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空旷的走廊一眼能望到头,丁达尔效应勾勒出光的形状,地上映着长长的窗影和人影。
刚走出门的路明非抬头,一道人影沐浴在阳光里,盛夏的微风从半开式的透明长窗外吹来,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裙摆随之摇曳,一尘不染的白色棉布长裙,裙上交叠着的双手握着一本书,死去的回忆忽然开始攻击路明非,满带着初见的模样。
“嗨,路明非。”陈雯雯打招呼。
路明非看了看站在明亮里的陈雯雯,凌乱无序的光亮的刺眼,像是薄薄的飞絮一片片堆砌,终于填满女孩身边,暗沉的阴影却在她的眼眸中沉淀下来。
曾经的轻快不在,脚步变得沉重,瞳孔反射着阳光亦如往日般漂亮,却再也看不出半点灵气。
“嗨,社长。”路明非脸上挂着微笑,“来了啊。”
陈雯雯点点头,笑容勉强,两人擦身而过。
路明非在长廊上晃悠,看着炽烈的阳光从右边来,从右到左,一层层抹去黑暗。
一股时光错杂的感觉涌上心头。
其他包厢客人点餐的铃声响起,铜铃清脆,回荡间越发亘古悠扬。
光影如同魔方转动一样开始凌乱扭曲,一片吵闹一片沉寂无声,每个侧面都被扭动,黑白的时间轴被描绘在空气之中。
小魔鬼出现在路明非身旁,手中的小铃铛不断摇晃,轻柔的风吹起他和路明非,两人飘向窗外,直达高天之上。
“哥哥,你又在缅怀过去了。”
路明非看着赤红色的天际线将世界分割成两片完全不同的树叶,摇摇头。
“同学少年都不贱,只是他们忽然就变成不熟悉的样子了。”
小魔鬼眼睛微微张大,“哥哥,你在为陈雯雯感到悲哀吗?为什么,她的命运是她自己挑选的,难道说你还喜欢她吗?”
路明非在小魔鬼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路鸣泽捂着额头泪眼婆娑。
“我们能赌上一切开玩笑,但是不可以用爱。”
“那哥哥是出于什么心情想去维护她?我不是很能理解。”
“陈雯雯是这样的,诺诺也是这样的,她们一开始就明白一些什么,又装作不知道。”
路明非看着远处的赤红与碧蓝发呆。
“但是青春就是这样的啊。”
“对于一个活在完全不相关世界里的衰小孩来说,他会一直记得她。不是因为曾经现在有多喜欢,而是在那个衰小孩落魄的时候,她向他发出邀请,于是那个衰小孩怀揣着忐忑,向这个世界跨出第一步。”
路明非看着路鸣泽的眼睛,“你记得吗,她以前经常和我说的三个字。”
“emmm...”小魔鬼摇晃着脑袋,“反正肯定不是‘我爱你’。”
“是‘要保证’!”路明非眼神坚定。
“以前从来没人在乎的衰小孩,有个人郑重其事的把任务交给他,并且说道‘要保证’,就好像那个蔫了吧唧的衰仔保证有多重要,好像路明非的保证真能顶什么事儿似的。”
“她让那个衰仔觉得,嗯,这个世界还是有人需要自己的。她的一丝丝信任对那个从来没有存在感的路明非来说就像海潮般汹涌,像是钢铁般沉重!”
路明非收回目光,“现在她陷入泥潭,一如当初的路明非,所以我想帮她,就像曾经的她站在光里向我伸出手。”
“真是...无懈可击的理由啊,哥哥。”小魔鬼眨巴着眼睛。
感受着如羽毛般在空中飘荡,路明非接着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路明非,或者说所有人心里都藏着一个路明非。”
“我可以是你的哥哥,陪你孤独地坐在王座之上,也可以是楚师兄手里的刀,帮他切碎雨落狂流的命运,和心爱的女孩在一起,更可以是救世主,为凯撒诺诺和芬狗他们带去希望...”
“路明非可以是任何人的,比如现在他可以帮陈雯雯挡住恶犬般伤人的平凡言语。”
路明非站在了窗前,看着透明的玻璃上发散的灿然光芒。
“这更不是喜欢,只是希望记忆中的人影再会面时还是如同初见,这才是青春这座墓碑的真正含义,一切美好都要篆刻其上,直到永恒。”
路明非伸手触摸窗口那道光,就像抓在手里,温暖又柔软。
今天玻璃晴朗。
路明非往回走,阳光迎着他挺拔的背影,镜子映射明亮的眸,声音低沉有力。
“路明非可以是大家的,但Sakura是只属于上杉绘梨衣一个人的...”
