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苏写这首诗的时候尚未春至,寒意尚在,她披着一件用上好的貂皮制成的大氅,头上松松的带着一朵梅花花枝模样的银簪,除此之外,其他的首饰全无,那样的冷的天气,她写字的手还是稳的。她写的很快,在墨凝之前一笔而就,然后她就把笔一丢抱着手炉飞快的把手缩进了雪白的大氅中。这件大氅还是陆佰常花了无数的心思为其寻觅而来的,据说用的全是狐狸的腋下的一块毛皮,雪白柔软,即便是做成大氅也不会有多少分量,挡风,保暖,穿着十分的舒服,比较一般厚重的斗篷要舒适很多。
当初收到这个大氅时候,马丽苏很是仔细的瞧了好几眼,道:“幸亏我不是信佛的,否则这一件大氅多少亡灵在其中啊.......即便是舍不得丢弃,也该超度一番再上身。”
......
那个时候的陆佰常对于马丽苏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京城的大红人,不光是得偿所愿求的所爱,连周围的声音都暖了许多,每个人说出来的话都像是经过了暖炉的熨烫,又好听又窝心,而这一切,都是马丽苏给他带来的。
他不解,又感恩。
他曾经问过为何这份名利要拱手让给他,马丽苏只是淡淡反问他:“你自己想想,这京城权贵包括文人墨客会容得下我一个小女子出这个风头吗?”
陆佰常当时听了之后心情极为复杂,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算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而马丽苏很快看出他的情绪,直接点破道:“你好像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你原本是如何以为的?以为我恃才傲物,同时又淡泊名利?”
陆佰常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马丽苏笑:“你想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我不算是淡泊名利,若是如此,我就不必开创越来书局了。”
......马丽苏喜欢钱,她心知肚明这个世道想要完成任何事情都离不开银钱,要捧红自己需要钱,要让越来书局名声大噪也需要钱,甚至那一字千金的传闻也要建立在银两的基础上。
她做到了。
甚至十分的轻松,比她写出一首绝妙好诗费不了多少力气。
她像个天生的商人,天生的文人,天生的掌控者,嘴角永远含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睛带着笑意,却又很像狐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佰常都不愿意与她的眼神产生对视,原本是胆怯,后来是不耐。
他越爬越高,有那么几次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到了马丽苏说的“我送你上一层楼,之后你要爬多高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你若是想要当个名头一时的才子也行,想要站在那闻小姐身边做个爱妻的丈夫也可以,或者你有更多的野心,也随你。”
他当然想要更多。爬的位置更高些,就可以不需要隔三差五作一首诗出来了。
在他拜入山南先生师门之前,山南先生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做过诗句,也没有写过任何一篇新的大论了,他如今讲学,大多都是小南先生口述,小南先生对于山南先生讲学的内容已经熟读,很多很多时候,山南先生都是在小南先生背后,隔着一道垂帘端坐而已。
一篇早期的论学可以重复很多很多次,因为学院的学生总是一批一批的来,所以永远都有第一次听论学的学子。
有的时候他偶尔会听到同窗议论,说山南先生现在就是书院的定心针,他在就行,他在,那就是山南书院了。
他也曾经和马丽苏说过这事,语气中偶尔露出的怀疑叫马丽苏发笑,她说道:“能当个吉祥物也是不容易,山南先生要爬到高位,才听不到反驳的声音,而且他到这个程度,本就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世人皆可理解。等你到了这个位置,你哪怕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世人也会把你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解读千万种。”
“他想要......”陆佰常心想。
他想要爬到这个位置上,想要再也不用出具任何的凭证来证明自己配得上当下的名声和地位,想要再也不需要去应对质疑自己的声音,想要自己微微一笑,樯橹灰飞烟灭。
“这首诗真好,叫什么?”陆佰常听到自己问,他如今已经敢直接当着马丽苏的面去直接了当的提问,不再拐弯抹角眼神躲避,“要收入到三百首中吗?”
“不,”马丽苏道,陆佰常注意到马丽苏写这首的纸十分随意,似乎是写在了一张用废的白纸上,“这首诗是我写的玩的,没打算收录。”
陆佰常奇怪:“可是我觉得这诗句极雅,鱼吻卧石水,卧石答春绿......光是诵读出来,都觉得身临其境一般。”
马丽苏噗呲一声笑出了声,然后笑得停不下来。
陆佰常是真心夸奖的,他也之前也不是不曾夸赞马丽苏的诗句,她都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的清冷,她在自己面前,一直都是一副清冷的姿态。
不知道为何,那日马丽苏笑得几乎算是前仰后合,笑到后来,陆佰常几乎要恼羞了。
那首诗最后被马丽苏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水缸中,新鲜的墨迹很快被冷水晕染,划开,最后变成云朵一般的纸屑沉入缸低。
不过没关系,他记住了。
当年他眼睁睁看着消失在水面上的句子,如今由着他,一笔一划,一字一句重新再现,不同的是这一回这首诗,有名字,且是规整得写在上好的纸张上,被人郑重无比的呈给了公堂上的两位贵人。
小程大人先是夸了一句:“陆公子果然是才子啊,一首诗时间倒是不长。”
他很快看完,抬头问他:“这首诗是有何而来,名为春绿?倒是听着颇有意思。”
陆佰常侃侃而谈:“这首诗是学生在冬日时候看着窗外雪景,盼望春来时候的心境......犹如.......犹如今日时候,明明公堂之外烈日炎炎,可是学生之心却仿佛置身冬日......学生.......”
陆佰常语境到此,已经是心潮澎湃,偏偏那边乔松已经再也憋不住,他忍了数次,无奈越是听陆佰常讲述越是觉得好笑,陆佰常跪地,基本看不到乔松的状态,可是小程大人却能够清清楚楚的知道。
乔松从刚刚瞥到这首新诗的时候就愣住,先愣了一会,然后反复读了两遍,笑意就已经可不止不住的染上了眼角眉梢,那是一副觉得好笑的表情,且是看到了无比可笑的东西才会有的神情。
最终,乔松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他一笑便再也停不下来,笑到后来,几乎把小程大人的肩膀给拍断。
乔松的笑来的突然,不知道为何发笑,可是根源确实清楚的,就是陆佰常的那首诗《春绿》。
这一突如其来的笑意让这个公堂陷入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陆佰常整个人都怔住,他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根本招架不住,和当年几乎相差无异的笑声让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下意识觉得是自己出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慌张之中对视上了一边的闻瑟瑟,发现她的眼角也带着泪花。
是忍笑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