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吟毕,公堂停顿了片刻之后,响起了一些窸窣的声音。声音的来处四面八方,可见虽然此次公堂没有公开审问,但是却照样吸引了不少“来客”。
孙六犹犹豫豫开口:“这......这似乎是我,我家公子的诗......”
他哆嗦的说完这一句之后,立刻又垂下了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孙六不蠢,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能拼命的祈祷陆佰常无恙,否则他也自身难保,即便是从开封府脱罪,他也活不成,唯独只能是陆佰常活了,他还有喘息一口的机会。
陆佰常那边咬牙,一副不解又隐忍的态度,缓缓开口道:“这是陆某人的诗句,名为《云想容》,是在下为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所写......虽然算不上好登大雅之堂的劣作,但是在下也十分珍爱,大概是闻二小姐对此不满?故而,改动了一些?”
这其实很无礼。
就连小程大人都不知道许粥粥为何会吟诵改动陆佰常的诗句。
陆佰常的诗每次出来,都十分的轰动,不光是越来书局会大规模印刷出版,就连最为落魄的书生也会接了抄写一份仿佛诵读,所以《云想容》这一首在京城达官贵人以及文人中十分的熟悉,刚刚许粥粥吟诵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听出来。
许粥粥接下来并没任何的表示,她冷冷看着咬牙切齿的陆佰常,眼睁睁看着陆佰常的脸一寸寸白了下去。
这幅尊荣,在旁人眼中是气愤,是无奈,是愤怒;但是在许粥粥的眼里,他是恐惧,是震惊,是另外一层意义上的心情复杂。
在这样一层的安静中,一直旁观不语的乔松忽然开口,他问小程大人:“我觉得闻家姑娘改动的这首诗的意境,可是要远超过陆佰常的原句啊。”
小程大人下意识点头,道:“确实......这倒是证明,这小姑娘确实有才,不怪得了越来书局青睐。”
小程大人又补充一句:“这姑娘胆子大。”
乔松听此一言,想到了什么,会心一笑,道:“初生牛犊。”
他后面三字不言,小程大人却也意会了,乔松的意思是:陆佰常不配为虎,不足为惧。
而他们两人讨论起来,并没有刻意降低音量,内容传到了陆佰常的耳朵里,与此同时,也自然而然传到了另外一片的耳朵里。同时,无人在意的地方,那些嘈杂声竟然渐渐的低了下去。
然而许粥粥却不懂,她皱眉,眼神又冰冷又困惑。
那嘈杂声低了下去,却没有完全消失,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
陆佰常的原句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花露浓。若非瑶池天上见,会向亭台月下逢。”
对比起来,“花露浓”改成“露华浓”,“瑶池天上见”改成“群玉山头见”,“会向亭台月下逢”改成“会向瑶台月下逢”确实不光是从辞藻的华丽程度要更近一层,就连很多原本不通的,如今也通了。
小程大人之所以说许粥粥胆子大,其实是有缘故的,因为在此之前,无人敢动陆佰常的任何一字一句。到是不是他有什么威望,他有,但是不多,多的是他的拥护者。
陆佰常名声大,这首诗的名气更大。
因为这首诗出过人命案子。
陆佰常拜学到了山南先生门下之后,名声大振,由此他之后的每一首诗的出现之后关注度也很高,这首玉面容诞生之后,很多文人才子也有不少的评头论足。
其中就老学究表示过,其实后两句不通。
这首诗是用来形容美人的容貌的,云想衣裳花想容,表示美人的容颜要比天上的云和地上的花朵还要动人,堪比花园中精心养育的沾了露水的鲜花,而这样的美貌如果不曾在天上的瑶池能够见到,那就只能出现在月色之下的凉亭中。
这不是矛盾吗?
天上的仙女尚且没有这样的容貌,那么月亮下的亭台楼阁中如何会出现呢?
前头铺垫了如此华丽的词汇来形容的美貌,结果最后却是出现在普通的楼阁中,岂不是不通?
那老学究甚至在当时还曾经想要修改诗句,建议把第三句改成“瑶池天上难相逢”,第四句改成“乞向亭台月下逢”。
结果这样一番的改动和建议引来了轩然大波。一帮拥护陆佰常的学子纷纷责骂和批评那老学究,说他班门弄斧自作聪明,陆佰常既然这首诗是写给心上人,自然写的是这新心上人的容貌天上地上稀有,唯独眼前之人而已。
“会向亭台月下逢”于陆佰常来说,不是祈愿句,而是真实描写,他在月下的亭台中遇到了心上人,心上人之后又变成了未婚妻......一个老学究,不解其意,还洋洋自得的在评头论足起来,真当自己是一盘菜云云。
不光如此,那些陆佰常的拥护者甚至还给那老学究写了无数的打油诗,那学究既然为学究,自然就是一门心思为了学问,半生孤单,心中除了诗文意外其他什么都无法入心。
这一次横生波折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开始还想过要试图争辩,表示这诗句千人千面千解,个人看法不一,有人觉得这是绝世好句,自然也会有人觉得这诗尚欠火候,若是一人左右诗文皆无任何争论,岂不是成了神?
可是这说法很快就被那些铺天盖地的陆佰常的拥护者的声音埋没,那些拥护者只觉得是这老学究嫉妒年轻才子大器晚成,胡说八道,不光是白日见之“欲唾”,更有甚者,还拎着一桶墨汁在半夜涂遍了那学究家门的白墙......
那学究如何承受?泼墨之后没两日就在家中断了气。
可笑的是因为这一番人命的出现,让陆佰常更加名声大噪,他的此后的诗句更加无人敢评判,更别说提出修改,一时之间,陆佰常风头无两,他的拥护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当时闻瑟瑟尚未入京,而小贵女的圈子中大概是没有渠道能够听到这件事情的。尤其是贵女中许多是陆佰常的崇拜者,她们更不会对人随意说起这事的。
乔松忽然觉得很是有意思,他对小程大人耳语:“这陆佰常有意思极了——他的成名之路从一开始就有预兆,他‘失足’落水再现,忽然混沌开蒙在后,害死那位老学也属于无心,同时也在并非自己意愿的前提下引来了一大帮的拥护者,到现在,他家的疯马差点撞死我,你看,所有事情,都不在他的掌控中。”
他虽然是耳语,可是这公堂的构造和小程大人的官帽并不能够让乔松真的做到耳语的距离,他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了陆佰常和许粥粥的耳朵里。
陆佰常的当下脸色发白,大概也不是他能够控制和掌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