小魔鬼看着哥哥,默默抽出上衣礼服口袋里的白色丝巾,一抖就变成一支卡萨布兰卡花。
“我对你的信任可是毫无保留的啊,哥哥。”
洁白的花瓣迎风飘散,天空中下起名为永不磨灭爱意的花雨。
...
...
路明非打开门进来的时候,嘈杂忽然就低了一截下来。
路明非走向自己的皇家马桶圈座位,陈雯雯就坐在自己旁边。
“大家继续啊,看我干什么。”路明非像会场主人一样挥手,于是热闹继续,只有赵孟华脸色还是不太好看。
每次当赵孟华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的时候,路明非就跳出来,狠狠把自己踩在脚下,比如那天电影厅,比如高考放榜路明非的名字高居在状元赵孟华之上,独占一行,当真是力压群雄。难不成那个曾经的备选小写i,现在已经高大到需要仰望了?
赵孟华不信邪,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弟,低咳一声。
“老大牛逼了呀!”小弟会意,把手伸向赵孟华的手。
众人惊呼,大家都把手里的披萨放下,过去围观赵孟华的表,感慨着劳力士手表给赵孟华就像宝剑配英雄。
赵孟华略微得意的瞥了一眼路明非,看着他像个没事人一样,淡定地吃着面前餐盘里的波士顿龙虾披萨,顿时觉得无趣,像是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对着经常被凯撒指点品味的路明非炫耀?
路明非感到有些好笑,只是大口的吃着龙虾,“味道不怎么样,还不如学校免费的酱香猪肘子。”
众人开始聊得越来越热火朝天,男生们好几个戴表的了,各自展示,稍带着议论最近那小谁买了辆吉普在学校里开,小谁挂了三门课居然是因为去上高尔夫球课了,以及小谁从来不住宿舍而是租一月一万二的酒店式公寓…
一股子陈年暮气就翻涌在整个包厢内。
陈雯雯坐在路明非旁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赵孟华和柳淼淼,又很快低下头来,拿起手机不断敲击。
赵孟华也在谈论中偶尔拿起手机,不耐烦地回复几句。
路明非嚼着披撒,对上一世手机上的内容记忆深刻。
...
“没戴去年生日送给你的手链啊……”
“刚才发的短信收到没有?手链的那条……”
“收到,今天没戴,天太热。”
“嗯,天是太热了,昨天晚上失眠了,总想到以前的事,每次睡只能睡一两个小时,你睡得好么?”
“还行,你睡前喝杯牛奶就睡好了。”
“你还会想起我么?”
“别想太多,大家还是同学。”
陈雯雯表情忽然变得黯然,又抬起手机,发送短信。
“昨天晚上梦见我划船在一条河上走,我发短信问你在哪里,你说在前面的桥上等我,我就划船往前走,可是周围都是雾,我划了好久都没看见桥,我又发短信问你,你说还在桥上等我。我想不会桥在我后面吧?就使劲往回划,可是水流得太快了,就还是往前走...我就醒了。”
“别想太多,心静就不做梦。”
“你懂我说的梦是什么意思么?”
“懂,但是不想听,没意思的,少说点对我们都好。”
“你不想听我说话了,你有新女朋友了么?”
“别问了!今天聚会,让人好好吃口东西吧!你老发短信旁边路明非都看着呢!”
路明非知道赵孟华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看,只是不耐烦到极点想找个借口结束话题。
就像你兴高采烈给女神发晚餐吃什么,她却回复你要去洗澡了,洗一个长达三天两夜的澡。
陈雯雯把头低下,纤细柔顺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蘑菇汤的碗挡住她的脸,整个人都埋在里边,绝望里又夹带一丝萤火般的希冀,都被藏在奶油蘑菇汤里。
路明非知道最后没发出去的那段消息是什么,“你别生气,要是找到新女朋友我会祝...”
