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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撞神仙 梆子声

钱谦益心素如简,适得安恬,在这平陆县一呆就是月余,把玩奇物大号孔明灯之余,又潜心木牛流马的试制,几乎乐不思蜀。与此同时,无尽矿石每日不绝从北方高林深山处源源运来,贼首杨万春和恶霸复老爷借神甲营护翼之利,联手又兼并了诸多矿场,日进斗金,招兵买马,忙的不亦乐乎,这一日两人却是难得聚在一块,在那复家碉楼环宇的庄子内,围观一具死尸,要说死人,他们见得实在太多,唯独这一具十足诡异,由不得他们不细细品鉴。
“这是第五具,这该怎么办呢。”复老爷苦恼道,他的发髻已然隐见丝丝白缕,眼窝深陷,额头皱纹高起,几日不见竟徒然苍老,从前的嚣器跋扈早已飞去云外,
“撞神仙了,这真是撞神仙啊。”杨万春也不比他好多少,背脊瑟瑟泌出冷汗道。原来这是可怜兮兮的一对难兄难弟在抱团取暖。
“没道理的,没理由的,我复家坏事做尽又不是一日两日,更不止一代,几十年来,三代人,杀的人,做的恶。”复老爷却是不甘,强辩道:“何至于啊,我不过是照旧例,何至于就来缠我。”
“对,没道理,我不是很坏的坏人,杀人虽也有些,这年头谁做贼军头领不是这样,我其实算好人。”杨万春更加无辜道。
倒也勿怪这两位如此害怕,只因这死人状似完好,通体皮肤不见伤痕,皮下的肌肉却是烂了,咋一看去,似年近古稀的老者尸骸,然而矿井里的矿工岂有老弱,这样精壮汉子就是死了,一时半会儿,本该皮肉紧实僵硬才合乎常理,就是淤青发紫也可说是挨了鞭子棍子,给人活活打死,那也不过就是个冤死鬼而已,他们这样的人家还能不请来些镇宅驱邪的法器吗,谁又怕他个鬼来。
这一回却是大大的不同以往了呀,这等死状之诡异惊悚,死前的苦痛挣扎,历历在心。
两人实则皆藏话不吐,这死状莫名合乎狐妖吸**元的怪谈传说,只是这个念头太过于骇人可怖,河北省香河县的白姓狐妖居然能在千里之外发咒,打到不知隔了几道因缘的他们。这样法力未免有些不讲道理啊。
“还是请道士来,讲个情,没有只挨揍不回嘴的道理,叫,叫那东西看轻。”杨万春深吸了一口气,呓语发颤道。
“别多事,我听说那种东西记仇。”复老爷严厉斥道,眼角扫视左近窗面,月下火盆芒晕草木,影儿投窗外石墙上,风欲癫狂,妖异生动,只觉心都要凸出胸口来,那影儿瞧着就不像正经物。
“那又该如何,你说,你说。”杨万春气急道。
“哼,为何要缠我们,你我心里有数。”复老爷冷哼道。
“那,那矿场不出货就不会有事,她是这么个意思吧。”杨万春糯糯问道,此事因果倒也简单,王朴在香河与狐妖攻杀来回,估计王朴手上有无比厉害的镇妖法器,狐妖一时讨不到好,便寻无辜来撒气。
“王节制那里怎么办,他能饶了我们。”复老爷冷声道,不给神甲营送矿石,耽误了用兵,事后王雁姑娘追究起来,逃不过破家的下场。
“就说人心惶惶的,咱们要压制不住了,尽将事儿说大些。”杨万春道。
“你又要讨骂了,王雁姑娘如今正烦心,他们王家的主母被人劫了,这种时候说这个事,没眼力劲。”复老爷依旧不允道,王雁姑娘掌握雁门军镇有年余,脾气渐涨,对杨万春和他复家毫不掩蔑视,动辄叱骂。
“骂吧,那就骂吧,我实在心里不踏实,这死,死法太吓人,哪天我也,我,我真怕。”杨万春终于还是抵不住恐怖,大吐苦水道。
“哼,没出息,这样吧,你给上面去信,我联名。”复老爷实则心里正寒嗤嗤,直冒冷汗,但他强自镇定,只望杨万春带头,如此可少担问责。
