无尽的恐惧之中了。”
“所以,五十年前那场在山顶的神秘行动,所有参与的人士,除了几位大天狗领袖,全部被各自的主人灭口,而姬海棠果……也因为得知了真相而死。”
“鹪鹩啊,鹪鹩……”彦山前笑着摇了摇头,“还记得几千年前的宫守一族吗?那可是你灭的,面对那家里孩童的啼哭,你可是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你手上的血,难道还少吗?”
“你说的没错,那时候的我比如今的你还冷酷无情,”鹪鹩低下头,“我不会为这些事开脱,我不会否认我的罪。”
“于是你选择了逃避,”彦山前端着酒杯,用食指指着对方,“你化名鹪鹩,开始追求天道和无为,从此不再干预政事,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逃避,也不会后悔,杀了就杀了,我不会像你一样低头。如果过去的亡魂找上我,我会直视他们那充满怨恨的眼睛,他们是为了我的伟大目标而死,我会向他们的灵魂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但是我的步伐不会停,也不能停,停了,就是对不起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生灵。”
“但是,你的路早就歪了。”鹪鹩反驳道,“认清楚吧,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只能体现你的心急。我们的理想……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成的目标,但是你却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我从未放弃过那个目标,所以我将它托付给那些年轻人,而你却急于求成,想在死前看到它的实现。”
“年轻人?你是指岸飒羽、犬走椛和渡边信吗?”彦山前冷笑着说道。
“你果然也已经知道了。”鹪鹩虽然也试图瞒过彦山前,但是他太清楚自己这老朋友打探情报的能力了,但也正是因此,他心中的另一个猜想也落地了。
“在天狗城内,不,在妖怪之山上,没有你得不到的情报。”鹪鹩说道,“就算是富士讲的秘密行动,你也早就知道了?”
“在那场刺杀后,我就打探到他们的底细了。不过,有些事情最后还是脱离了控制。”彦山前面露遗憾,“即使掌握了部分情报,我也不一定能看清事物的全貌,但是你可以。”
“我们以前就是这么‘合作’的,你收集情报,我负责分析。”
“没错,自从你的那个徒弟死后,你就不想跟我合作了。”
“这正是我接下来想说的,既然你连富士讲的底细都能摸清楚,那么,山徒的下落,你也能轻松打探到吧?而有一个人,在我们寻找山徒的行动中多次出现,他就是杀死姬海棠果的凶手——‘千鸟’。而你,就是他的主人。”
话说到这地步,鹪鹩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杀气,就在他背对的门后,阴影中,有什么在盯着他。
“听我一句劝,别再说下去了,九条。”彦山前突然喊出了鹪鹩的真实姓氏,“如果你或者我再围绕这个话题说下去,我们的死状会比你那徒弟还惨。”
鹪鹩也感觉得到,那杀气对着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这座建筑内的其他人。虽然身手远不如以前,但对于杀气的敏锐是曾为杀手的他一直保留着的。
“那还是继续叙旧吧。”鹪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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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宕山大天狗的府邸,是一座比其他任何大天狗都要奢华的大宅院,在天狗城内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望见屹立在其中的七重塔。除开身为天守阁的白峰塔,爱宕山府邸的七重塔就是天狗城内最显眼的建筑。
本多轻盛带着他的部队守在府邸外围街道,这条街道也异常宽阔,足够塞下整支天狗城第一保卫队。他的主人对他将鱼饵放进自己家里的行为没有异议,温和的老天狗不会斥责属下的无礼,相反,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天狗就坐在那七重塔上,俯瞰着下面的状况,等待着一出好戏。
前面的部队开始有了骚乱,本多轻盛意识到,鱼上钩了。
突然,扬尘中刮出一道风,士兵用身体构成的防线瞬间被冲散,而后面的士兵连忙提枪涌上去。这些士兵作为天狗城的第一支保卫队,是从爱宕山的旧部里选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单体实力虽不及大峰前的天狗精英,但团体作战实力和随机应变能力不亚于鬼一僧正的军队。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部队,也拦不住救人心切的地子。地子在与射命丸文的战斗中,觉醒了与“天”相连接,以此感受敌人气息的能力。敌人若想朝她突刺,那她就会提前感受到“突刺”的气,从而作出识破之术;敌人若想朝她下劈,她可以提前感知到这一击的力道,从而选择躲避还是正面接下。当然,在力道上,这些士兵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本多轻盛精心构筑的防卫圈变得不堪一击。
