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雪天……
在山徒心中,大雪似乎从未停止……
他回忆起那一夜,贪婪而不详的妖狐在抽干他至亲的气力后,又将血红的眼睛对准了他。
“神明大人……”那是他唯一一次向神明祈求、向他们一家长久供奉的浅间之神祈求保佑。但是神明没有回应。
怎么可能会回应嘛……神明根本听不见信徒的声音,就算听见,也没有能力保护每一个信徒。
既然这样,神明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呢?没有存在价值的神明,又凭什么得到信仰呢……
孩子如此想着,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愤怨,而这股愤怨竟然给予了他一点勇气、一点不甘心。他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伸出手,一把掐住那名为“管狐”的妖物。
不知是因为管狐拥有了实体,还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名为“天狗”的妖怪,他居然触碰到了原本没有形体的那害死至亲的仇敌。这显然出乎对方的意料,对方开始扭动、挣扎,但竟然怎么也无法挣脱这天狗少年的双手。
孩子开始用力,想要掐死这凶手,对方也开始嚎叫、悲鸣、呜咽……这凶手显露出的楚楚可怜的样子竟然让这年幼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从未杀生的他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犹豫。
正是这点仁慈,让狡猾的管狐有了可趁之机,它从孩子的手中窜出,在空中盘旋几圈后,张开血盆大口俯冲下来。
在孩子绝望之际,窗户再度被风雪吹开,然而这次风雪裹挟的不再是不详之物,而是救赎。
管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就突然被冻结,像一条被冻死的蛇一样,僵硬地摔在地上,破碎,消失不见。
门被打开,一个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看见了地上两团曾为天狗的枯骨,叹了一口气,叨念道:“来晚了吗……”随后环顾屋子,才注意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他走上前,蹲下来向孩子伸出手。孩子此时无法相信任何人,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天狗见孩子害怕,便打了个响指,窗外落进来的雪突然开始在地上凝聚,突然凝结成一朵冰花,给了那孩子。孩子露出惊奇的表情,心中的不安稍微缓解。
“这是浅间神明赐给我们的力量,操控冰与雪的力量,跟我走吧,我可以教给你。”天狗和蔼地说道。孩子点点头,牵上了天狗的手。
天狗牵着孩子离开前,注意到神坛上供奉的正是浅间之神,于是领着孩子一起祈福,祈福完毕,才一同离开屋子。孩子跟着天狗走出屋子,发现外面除了风雪,还有不少天狗,似乎都是这位天狗的部下。
几个天狗进房间将孩子父母的尸体裹上,埋葬在附近。众人带着孩子简单祭拜了死者后,便离开了此地。孩子还有些念念不舍,不断回头,望向曾名为“家”的小屋。
这位天狗正是大山伯。山徒后来才知道,大山一族和饭纲一族因为信仰的不同正在开战,饭纲一族放出管狐去屠杀富士的信徒,同时扩充力量。他们一家便是牺牲者之一。
山徒也在大山伯的培养下掌握了冰与水之术,成为了富士讲的祭司。而后便是天魔降临、天狗古代战争结束,天狗一族被强行统一,时间很快到了千年后。
“对我而言,那时救了我的不是神明、赐予我力量的不是神明,而是大山伯大人……”山徒诉说出自己的真心,“大山伯大人对神明如此虔诚,为何最后也没能被救赎?我从未对神明心怀信仰,为何此刻却有比肩神明的力量?”
“因为,神已死。”他自己回答道,“神明无法救任何人,无论是天狗还是人类,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长谷川那家伙尚且明白这个道理,不止木花咲耶姬,不止石长姬,所有的神,最终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等我埋葬了天狗城,便会去追杀那个杀死大山伯大人的恶神。”
“好了,我听够了。”山徒面前的渡边信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摧毁天狗城吗?”
“为什么?!”一旁的犬走椛不解地问道,“杀死大山伯的明明不是天狗,城里还有无数无辜的天狗,为什么要把他们也——”
“无辜?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包括我自己。我就是那引发雪崩的第一片雪花!”
“可是——我们没有必要战斗,我们明明可以联合,一起把天狗变得更好!”椛说道。
“不想战斗的话,就让开!我可以不杀你们。”山徒挥手示意三人让开。
“我……”椛仍然有些犹豫,但这时,渡边信朝她喝道:
“你在犹豫什么?椛?!”
“前辈?”
