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平走出了那纸阁,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服上——这衣服自然也是高老头为他准备的。
他穿着新的衣服,以新的姿态,重又回到了奈何山庄,这世界似乎也正以新的面目在迎接着他。
初升的阳光普照下,就连这阴森恐怖的“奈何山庄”,都充满了花香鸟语再也闻不出半分血腥气。
李一平走到小溪旁,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只见溪水中一个风神如玉的美少年也正在瞧着他,这少年看来仿佛是李一平,又仿佛不是李一平,这少年的眉目虽似李一平的,但却又不知比李一平的好看多少。
若说李一平的眉目乃是粗胚,这少年的便已经精制,这少年若是幅名家图画,李一平便是俗手临摹的赝品。
李一平也不觉瞧得痴了,喃喃道:“这难道就是我么?……李一平呀,你要记得,这面目不过是你暂时借来用用的,你切莫忘了自己。”
突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李一平余悸犹在,仍不自觉地闪身掠到假山后,只见几个人谈谈说说,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笑道:“江湖传言,将这‘奈何山庄’说得那般神秘,简直好像是魔宫地狱似的,今日看来倒也普通得很。”
另一人道:“你不想来奈何山庄,也不会被杀,只不过是来吊丧的,‘奈何山庄’在你眼中看来,自然普通得很。”
第三人笑道:“其实我来吊丧是假,想来见识见识这‘奈何山庄’倒是真的,若不趁这机会来,我走进‘奈何山庄’,还想活着走出去么?”
几个人谈笑而过,李一平心念一动,也跟了过去。
还未走到正厅前,便已瞧见前面挤着一大群人,李一平被挤在人丛里,简直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一人道:“他死的虽不光荣,但丧事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道:“这还不是瞧侍郎大人的面子。”
李一平忍不住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含笑道:“各位吊祭的,却不知是哪一路的英雄?”
那人皱着眉回过头来,满脸不耐烦的神色,但瞧了李一平一眼后,面上竟立刻露出了笑容,道:“兄台原来还不知道,咱们此刻吊祭的,正是武林盟主严侍郎的熟人,锦衣卫李一平。”
李一平怔了怔,苦笑道:“原来是他。”
那人一挑大拇指,赞道:“严世蕃究竟不愧为武林盟主,他熟人作恶多端死了,他还说:‘这若是活着,我也要为世人除害,但元凶既已死了,我念在同朝之谊,少不得要来吊祭于他,放过他的两个同伙。’他如此仁义,江湖中谁不相敬。所以那李一平活着时虽不光荣,死后倒风光得很。”
另一人笑道:“兄台瞧来眼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李一平淡淡笑了笑,道:“在下李一平。”
那人当真吓了一跳,但瞬即失笑道:“江湖中同名同姓的人,可倒真有不少,只是瞧兄台的人品风采,又比那李一平高明多了。”
李一平微笑道:“只怕也未必高明多少。”
说话间,人丛突然两边分开,一个风尘绝代的美妇人,在无数双眼睛的凝注下,神态自若地走了过来。
李一平认得她正是那名震天下的百花仙子。
只见她手挽着一个少女,身穿黑衣面蒙乌纱,虽然瞧不出她的神色,却可听到一阵阵轻微啜泣声,自乌纱中传了出来。
李一平瞧不着她的面目,已知道她是谁了,他心头一紧,全身都似已麻木,竟不觉瞧得痴了。
百花仙子若有意,若无意,含笑瞟了他一眼,那少女却始终低垂着头,独自啜泣,谁也不瞧。
百花仙子这眼波一瞬间虽有风情万种,李一平却也茫然不觉,他眼中除了这少女外,也再也瞧不见别的。
只听群雄窃窃私语。
有人道:“这位姑娘据说就是李一平朋友安小宁,她方才在他灵前,不但哭晕了三次,而且还将一头青丝,生生剪了下来。”
李一平只觉心头一阵刺痛,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她自己还没有死,叫她莫要伤心。
但是,这时百花仙子与安小宁已走过去了,李一平终于也将那满心伤痛,咬牙忍住,只听又有人叹息道:“李一平有这样的女朋友,若是好自为之,谁不羡慕?只可惜他自己偏偏不争气……”
纷纷议论间,突听一人大声道:“李一平是我的朋友,他生前是好是歹,都不去管他,但他死后若有人谈论他的是非,被我听到,却放不过他。”
喝声中,一人大步走了过来,满面俱是悲愤之色,分开入丛,昂然而去,正是那义气当先的好汉许未真。
李一平眼瞧着自己的爱慕的女人和生死至交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竟不敢相认。
这岂非是世上最令人断肠的时刻,他纵然勉强忍住,也不觉已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