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突如其来地开始些许的颠簸,让正犯着困的魏白毫无防备,沿着挂在墙壁上的牵马绳,踉跄了好几步。
“到了!准备接马!”车外的声音有些耳熟,魏白有些迷糊地看向窗外,但是碍于视角,又看不见那耳熟的声音所在。
身侧的黑暗逐渐被光亮所填补,车厢的门逐渐地放倒,光,也就沿着那愈发大的角度,越来越多地洒在魏白的身上。
朝着外头看去,这乍一亮反而让魏白有些看不清外面站着的人们,直到其中两人并排走了上来,魏白也才看清那二人的面貌。
‘李一道?’还不知道此行是要到金陵牧场的魏白,惊讶地看着李一道。
男人的鬓角已经有些泛白,但是精神面貌却是极好,看上去是一点都不老。
上一世就好像听说李一道和李阙一属同家,如今在一看两人相处时的表情言语,至少也是十分熟络——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家庭,能同时出现两位顶尖的厩务员。
被李一道牵着走下马车,李阙就走在一旁,两位一前一右地守着魏白,朝着金陵牧场的大门走去。
抬起头,看向金陵牧场的抬头门匾上,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帘,让魏白的目光稍显迷离,其中尽是追忆之色。
对于这座牧场,他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思绪,一座伤他爱他皆深之地...
沿着青石板路走着,周遭的一切环境都还是如十几年前一般眼熟,让魏白的步伐越来越快,几次有超过李一道的势头,就像是想要自己漫步在这片故地,好好地看一看曾经那些自己也曾欣赏过的景色。
不同的境遇,不同的一世,相同的地方反而显得可贵,才会让魏白如此想好好欣赏。
李阙看着四处张望着的魏白,这匹马在刚到京都牧场时也曾如同现在一样四处张望,但是那时的魏白眼中,没有如今这么复杂的神色,让李阙只是看着那双眸就微微皱眉,感同身受一般地感到些许的怀恋与伤感。
“月在天驷对我们金陵牧场...好像还挺喜欢的?”没有转头,但在几次将要被超过的时候已经看了个清楚,李一道轻声说道,“挺复杂啊,月在天驷。”
“嗯。”轻轻应了一声,李阙没有多言,他只是盯着魏白的脸,在看着这匹马现在的情绪起伏与变化。
沿着路,逐渐也就走到了金陵牧场的内部道路的一个交汇处,分叉出许多的道路都通向了金陵牧场内部不同的地方,而交汇处的中央,则是一座雕塑,或者说一处雕塑群。
这是魏白曾经所未曾见过的,这处地方,对于魏白来说可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
停下了步伐,带着李一道也停住了脚步,魏白的目光落在了那雕塑群,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对着他的李一道颤抖了一下身子,脸上有着惊疑的神情。
“怎么了?”看到了李一道变化了的神情,李阙轻声问道。
“完全一样...”喃喃道,也算是回答,“跟它一样——刚才那一下的感觉。”
李阙无奈地笑了笑,李一道最信这些感觉上的事情,与以前的慕守一样,两个人向来喜欢用感觉说事儿,让听的人一头雾水。
转过头同样看向这处引起了身畔那匹马注意的雕塑群,无论是雕刻的手法还是摆放,在李阙看来都是上品。
至少雕塑了的人一定是十分用心了。
一团团云朵漂浮着,相互拥簇,就似拥成了一大团云,这种只有在足够高的天空才能见到的景象,被雕刻者勾勒的栩栩如生,真如同置身空中,见周围云团锦簇一般。
云朵的中央,一匹身材娇小的马正喜悦着神情,往着身周的云朵,顾盼之色几欲涌出静态的表情。
尾花栗毛的颜色显现,也不知这雕塑是用何种材质,让那尾花栗毛的颜色如此的亮丽。
“锁画之香?”
李阙歪着头,少许思考后轻声问道,目光看向一旁的李一道,却见李一道的眼角不知何时已微微湿润。
眼中闪过疑惑,不懂为什么李一道在方才魏白停下后就好似深受感触,即便是看向锁画之香的雕塑也会泛起泪意。
“是锁画之香。”李一道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些压抑着的颤抖,“御总特地找了位做的,而做的那位大师还刚好是锁画之香的粉丝,这座雕塑是大师自愿做的,材料什么的都是那位自己出的...”
转过头,神色已经如常,李一道的声音也平稳了下来:“怎么样,好看么?周边的云是御总要求加的,锁画之香很喜欢看云...”
“它真的是很喜欢啊,我们这里有很多它在看云的照片。”
点了点头,李阙的话音也传了过来:“确实,锁画之香喜欢看云这件事圈子里一直都有在传,天选不也很喜欢看云么?”
“是这样的...不过有的时候我总有种感觉,锁画和天选都不是很喜欢看云,大抵是因为彼此?所以也就都变得喜欢看云了...”
“又是感觉?”李阙不置可否,随后问道,“该往哪边走了?”