“全军散开!”本多轻盛指挥道,当他的士兵们听到这项指令时,就知道队长要做什么了。于是放弃原有的战术,而是迅速将地子包围起来,如果地子朝着一方突进,整个包围圈就会跟着她移动,但不会让她突破包围圈。
本多轻盛并不指望这阵型能够拦住地子,他需要的是争取那几秒。他举起长枪,摆出准备投掷的架势蓄力。在把握了地子的移动速度和位置后,他投出了那一枪,挥手的瞬间,周围的光线和气流似乎都因为枪的速度扭曲了。
而地子也感受到了那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但距离太近、速度太快,她无法回避。她身体向前倾,用双手抓住那长枪,但那能贯穿天空的长枪蕴含的力量实在强劲,仅靠她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接下!下一个瞬间,她就要被长枪钉在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双足因为接住长枪带来的推力陷入了地面,原本她需要用剑刺入地面来与大地建立联系,如今这推力反而帮了她一把,大地也迅速响应她的心声,将深厚的力量注入她体内。刹那间,烟尘与强风如浪潮般涌向一侧,只见地子成功接下了这一击,握着长枪保持着前倾的姿势。
但下一个瞬间,另一股剧痛使她差点失去平衡倒下,地子感觉到体内仿佛有滚烫的岩浆流动,大地是以她的身体为媒介助她接下这一招,而这对她身体的负担也不小。无论是之前阻止地震,还是与射命丸文战斗,都是同样的道理,借用大地的力量会对她的身体产生极大的负担。
而此刻距离本多轻盛投出长枪,仅过去了两秒,这位“虎狼”天狗不会让地子多喘口气,他顺走身边手下的一把刀,朝着处于恍惚中地子快速逼近。投技的威力尚如此,更何况本人的实力?地子迅速躲开,用手里的枪挡下了对方的砍击。本多轻盛见此,一记抬腿踢中地子握着长枪的右手,使其手掌一松,他顺势夺回自己的武器。
地子见长枪回到对方手里,又抓住枪柄,借着对方的力道一跃而起,双腿一齐踢向本多轻盛的正脸。然而下一个瞬间,迎面而来的是另一记抬腿踢,正中了地子的脸庞,地子甚至没有感觉到对方攻击前产生的“气”,就被踢飞到几米外。
地子在地上连续滚了几圈,那一击让她失去了半秒的意识,但在意识恢复后,她立即调整架势,擦了擦脸上的血,准备用徒手对抗这名劲敌。此时对方扔下刀,改为双手持枪,也摆好架势对着她。
地子并没有感觉到对方要攻击的“气”,于是率先突袭,无论对方要如何应对,她都能率先感觉到气息并及时应对,然而直到她的拳头抵进对方的太阳穴,对方都没有放出任何动作之前的气——
未等地子产生疑惑,本多轻盛就已经用枪柄重重地打击了地子的太阳穴;不等地子命中他的要害,他先了命中地子的要害,而且出其不意,根本不给地子反击的机会。并不是地子反应不如他,而是他趁着地子逼近他挥出拳头的时候——也是破绽最明显的时候作出反击,哪怕地子反应过来,也来不及收手防御了。
这一击,又让地子产生几秒钟的恍惚。本多轻盛不再做防守方,而是主动出击,趁着地子无法反击的瞬间,用力突刺,试图刺穿地子的心脏。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地子的躯干坚硬无比,一时间他竟然无法刺穿地子的皮肤。“是力量不够吗?”本多轻盛心想。
皮肤上的刺痛让地子清醒过来,她见枪尖已经挨着自己的胸口,连忙握住,但还是被对方的突进逼得不断后退。趁着可以思考的间隙,她疑惑为什么刚刚对方进行反击前,一点气息都没有发出,无论速度再快,都会有“气”提前产生,难道说……
本多轻盛见刺不穿地子,便索性将其挑起,不等对方松手,举着枪朝着一侧墙壁冲去,要借着这股力量把她钉在墙上。地子此时还难以从枪尖上挣脱,见对方如此,便握紧枪柄,抬起下半身,利用对方的推力往背后的墙上踢出一道大窟窿。本多轻盛直接冲进了大天狗的府邸内,有些愣神,而地子随后立即从枪尖上挣脱,落到地上。
战场从墙外转移到墙内,爱宕山荣术的府邸内则是另一番景象,靠近围墙的一侧是看不见边的园林,虽然连下了几日雪,这里的花却依旧盛开,人造山水遍布于此,地上的雪被清理得不见踪迹,绿草如茵,俨然一幅人间天堂。若是其他人进来,恐怕很难从这番美景中回过神,然而这一切对于正在激战的二人来说,不过是战斗的障碍罢了。
这反倒提醒了地子,她来此处的目的是救出雏菊,但是面对这种实力深不可测的对手,就算找到了雏菊,也难以将她安全带走。
“假如命莲魔剑在手上,或许局势就大不一样了。”她想。但是可惜,她从刑场逃离后完全没有时间和机会回去找那把剑,自己一路上不是抢别人的武器,就是用拳头。
借着刚刚的空隙,地子也想清楚为什么对方防御时没有气息放出了。对方的每一次防卫动作都是由他的身体本能进行反应,经过无数次战斗锤炼的肉体已经能够通过肌肉记忆来进行各种反击,他本人则完全不需要做任何思考,也就不会让对手感觉到任何行动前的“气”。对于这位“最强天狗”,战斗已经成了本能。
但是,地子若是在这里认栽,也不是地子了。她摆好架势,这次准备让对手先手。对方的防御可以仅凭肉体本能进行动作,但是主动攻击不行,让对方主动攻击,对方无论如何都会放出“气”,到那时她便能见招拆招。
“怎么?想让我先手吗?”本多轻盛见地子立在原地,没有动作,便也不客气,挥动几圈长枪准备攻击。也是那一瞬间,地子感觉到了,她的的确确感觉到了,对方果然释放出了“气”,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的感知里,对方的下一招,竟然是从多个方向同时发起不同类型的攻击。突刺、横扫、下劈、投击……如果是其他人,只能放出其中一种动作的气息,而且对方最后的的确确会那么做。但是这家伙,竟然同时产生了不同的气!这样一来,地子根本无法预判他接下来的动作!
