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国家柱石这四个字,徒单镒如果不够份量,这朝堂上也没谁够份量了。
他是大定十三年的女真词赋状元出身,精通契丹大小字和汉字。仕官为中都教授,国子助教。
短短数年,其学大振,他还完成了《易》、《书》、《论语》、《孟子》等汉书经典的女真文翻译, 是女真人里极其出众的饱学之士。
徒单镒教授出的学生,后来多有官至卿相的。
当时的贤相纥石烈良弼亲自到学中与他谈论,深加礼敬。世宗皇帝也曾称赞徒单镒“容止温雅,其心平易”,而太尉完颜守道则以徒单镒“有材力,可任政事”。
到章宗即位,徒单镒从左谏议大夫,兼吏部侍郎的位置升为御史中丞、参知政事, 成为当朝宰执之一。
那是二十三年前了,当时,完颜纲刚刚做到奉御,距离徒单镒足足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徒单镒这个宰执的地位并没维持多久。
由于章宗皇帝锐意治平,启用胥持国一伙,与内族诸王的政治势力恶斗。郑王完颜永蹈、镐王完颜永中陆续身死族灭,其它的内族勋贵也被皇帝找机会杀了一批。
这事情本来和徒单镒没什么关系,但他偏偏在这时候上书劝谏皇帝,请皇帝无以好恶喜怒轻忽小善,不恤人言,结果被恼怒的皇帝疑为内族同党,贬出中都。
此后十余年,徒单镒起起落落历任节度使、留守、平章政事、知府、安抚使等要职,所在皆有治绩。泰和伐宋时,完颜纲统领关陇之众破蜀,其实也多赖徒单镒运筹之功。
当时徒单镒知京兆府事, 充宣抚使, 陕西元帅府并受节制, 算得上完颜纲的上司, 只不过他性子平易雍容,不轻易与人争锋罢了。
大安三年蒙古入侵的时候,徒单镒正在上京留守任上,急遣同知乌古孙兀屯率领精兵两万,入卫中都。中都赖以得安,而徒单镒则以此功勋第三度拜相,出任尚书右丞。
可当今的皇帝,对徒单镒空有尊崇,却不能采纳他的意见。
野狐岭之战前,徒单镒就提出,边境驻军不能分散,必须尽快集结以保大城,选派良将并力备御。
皇帝不纳,遂有惨败。
徒单镒又上书说,边塞上昌、桓、抚三州素号富实,人皆勇健,既然漠南山后的界壕防线势不可保, 就得尽快将这三州人丁内徙,由此益我兵势。人畜货财,也不至亡失。
皇帝依然不纳,结果三州之众、亿万军资大部皆为蒙古所用。
不久以后,徒单镒第三次上书,这一次说的是辽东之事。他说,辽东乃国家根本,距中都数千里,万一受兵,州府顾望,大小事皆须报可施行,误事甚多。当派得力遣大臣行省辽东以镇之。
此时为了应对蒙古,皇帝先后设立西京行省、宣德行省,徒单镒的建议乃是顺势而为,很是小心翼翼。
可皇帝却认为,徒单镒要在无事发生的辽东设置行省,徒然动摇人心,依旧不准。结果去年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重建辽国,东京不守,国本动摇。
君臣之间到了这种程度,徒单镒也实在是无话可说。
他年近七旬,历仕四朝四十余年的经历,难道还证明不了自己?
难道宫中那位皇后不是徒单氏的女儿?
皇帝究竟在猜疑什么?
难道他甘愿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就为了压制当朝的右丞相?
在徒单镒的印象里,当今皇帝在即位之前,至少也才堪中人。何以登临大宝以后,行事如此荒唐?这些年来,大金本已人才凋零,现在连皇帝都糊涂成这个样子了?
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几次,大金还能在吗?
不,这样的事情已经再度发生了。眼前那个缙山行省,眼前完颜纲的肆意妄为,不就是又一次失败的开端吗?
蒙古人入秋之后必定再来,可统一事权以抗强敌,难道能用这样的手段?这样统合起的力量,内里不是依然四分五裂吗?
此时强敌生边,贼臣得柄,外内交病,莫敢疗理,徒单镒外示以沉静,心中万般焦虑,却终究只能徒呼奈何。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家坠马伤腿,是件大好事。至少,这样就不必再去朝堂,看那些庸人的糊涂嘴脸。
公务如何,国势如何……徒单镒已经打算放手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办法。
真没想到,完颜纲竟然把手段用到了徒单航的身上?万一真给他得逞了,徒单镒日后该怎么去面对逝世不久的堂兄?