“黄狗,你将书信拟写出来,大致的意思你刚才也看见了,自己掂量着下笔。”杨万春转头对亲信黄狗下令道,这位的名虽粗犷,却是个长衫瘦弱文士,只见他身貌单薄,唯肩头披了一条肥厚饱满的黑熊兽皮围脖,那尖嘴猴腮的小样儿不足驾驭这套贵妇行头,兀显衣搭十分不协,不过在贼窝之中,人人皆这幅清奇画风,他这身居然只作等闲。
“晓得了。”黄狗阴沉着脸回道,他本名唤高玉黄,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可知是寄托了光耀门楣的隆望,更从小送他上私塾,刚记事那年得了场怪病,求医到庙里,有个老和尚就说这名起的太大,阎王爷身边的小鬼看生死簿上有人取这名,便要嘀咕将来等他阳寿将尽,阎王派牛头马面来勾魂下地府问话,见了面都要尊他一声玉皇,岂不闹心。所谓小鬼难缠,今日小惩而已,只需知趣改了个贱名,病自然就好了,于是他也就成了高黄狗。长大以后,离家出远门混迹于生疏,姓氏终日无人提及,渐渐伙伴们就误以为他姓黄名狗子。
“唔?奇怪。”复老爷忽而有点诧异,嘀咕了一句,快步推门出去,对门侧蹲坐之人训道:“狗杀才,出去看一下,为何听不见狗叫了。”院子里养有五条猎狗,往日但有嗅闻外人的气息,便吠声不绝,今夜分明来了杨万春与手下这十几号外人,为何出奇安静,这却是古怪。
杨万春瞧了黄狗一眼,心里好笑,这名却是应景,倒能提醒人家想起来门外的狗儿,只洒然笑道:“哈哈哈,复老爷,你的坞堡箭台林立,修的比雁门关都不差,这种地方想要攻下来,没一千以上的精兵,那就休想。”
“今日不一样,我把庄丁都派出去了,矿场上为这个怪病人心惶惶,恐有激变,要派人压着。”复老爷却是面沉如水,不愉道:“你也小心一些,不可大意。”
“是,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省得。”杨万春忙不迭颔首道。
复老爷深吸一口气,吁叹道:“早知如此,不该扩修坞堡,离外墙有点远,听不见动静。”坞堡大了,人一少,反而守御空虚,处处漏风。
“哦?动静?”杨万春愣然。
“你是不是听见外面有弓弦声。”复老爷冷声问道。
“嗯,没有,也有点,不过不像弓弦,像是有人敲梆子,我以为是你安排的人。”杨万春迟疑了一小会儿,又道:“还,有点像敲棺材板。”
“我没有。”复老爷渐感不妙,神色肃然道。
正在此时,远远门径处有人影憧憧而来,月幕隐约下瞧那来人形似熊兽,宽肩小头,横膀无腰。复老爷大骇,叫道:“这不对,是敌袭。”
“别开玩笑,周围箭塔林立,哪能闯进来。”杨万春犹自不信,就听一破空声从耳边掠过,背后惨呼咋起,他一回头,身子徒然矮了半截,居然是一杆箭矢透入复老爷的胸口,这支箭劲头十足,托带复老爷不得不后倾退步,他的腰口撞桌案边,又是一声惨然呼痛,却是声调莫名怪异,尤显中气不足了。
杨万春听了这声叫,心尖闪过一个念头,这复老爷怕是救不活了,才一息间就胸气不畅,必是射中了要害。
“避开,给我凑近了打。”杨万杨这半年来兼并了整个山西南麓许许多多贼窝寨子,深谙手熟,一个滚地,跐溜到了门槛后,手上已经亮出来一把短铳,他带来了十几个亲近手下也皆各配发一把短铳,这是神甲营为他特造的一种滑膛燧发短铳,用料精良,可破重甲,往往几轮齐射就能攻破一个贼窝寨子,堪称犀利。
然而手下们惯于顺风战的弊病尽显,来敌箭无虚发,连连得手,大伙儿骇然之余,未等敌人近身就慌忙一阵噼里啪啦的回击,奈何滑膛燧发枪准头不足,烟火留残,敌退自如,杨万春咒骂不已:“天杀的,都是蠢猪。”
“啊,这箭重。”黄狗潜俯窗台下,从中箭而死的同伴身上拔出箭矢,抬手略掂量一下,惊呼道。