“这边。”指了指方向,李一道也再度朝着马房的方向迈步,抖了抖牵马绳,使得魏白也只好从回忆中脱身,跟上了李一道的脚步。
李一道带的路应当是通往退役马房的,因为竞赛马的马房是在另一边的,魏白左右打量着建筑与风景,脑海中却有着自己曾经与锁画之香的回忆。
当初的两马,也曾并排在这条路上走过。
“天选!”远处的嘶鸣声传来,让魏白一下子就看了过去。
那边是放牧场的方向,魏白突然意识到了,来到金陵牧场之后,自己好像就能见到黄金天选了,包括你字是眷与锁缘之诗。
朦胧影未曾见过宫之秋霞,黄金天选未曾见过朦胧影,到了这一世,突然能直面上一世的自己,感觉上竟有些莫名的复杂,有期待,有恐惧,也有着各种遐思。
不再顺着李一道了,反而是拽着李一道朝着放牧场那边走去,李阙和李一道都有些无奈,但几番计较之后却是根本拗不过魏白,只好任由魏白拉着李一道朝着放牧场那边走去。
金陵牧场的放牧场一如既往的开阔,都不小的场地中几多休息着的马儿。
这其中有暮气沉沉的老马,也有着满是朝气的年轻马或是正当年的在役马。
而被团团围在正中央的场地里,一匹神骏的、通体金黄的高头大马,正神色威严地望着周边的马群,凡目光所及处,那里的马们都会稍稍低头。
这便是马王,十足的气势与绝对的权威。
身后跟着的两匹牝马,一匹行动稍显缓慢,神色柔和,带了一点宠溺地看着黄金天选,另一匹满脸雀跃,看得出来有些好动,在黄金天选的场地中肆意奔跑。
和谐的场景,让魏白看呆了,伫立在放牧场地的外围,怔怔地望着场地的中间。
想象中的复杂心绪逐渐消失,反倒转为了一种莫名的平和,魏白主动地朝着那处放牧场走去。
“天驷的马厩在哪里,我先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把东西放过去...”看着魏白似乎要在这里有所停留的李阙有些无奈地冲着李一道问道,“别咱们在这里待着,他们跟无头苍蝇似的。”
“会有人带着他们走的,在我们这边新盖的一处马房那边,那边还没有马入住呢,你们随便挑马厩,这两天想住哪间住哪间...”
李一道被魏白拽着朝前面走去,只好背对着李阙说道。
从放牧场外走到黄金天选的面前,不过几步路,魏白很快就走到了黄金天选的身前。
但这段路魏白也觉得很漫长,走了许久。只因只是看着眼前的三匹马,魏白就好像走过了十几年的时光,走到了曾经的岁月中一样。
黄金天选正四下望去的目光转移到了魏白的身上,这匹气势十足、十分强烈的年轻马让它无法不正视。
端详着魏白的模样,黄金天选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它可以很确定,这是一匹它从未见过的赛驹。
身后的你字是眷缓缓走到黄金天选的身边,而方才还到处奔跑的锁缘之诗,也跑到了你字是眷的另一边,看了看黄金天选,又看了看魏白,随后就端起了架子。
只是这架子端的太过刻意,显得有点不伦不类——锁缘之诗本就不是能端架子的马。
“你好...”咽了口唾沫,带动着喉头滚动,魏白的声音有一些沙哑,让黄金天选微微蹙眉。
眼前的年轻马的声音中压抑着一种“热情”,由于太过炙热而没能完全压抑得住。
黄金天选不懂这种“热情”由何而来,但它并没有因为这“热情”而转变姿态,依旧有些冷地看着魏白。
它的温柔只会展露给少数的马或是人,而魏白显然不在此列。
“我叫月在天驷。”
“黄金天选。”
听着黄金天选简短的自我介绍,魏白也没有多想,转过头看向了对他露出不是非常友善表情的你字是眷和锁缘之诗,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龙府之躯给他带来的无法收敛的强气势,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让他在黄金天选它们眼中会有深刻、但并不会太友善的第一印象。
对于马王而言,那些主动展露强大气势的马只会引起它们的正视和警惕,正如在魏白散发着气场走到了黄金天选身边后,周边那些原本还稍微低着头的马儿们,都纷纷抬起了头,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在两马之间徘徊。
‘果然啊,龙府之躯这不可控的自带气场也不全然是好事...’在心里叹息着,魏白大概也是有话想要对你字是眷和锁缘之诗说的,但是如今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什么语气去说出,索性就不再讲了。
抬起头看向天空,清澈的天空中好似能倒映出魏白的些许迷茫。
与预想中会在这里停留许久,甚至出现可能和黄金天选“促膝长谈”的场景不同,魏白一时间完全找不到在此间自己的落脚点,即便是面对这些明明自己熟悉的很的马们,他也完全没有什么能讲出口的话来,少得可怜。
莫名想到了平日里和他打闹斗嘴的桃之夭夭,有自己的坚持和努力、认真请教他的霓裳楠玖,还有对他暗含企慕、一直在提升自己的月冥雪羽,他与它们的相处也远比站在这里要来的自然和舒适。
他和眼前这些明明他再熟悉不过的赛驹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魏白也许也能和黄金天选处成曾经黄金天选和黄金干道的关系,不过他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在金陵牧场停留。
距离甚远的住处,算得上是毫不相干的交际圈,相隔十几、二十年的世代,造就了横亘在二马之间的巨大阻碍。
是有些伤感的,但也有些释然。
魏白不再多言,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黄金天选,随后朝着放牧场地外走去。
而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些抬起了头的马儿们也再度在黄金天选凌厉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月在天驷与黄金天选,这或许本就该是两匹行走在陌路的赛驹,就如同那些只还在魏白记忆中的人或是马,也如同过去没有的但现在设立了的新制度和赛事一般。
五十年的岁月里,有太多东西来到与逝去。
收拾好心情,魏白也不禁有些“埋怨”——埋怨身为马是没法使用电话的,如果在金陵这边可以和桃之夭夭它们通个电话就好了。
‘今晚看美国的比赛!’一边在心里跟自己做好约定,一边让自己享受着金陵牧场美丽的风景,愉悦着身心。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理应享受眼前的景色,如此美丽,如此光彩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