面对这样的状况,地子下意识地退却了,一跃到身后的一棵树上。本多轻盛选择了突刺,极速推进把枪刺入大树,随后举起长枪将整棵树连根挑起来,将地子拋向空中。接着拔出枪尖,对准空中的地子要让她自己落到枪尖上。
谁知地子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只见她紧紧抓着树枝,而那整棵大树竟然悬在空中。原来她是以树为媒介,与地面建立了联系,就像之前对付有飞行优势的射命丸文时一样,她召唤出一块浮石从地面将她和大树抬起,悬浮在空中。
“怎么回事?”本多轻盛还从未见过这般光景。而地子明白,拉开距离对她反而更危险,于是趁着对方迟疑的片刻,让浮石连同大树朝对方狠狠锤下去。
这是本多轻盛第一次失措,身体的本能让他投掷长枪进行反击,但是对方这一击的力量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只听得轰隆一声,烟尘与碎石在这原本清静的园林里扩散,爱宕山府邸内的一角出现了一道大坑。
在刚刚的一瞬间,地子借助大地的力量倾尽全力的一击,与本多轻盛在同时掷出的长枪对撞,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武器和她的浮石都已经粉碎,但是浮石的碎片依然足够给予对方致命伤……
烟尘散去,地子依稀可以看见,本多轻盛半个身子都被埋进土里,上半身的铠甲已经破碎,袒露出里面的血肉。他身上横插着数不尽的沾满他的血的碎石和碎片,同时仰头翻着白眼,似乎是已经失去了意识,但是——他还在动。
仅仅只是眨眼的功夫,本多轻盛又从土里立了起来,但是他的眼睛依旧翻白,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是战斗的本能让他的身体自己站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他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看了看身上的伤口,又看了看地子。
“是你,把我打成这样了吗?”
地子的背上冒出冷汗,她能感觉到,对方已经不再抑制自己的“气”,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有全力作战,而自己刚刚的那一下,彻底把他惹毛了。
杀气。
地子突然感觉到,杀气弥漫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在对方放出的那深不可测的杀气面前,一切都是如此渺小。
地子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剧痛从身上各处传来,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有几柄手里剑刺破了她的皮肉,插在身上,伤口流出了鲜血。
她抬头望向本多轻盛,对方正保持着投掷后的动作,对方刚刚对她发起了攻击,而她没有丝毫的察觉。而且不同于刚刚他使用长枪刺击都没能刺穿地子的力道,仅仅只是在原地投掷手里剑,都能在她身上留下不浅的伤口。
“看样子……你也会流血。”本多轻盛用诡异的语气说道,而在他身上,另一股气息又开始弥漫,让地子难以呼吸。
压迫感。
如果说之前是感受不到对方的“气”,那么如今对方放出的每一点气,在她的预判中,都是能将她置于死地的攻击。地子这才彻底明白,渡边信、山徒、射命丸文……与她面对的所有天狗对手都不同,这个本多轻盛,是纯粹的“厮杀”的化身,为了赢,他追求极致的肉体;为了赢,他追求极致的武艺;为了赢,他不会在意是正面接敌还是使用暗器。
厮杀不存在道德、不存在仁慈,胜即是生,败即是死,而对方就是将“厮杀”的道理贯彻到极致的人,这就是被称为“最强天狗”的男人。
只见一股强风袭来,本多轻盛夹着刺刀的拳头已经抵到地子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