渡边信拔出刀,走上前喊道:“我是天狗城第二保卫队队长渡边信!保卫天狗城便是我的天职,既然你威胁了天狗城的安危,那我就在此将你就地正法!”
“好……”山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低声说道,“那么,你们现在就向我证明吧……”
“我是天狗城第三保卫队副队长岸飒羽!”岸飒羽率先发起突袭,眼中充满杀意,“也要在此阻止你!”
岸飒羽的突袭被山徒召唤的一面冰盾勉强挡下,她使用的仍是兄长留下的断刀,却刺穿了冰盾,径直抵进山徒额头。
“你心怀愤怒,但是你的仁慈会要你的命。”山徒说道,那冰盾骤然化作水,岸飒羽急忙扇动翅膀远离那水,但是她的腿还是沾上了水,刹那间就被冻结。
“小羽!”椛见状,冲上来砍碎束缚岸飒羽的冰,二人迅速后撤远离。
“你的羁绊太重,软弱和犹豫迟早会将你拖跨。”山徒对椛说道,等椛注意到时,她拿刀的右手也结了冰。
“你的话太多了!”渡边信不知何时出现在山徒身后,挥刀砍向他的脖子。
然而那一瞬间,渡边信再度感觉到一股从背后而来的凉意,那是他与山徒初次见面前感觉到的凉意。他立刻翻滚躲开,只见几颗冰锥从他刚刚的上方落下,刺进土里。
“原来如此,是把雪化成冰刺了吗?”渡边信心想,他们能够在此与山徒战斗,而不是被雪崩掩埋,全因他们上山的路是在山的另一边。而山徒早已把地上的雪推往天狗城的方向,此刻地面已是净土。但雪仍在猛烈地下,地面仍在积雪,拖延下去局势会对他们不利。
“渡边信,你的刀中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愤怒,很不错,但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搞清楚挥刀的方向。”
“我清楚得很!”渡边信一边放着狠话,一边思考着取胜之道,他决定放弃近战取胜,而是使用那无法躲避的刀法。
他挥出第一下,砍出一道刀风,直向山徒而去。山徒屈身放低重心,竟然从从原地滑行到另一边躲开刀风。
“怎么回事?”渡边信惊了,山徒不是鸦天狗,也不见他的腿动,怎么会原地滑行?但思绪并没有中断他的攻势,立即挥出第二下、第三下刀风……
山徒却异常敏捷地躲避着刀风,同时将一部分飞雪变成冰锥刺向三人。椛此刻已挣脱束缚,但是她此刻忙于躲避冰刺,难以支援渡边信。
身处空中的岸飒羽相对灵活,她取下自己的弓,从上方射击山徒。但弓箭的威力随着距离拉远而减弱,比不上直接的砍击,山徒在头顶召唤一面冰盾便能悉数挡下。战况一度陷入僵局,山徒在等待,等待地面再度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那时便能将三人一举掩埋。
“毫无配合,这就是你们的全部了吗?”山徒感到一丝失望。
“原来如此。”渡边信此刻终于明白山徒滑行的奥秘,对方脚底踩着两块薄冰,通过操控薄冰滑行,才能变得如此敏捷,“那么——”渡边信双手一同挥刀,朝着地面重重一砍,将地面砍出两道裂缝。山徒滑不过去,也不能脱离冰块跳过去,迟疑了片刻。
“就是现在!”椛最擅长的便是突袭和拦截战术,她曾在混乱中突袭拦截了妖魔化的岸飒弦并刺中心脏部位,见此刻山徒迟疑,便放下心中的犹豫,举刀刺去,山徒连忙唤出冰盾阻挡,但是冰盾完全不足以力大的白狼天狗,即刻破碎。
山徒故技重施,让冰盾化作水,在椛沾上后又立刻冻结她的躯干。这招倒是成功了。但是椛不是一个人,她争取的两秒足够岸飒羽射出四支箭。这是岸飒羽独有的技术,让箭转向,从前后左右袭来。山徒没有足够的水量储备,只能解除椛身上的冰化为围绕自己的冰盾来抵挡。
箭抵挡下了,但是那一瞬间山徒被自己的冰包围无法移动,对于渡边信来说,他就是活靶子。渡边信此刻砍出第七刀,山徒来不及回避。
“将军。”渡边信宣告。
刀风击破了冰盾,命中了山徒。刹那间雪烟弥漫,血液横飞。三人松了一口气。
“很遗憾,你还是……没搞清楚挥刀的方向……”雪烟散去,只见山徒只是失去了自己那用绷带包裹的右手,他忍着疼痛,冻结伤口防止失血,缓缓地站起来。
“什么?!”