在这个角度上,徒单镒倒是挺感谢郭宁。至少,这个莽撞的溃兵首领宰了赤盏撒改这条疯狗,做了徒单镒一直想做,却碍于身份,不便去做的事。
这样做的后果如何,徒单镒并不会像重玄子那样在乎,更不会慌乱。
这位族弟入道数十年,满肚子都是性命修行之法,眼光却愈来愈浅薄了。他不明白,就算完颜纲因此暴怒,徒单镒并不畏惧。
朝堂上的起起落落,难道就那么可怕?哪怕我徒单镒被完颜纲斗败了,还有徒单铭、徒单南平、徒单没烈等族人在朝,这上头的起起落落,不到最终底定,谁也知道胜负。
至于那个郭宁,草莽中崛起的人物,竭尽全力耍些小心机、小手段而已。
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中,这样的人物旋起旋灭,徒单镒见得多了。
政治生涯的熏陶,使徒单镒非常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该被情绪控制,他必须依托利弊考量,在适当的时候采取适当的行动。
不管郭宁杀死赤盏撒改的目的是什么,哪怕他想挑拨趋利也好。既然做了这件事,后继他就必须接受徒单镒施放出来的善意,顶在与完颜纲对抗的第一线。
而徒单镒也必须接纳这个人,并且扶持这个人,让他有和完颜纲对抗的能力。至少,不能输的太快。
政坛上的规矩如此,并不需要多么聪明,就能掌握。如果一切正常发展,接下去徒单镒要做的事也很简单。
纵然徒单镒已经打算放手,但这点小事,并不为难。
唯独杜时升这个人……
重玄子只记得这是当年的故人,但在徒单镒的记忆中,他却代表了更多的讯息。
而此时此刻,这个人,这些讯息的出现,忽然让徒单镒想到了一些原本不会想到的事。
徒单镒微微闭眼,喃喃道:“我记得杜时升当年在中都的时候,和你们那一班人熟悉?”
“唉,当时我与杜时升往来,还不是秉承兄长的意思,与胥持国结一点善缘么?”
徒单镒眼都不睁,径自道:“我记得,你们都喜欢什么术数、风角。”
重玄子有些感慨:“是。当时体玄大师在中都,颇显神异。另外,太古先生酷爱易学、卜卦,对我们也有指点。那段时日,杜时升、赵景道、高正之、武祯、李寄庵等人俱在,每日谈论,着实快活。”
“结果就冒出了杜时升那段胡言乱语,闹出老大的事端。”
“咳咳……”
当时杜时升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发颠,跑到大庭广众说那些犯忌讳的话,重玄子等人也是大惊失色。后来赵景道、高正之、武祯等人都受了牵连,不得不离开中都。而李遹李寄庵还因此丢官罢职。
那一次重玄子没有吃苦头,自然仰赖徒单镒的援手。但想到那段时间的狼狈,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忍不住连连咳嗽。
正咳着,却听徒单镒问道:“杜时升当时说的那些,你还记得么?”
重玄子的脸色一白:“什么?”
“他说的那几句,一度遍传天下。我至今还记得。”
徒单镒轻声道:“他说,吾观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天下当大乱,乱而南北当合为一。消息盈虚,循环无端,察往考来,孰能违之。”
“……是。”重玄子颤声应道。
“正北赤气如血,东西亘天的景象,这两年我也看到了。若这么持续下去,嘿嘿,天下当大乱,南北当合而为一,谁知道呢?”
徒单镒睁开眼,细细看着眼前,可眼前明明是空处:“至于后头四句……”
徒单镒坐直身体。
他年已老迈,可一旦挺身坐直,原先那种谦恭退让的意向仿佛一扫而空,整个人都充满了斗志。
他说:“南华经上讲,消息盈虚,终则有始。而这自终至始,循环无端的猛烈变化,正如巽风震雷。志源,上巽下震的,是哪一卦?”
论起易数推算,重玄子还远不如徒单镒,但这毕竟也是他的吃饭本事。他咬了咬牙,应道:“是‘益’卦,利有攸往,利涉大川,这是损上以益下之卦。而‘益’卦有乱象,故曰终乱。”
“那么,‘益’为何卦之终?”
重玄子的额头汗水,涔涔不断地冒了出来。他答道:“是‘既济’!”
徒单镒若有所思:“‘既济’,亨,小者亨也。利贞,刚柔正而当位也。初吉,柔得中也。终止则乱,其道穷也。志源,这天下间的消息盈虚,循环无端,所以,有‘未济’,‘既济’,却不该有‘永济’!察往考来,孰能违之?”
重玄子腿一软,瘫倒地上。
徒单镒说到这里,可谓图穷匕见。皆因当今的大金国皇帝,那个让徒单镒一次次失望的人,名讳正是完颜永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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