祝福还没打完就被删除。
路明非忽然就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原来每个被爱的人都是那么有恃无恐。
原来每个沉默的爱都那么卑微无奈,路明非心被狠狠刺痛了。
并不是因为陈雯雯,路明非想起东京的那个女孩,她对自己单纯的爱也那么卑微,她留给自己全部的信任,自己也是那么有恃无恐。
“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啊。”
路明非咧开嘴,无声发笑,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赵孟华还在客套,袖口重新盖住劳力士,安排众人就做继续吃饭,气氛一瞬间就沉闷下来,像是包裹上浓厚的漆黑油漆。
路明非咬了一口披撒,一股子麻辣香猩呛上鼻腔,泛起深深的恶心感。
“我去躺洗手间。”路明非起身。
手机震动,有短信进来。
路明非打开一看,是废柴师兄发来的,一条短信,搭配着音频附件。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么过……我已经练会了郑智化的《生日快乐》,这是我会唱的第一首中文歌,附件里是我录的音频送给你作为生日礼物,师兄我最近手头紧吧,花钱的礼物以后再说。”
路明非点开附件。
是熟悉的味道,公鸭嗓般的绝响,一股子德国风味的普通话,语调倒像是走西口的荒北大漠般豪气,又带着一丝丝悲凉,是一首适合在坟头上放的歌。
芬格尔的歌声把一丝丝郁闷的气氛吹散,他唱的十二分卖力,可以说宛若狼嚎,路明非多少是带点感动的,于是嘴角翘起,轻动手指,芬格尔就被拉黑了。
路明非洗了把脸,静立在内测隔间的广面镜前,听着走道里传来的两个人的低语。
“你什么时候和她说啊,她早晚都会知道的,还能一辈子不见面吗?”是柳淼淼的声音。
赵孟华不耐烦的声音传来,“你是知道的,她就是那性格,一会沉闷的要死,一会又说一些莫须有的文艺话,扮忧郁和装可怜一等一的高,好像世界都得围着她转。谁爱伺候她谁伺候,我可担待不起她。”
柳淼淼柔和的声音传来,“你也别这么说她,以前你不是还说她好吗,我们在一起后,你不会也这样说我吧?”
“怎么会,我头撞了才会那么说你,你可好太多了。”
“讨厌!黏我身上干什么?”
“裙子挺漂亮……”
路明非有些听不下去,谁惯着你们俩啊。
于是高亢的一声咳嗽响起,洗手间外传来凌乱错杂的脚步,路明非忽然就快乐起来了。
路明非推开隔间的门,一道身影站在洗脸池旁,姿态凝固。
路明非只是抓抓头,叹了口气。
水龙头被打开,冲出的水像是倾泻开来的压力,急速冲下,在水池边缘飞溅,水珠打湿了陈雯雯的棉布裙子,黑色的长发遮掩住面容,却有晶莹从脸上滴落。
陈雯雯伸手沾了点水拍在脸上,微微颤抖。
她脸上湿漉漉的,裹挟着苍白,神色疲倦的让人难过,眼眶泛红朝路明非致意,笑容难看。
“会好的。”路明非嘴唇微张,递出一张纸巾,“你现在完全看不出来以前的样子了。”
陈雯雯一愣,擦干净脸,理了理头发。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穿着白棉布裙子,脚步很轻快,像一只即将飞掠平原的大雁。”
“我记忆里的文学社社长,永远微昂着头,对人说话轻声细语。”
“她会温柔的对着衰仔说,要保证,她的头不会和你一样低下,走路也看着地面,像个路明非一样。”
陈雯雯呆呆地看着路明非,路明非对着她笑的灿烂,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所以这次我也和你说,要保证。”
就像陈雯雯对当初衰仔的救赎。
陈雯雯暗沉的瞳孔微微亮起光芒。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不会在低着头走路,眼睛里充满自信。”她说话变得轻声细语起来。
“人都会变的,但是有事些不会,比如路明非其实是个形容词这件事。”
陈雯雯的脸上久违点起一丝微笑,“什么都别说,要保证。”
“嗯,保证。”路明非像以前一样举起手。
她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脸上的忧郁消沉被抹去大半,像是马上要上战场的圣女贞德。
“我其实早就有这种觉悟了,他两个月都没给我发消息打电话两个月没见面,他每天都有别的事情做,这周要去漂流,下周去爬山,下下周会安排去游乐场...”
“我跟不上他,他说的对,我其实只会郁郁寡欢,坐在路灯下的椅子上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为不相关的爱恨落泪悲伤。”
陈雯雯又有些红了眼眶,“我没想复合,今天来只是想见见他,想和他说一声再见,真是太落魄啦...”
“其实叫上你,是因为我知道聚会上都是赵孟华的兄弟...这让我有点害怕。”
“对不起...路明非...对不起...”女孩开始落下泪来。
路明非没在多说,只是无言站立。
“是我该向你说谢谢。”
“没关系的。”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