原来,地面上已经积攒了薄薄的积雪,渡边信刚刚那一击扬起的积雪被山徒利用,在命中自己的瞬间冻结刀风,给自己争取了躲避的机会。
山徒想起了,当初大山伯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冻结了管狐。
“假如刀风稍微朝右一点,我就没命了。你错过了打败我的机会。”山徒挥动左手,地上的雪开始聚集,他准备利用现成的雪再引发一阵小型“雪崩”将三人冲下山。
“小心!”岸飒羽察觉到异常,俯冲下来抱住椛将她托起,然而已经太迟了,雪堆扑面而来,三人一同被卷入其中。
“再见了……”山徒宣告自己的胜利,眼前尽是雪烟,已经看不见三人的身影。
他也继续往前走,“渡边信,你和我本质上是一类人,你本应当清楚,到底该朝哪里挥刀,到底该向谁挥刀。”
雪烟中,无人回答,只能听见雪崩的声音,还有——嗖的一声,白雾突然被劈开。山徒见状,立即弯下身子,滑行到另一边躲避那意料之外的攻击。他正悻悻地望向刚才的位置,一只手突然从一旁的雪烟中伸出,抓住了他的左手。他回头看去,只见满身是血的渡边信拽着他一同摔进雪浪中。
“这一次,我可没砍偏。”
二人一同卷入雪崩,滚下山去。“你错了……”山徒怒睁着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停下来吗?哪怕一同被掩埋在雪堆之下,我也不会停下雪崩!”
“即便如此——”渡边信紧紧地拽着山徒,此刻二人正不断朝山下翻滚,二人皆撞得头破血流。山徒也不会让对方在雪崩结束前了结自己,在刚刚摔进雪浪的那一刻,就冻住了渡边信空出来的那只手,使他无法挥刀。
岸飒羽也以旧伤撕裂为代价抱着椛冲出了雪浪,她忍着疼痛托着椛飞行,试图一边寻找渡边信的下落,一边寻找安全的地方落脚。
“小羽……”椛此刻只感觉头晕目眩,迷糊中喊出了岸飒羽的名。
“我在。”
“……”听见岸飒羽的回应后,椛便放松了下来。
“可别晕过去了,我们还得找你那前辈。”说这话的岸飒羽却有些底气不足,她此刻正忍受的旧伤正是之前拜渡边信所赐。
“我刚刚好像看见,前辈抓着山徒一起滚下山了,”椛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不愧是他,他是那种绝不会‘松开敌人’的人。”
“正是因为如此,那家伙……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啊……”岸飒羽埋怨道。
“没办法啊……前辈在被鬼一僧正大天狗捡回来之前就是那样子。”
“捡回来?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某个山沟里的天狗村庄爆发了山洪,出入的道路被堵塞,生活在那里的也全是白狼天狗。无法向外求援,很快就爆发了饥荒,一度出现同类相食的情况。前辈他为了保护母亲和弟妹,与那些饥饿的天狗厮杀,竟然活了下来。但当他带着那些天狗的尸体回去给家人分食时,他的母亲却带着弟妹饿死,也不吃同类的尸体。等最后鬼一僧正大人到那里时,那里只剩下前辈一个天狗了。鬼一僧正大人察觉到了前辈的天赋,便收养了他”
听完这些,岸飒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联想到之前山徒所述的过去,心想:“这么看,他和山徒很像啊……”
“我和你根本不一样!”渡边信对山徒喊道。
“我之所以要战斗,从来不是为了某一个天狗!而是为了整个天狗族!我要创造一个强者保护弱者而不是剥削弱者的世界!和你,和你为了区区一个大天狗就要毁灭天狗城的人有本质的区别!”