“拿来。”杨万春接住抛来的箭矢,顿时神色凝重,箭杆长约两臂有余,疑为步弓用箭,怪不得可透甲且中者不能幸免。再细看那箭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掌心那箭头用了精铁不说,费料估重足足四五两。
“是哪里来的敌人。”黄狗问道,他虽为书生,却并不文弱,捡起地上一把死者遗落的无主短铳,一边上药,一边问道,只是这种火铳上药吃勤习苦练,他平时见别人用过,初次上手不免生疏。
“这绝不是大明的箭,也不是鞑子的。”杨万春脱口而出道,大明的军造之物向来偷工减料,箭头足重一两已然属实良心了,这种箭头用料四五两,那绝非官府的作派。北方的骚鞑子尤其缺铁,一口铁锅都是传家宝的地方,也不会用料如此奢靡无度。
“东虏呢。”黄狗问道,他有莫名的直觉,这伙人有大布局,挑在今夜,正巧复老爷把庄丁都散出去看守各处矿场了,时机把握之准,不似寻常草寇的手段。
“箭头用了精铁,乃军中制物,东虏吗。”杨万春愣怔住了,怎么东虏就杀来了,他又想细细端详这箭头,恼道:“灯,把灯提过来。”
“头领,对面的弓手邪门,不好动那灯。”有个手下无奈哭脸道,对面的弓箭居然能射穿木墙,把躲在墙后的弟兄钉死,这力道着实可怖,幸而用火铳迫退,与这等堪比吕布的家伙近身厮杀,他们过不了几个回合都要嗝屁,念及此,手里的短铳更为握紧。
“杨万春,你狗崽子今儿逃不掉了,嘎嘎嘎嘎,许爷我扒了你全家的皮,就差你一个,那就齐了。”门径外传来一个喊声。
听了这放肆狷狂的嘶哑喊声,杨万春身子巨震,忽而一跃而起怒骂道:“天杀的许宏杰,我要杀你全家,杀你祖宗十八代。”
“头领,别。”黄狗惊呼一声,然而为时已晚,一箭如电,掠空瞬息闪到跟前,啪嗒,只闻梆子似的清脆响声,杨万春胸口开花,他身子如薄纸状往后飘荡五步开外,余劲未消,滑进了桌案底下去,那处背光,黄狗骇然,于幽暗迷离间隐隐看见了杨万春的嘴里喷出一口血水,噗,这口血水量大,居然落地听个脆响。
“嘎嘎嘎,不牢你大驾,我全家早为官府杀尽了,没你的份,嘎嘎嘎哈啊哈。”门径外的许宏杰狂肆笑道。
“复老爷,你两个儿子都在我手里,就谈个条件吧。”门径外又传了一个女子的娇憨喊声,既酥柔又英气,甚是好听,全然掩盖掉了许宏杰的丑邪笑声。
“对不住,复老爷死了,刚才第一支箭,已经把他射死了。”黄狗略一沉吟,便老实回道。
“哦,请问你是何人。”这女子的问话俞显酥软。
“不,小的,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黄狗本欲说,不才,但转念间,又想起此时必要藏挫,不能叫对面听出自家读过书,装作粗鄙武夫才能活命。
“小卒也该有名,你说。”女子依旧不肯罢休。
“小的名叫黄狗,黄大仙的黄,狗杀才的狗。”黄狗回道。
“哈哈哈。”对面果然传来一众的哄笑声,乃是被这名儿逗乐了。
“嗯,英雄不问出身,看到出你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何要给狗官作爪牙,不如投了我,我绝不会亏待你。”这女子居然想劝降于他。
“你是谁啊,一个妇人而已。”黄狗故为无知,问道。
“我是红娘子。”
“我听说过,红娘子很出名,是北面一股大山贼的女头目。”黄狗道。
“那你该知道,我从不杀降,也不滥杀无辜。”
“那敢情好,你走吧,我们已然飞鸽传书,十几里外就是大营,那儿不少以马当步的披甲兵,这会儿正赶来,你们快往山上走,别停留。”黄狗一脸忧色劝道,直把左右余众愣怔住了,均迷惑这师爷搞些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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