“在我心中,天狗一族完全没有大山伯大人重要!”山徒也回复道,“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那么,我就向你证明——”渡边信明白,这样僵持下去于事无补,他必须终结对方,此刻左手已被冻结,但是拽着山徒的右手没有,腰上也还拴着另一把刀。他明白该怎么做……
他松开了山徒的左手。
但是这也意味着,山徒也有了反击和逃跑的机会。一旦失败,将只有他死去。
渡边信摸到了刀鞘。
山徒唤出了一块冰。
渡边信拔出刀来。
山徒将冰刃刺向渡边信胸口。
胜负仅在刹那间。
刀光一闪,周围的雪浪被劈出一道口子,随之溅射的还有天狗的血。
雪浪逐渐放缓了前进的速度,那推动雪花前进的无形的力量已然消失。
雪崩停止了。白色的巨龙骤然崩溃,停下了吞噬的步伐。
不知为何,风也消失了。如尖锥一般刺骨的雪花改为缓缓飘落,如同是在抚慰这被它伤害的大地。
渡边信赢了。
他斩断了山徒仅存的那只手臂,重创了对手。二人落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渡边信满脸鲜血,拄着刀起身查看四周,这里是已经被雪崩摧毁的天狗军营。他的手也已经解除了冻结,但仍然难以活动。
“前辈!”岸飒羽和椛也找到了他们,岸飒羽将椛放下后,捂着剧痛的伤口沉默。
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山徒突然在地上抽搐,“还没死吗?”渡边信说道。
“不……我输了……”山徒用仅剩的双腿站起身,吐出一口鲜血,他已经没有太多力量战斗了,只能封住自己的伤口,苦笑道,“你成功了,你们向我证明了……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或许天狗一族,并不是无药可救……”
“你居然……”
“现在,轮到我来履行承诺了。”他接着说道,“杀死大山伯大人的人,是当初和你们进城的……那个人类女人。”
“人类女人……难道是奈娘?”椛震惊了,“她不是已经——”
“不,她才不是人类,那种力量……我看见,她轻松地杀死了在场其他侍从,随后用枪杀害了……大山伯大人。”山徒回忆着那不愿回忆的场面,痛苦地说道,“她是……神明。”
“难道她是……”椛想起,在奈娘身上感觉到的熟悉的气息,心中似乎有了一个答案。
“然后……是帮你们作证……很遗憾,我可能帮不了你们了,不过……就算我去……也救不了她,大天狗们需要她死,除非凶手本人来自首,大天狗就不可能放过她。”
“这么说,没有办法了吗?”椛问道。
“办法当然有,不过,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觉悟了。”
三人明白了山徒的意思,救出地子的办法只有一个——劫狱。
“最后……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必须提防一个人,那家伙能够派人找到我的藏身处,对天狗城的局势了如指掌,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如果我没猜错,他是——”话音未落,一把刀从山徒的脖颈刺出,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皆震惊,只见一个戴着黑白面具的人出现在山徒身后。
“千鸟……”山徒以为千鸟已经死在了雪崩中。
“每当取人性命前,我都要做一次祈祷的手势,你知道我是在向谁祈祷吗?”千鸟的面具此刻碎出了一道孔,他的目光从里面透出,那里只有无尽的寒冷,“是向我自己!”
山徒咬着牙,随后张嘴嘶吼,千鸟身上的血突然开始凝固,他想用尽最后的力气冻住千鸟!
“你这家伙,临死也还想着带上我吗!”千鸟无法挣脱,而山徒也用最后的声音朝三人咆哮:
“快————”
“喝啊啊啊!”三人拔刀一同冲上前。也是同时,千鸟不甘坐以待毙,怒吼着释放出闪电,山徒的身体瞬间粉碎,三人被那强大的能量震飞。千鸟也顾不上那么多,逃之夭夭。
“这次不会——”岸飒羽没有放弃,她忍着疼痛,用自己极限速度追上去,“——再让你逃走!”
和上次一样,对方和她的距离依然在拉远,“再快一点,”她心中默念,“再快一点!”她取下弓,打算在高速移动下射中对方,几遍自己还不够快,但是这把箭,这把箭一定能追上他!
如果再让他逃走,又有不知道多少人要死于他手。
她瞄准千鸟的后脑勺,用力拉动弓弦。
她想起兄长的名字,弦。
这把箭一定能追上他。
她射出了箭。这支箭不负期待,在相对速度下更快,迅速追上了千鸟,但千鸟似乎是早有提防,侧身回避。
箭射中了千鸟的肩部。
“可恶!”岸飒羽将手伸向后背,发现背后空空,在刚刚的雪浪中箭已经丢失殆尽,刚才那是最后一支。
千鸟的背影逐渐消失,岸飒羽的伤口再度撕裂,因剧痛而摔落在地。她趴在雪地上,无力地哭泣。
“为什么……我还是追不上……”
雪缓缓地落着,但是它无论怎么显摆温柔,也掩盖不了冰冷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