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
加特林枪管飞速旋转,有如无数炮弹化作倾盆的雨幕倾泻而出。金属的暴雨顷刻将妖灵的身躯打成了筛子,漆黑坚固的肉体被撕裂开来,碎肉被炸成末状四下飞溅,黑血洒了满地。
死到临头的最后一刻,妖灵脑子里仍充斥满了震惊和不解。就可能这玩意从诞生那一刻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命运居然是有朝一日被终结在一挺加特林机枪手上。
但宁卫觉得这很科学。
古人云,南无加特林菩萨,六根清净贫铀弹,一息三千六百转,大慈大悲渡世人。
所以我拿加特林除魔卫道,应该也很合理吧?
一梭子伤害灌满,一直轰到妖灵的身形彻底解体。就好像流水冲走污渍,那黑色肮脏的身躯被彻底轰成粉末,连尖叫声也在弹雨中消散瓦解。
宁卫松开扳机时,黑色粘液已涂满楼道和墙壁,硝烟和着火药味弥漫开来。
烟幕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他穿过烟幕,脚步趔趄得像个醉汉。他趔趄地走了两步,突然身子一歪,扶着墙壁无力地滑倒在了地板上,瘫坐在那喘息。
宁卫视线聚焦在他身上,装甲头盔内置的显示器上锁定框已自动对准对象开始扫描,很快完成了识别。
那是危俊明,妖灵的宿主。
“嗯?这次的宿主还没被吞噬么?”
虽然基本已经被妖灵取代,但宿主的意识确实可能残留一点碎片。现在是妖灵已经被消灭所以才得以重获自由。
但也只是这么一瞬间而已了。宁卫此时所看到的,已经只是单纯的意识体。危俊明的身体早已被妖灵夺走,这是不可逆的过程。就在刚刚他被改造的身体已经连同妖灵一起被炸成了粉末。
意识体不过是弥留之际的一点执念而已,就像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男人靠坐在楼道里,喘了两口气后,向着宁卫惨然地笑了一下。
“谢谢。”他说。
如果不是宁卫出现,等待他的命运只可能是连最后一点意识也被妖灵消灭,至死都再无解脱的机会。
而现在他终于得以重温了自由的感觉——哪怕只是临死前的这最后一瞬。
男人轻轻闭上了眼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合上眼皮,一片黑暗之中,他眼前又浮现了公司老板林总那笑吟吟的表情。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当初,林总拍着他的肩膀,笑着对他说:“小危,这人呐,都是明码标价的。你的工资是多少,你就值多少。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林总。”
但他终于还是失去了这份工作。
给出的理由是他工作态度不认真,办事拖拖拉拉,大致是差不多的意思。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其实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了。
新时代的卫星城里这其实再常见不过了。他早该想到的,只不过他之前天真地以为凭自己的资历和表现,这种事无论如何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而已。
但这终于还是发生了。尽管他苦苦哀求,他提到有一个家等着他照顾,提到了他还在念小学的女儿,但显然这没能改变任何事。
之后的日子变得愈发艰难,对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来说失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变得暴躁,变成了邻里传闻中常出现的那种无能又易怒的坏男人。直到连一向温柔的妻子对他也忍无可忍,带着女儿离开了他。
但他不怪她。
危俊明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的自己可能就已经隐约察觉了自己身上的异样。他有意将妻子和女儿推开,与其说妻女是因为难以忍受离开了他,不如说是他故意将她们赶走的。
趁着自己被心底日益变强的魔物吞噬之前。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林总家的别墅里。破碎狼藉的家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脚边是林总一家残破血腥的尸体。
他被吓坏了。
他绝对没有想过要这么做。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之后的日子更加煎熬,那是没经历过的人无法体验的感觉。就好像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肆意行动,在黑夜里猎杀无辜的行人,将他们残忍地肢解吞食。他被迫意识清醒地经历一切,他试图拼命大叫竭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制止。
后来连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偶尔猛然惊醒时只觉恍如身处地狱。
直到今天,地狱终于结束了。
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半透明,已经处在了消散的边缘。他眼神涣散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
“我是个......怪物吗?”
“不。”宁卫平静地说,“你是人类,那个不是你。”
“是么,太好了。”男人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现在,妻子正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还有女儿,他的小天使......她以后会不会想念爸爸?
或者更可能,她们到现在还是讨厌着自己吧?
这个没用,又变得暴躁而不可理喻的丈夫和父亲。直到最后,自己在她们心目中也会永远是这个形象吧?
真是遗憾呢。
如果可以的话,哪怕一次就好。
他想再见见她们,再听听她们的声音。
想亲口对她们说,自己真的很爱她们。
很爱很爱......
男人消失了。
宁卫从腰间枪套里抽出枪,铠甲立刻解体消失,腰带也似乎重新吸附回了他的体内。
笑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啊,我得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也许还犒劳自己一下。你懂的,练练枪法什么的......哦,希望你别介意我借用你的浏览器记录......”
“对了,记得要去猎魔驿站。”宁卫认真地说,“去的时候记得叫上我。”
其他事都无所谓,收钱绝对不能忘。
宁卫轻轻合上双眼。
再睁眼时,他已经回到了新月。
......
之后,卫星城别处。
一个被俩女盘着的男人端坐在床上,上下其手不亦乐乎。
男人突然眉头一紧,冷冷地道:“泣鬼,我不是说过我在忙的时候不准进来么?”
阴影中出现了一团影子,某种体态怪诞而模糊的妖灵躯体,但很快便幻化成了女性的姿态。
被称作泣鬼的妖灵走了出来,低着头尽量不去看男人和那两只清凉得过分的妹子。
“非常抱歉,但有特殊情况,首领。”她说,“‘蜗居者’被人杀了。”
首领眼中浮现一股煞气。
“猎魔骑士么?哼,都说了要低调,那家伙也是活该......”
“是,首领。但这次情况有点不一样。”泣鬼小心翼翼地说,“我查看了蜗居者被歼灭的现场,发现现场有......大量弹孔。”
“大量......什么?”
“弹孔,来自人类发明的那种叫做‘枪’的武器。”
泣鬼顿了顿,表情更加怪异了起来。
“我觉得,蜗居者可能......是被枪杀的。”
首领:???
......
新月疯人院,大厅。
此时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叽叽喳喳颇为热闹。宁卫找到个空位置坐下了。
电视时间,这是病友们每天最高兴的时间。大家搬着小板凳聚集在大厅里,围着院里那唯一的一部大屏电视,为脱口秀主持人一个很冷的笑话哄笑不止,或者为一部老掉牙的狗血肥皂剧煽情落泪。
“哥们,帮个忙。”
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宁卫侧过头,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拖着小板凳凑了过来,哭丧的面容就像家里刚失去了谁一样。
“把扣子扣上行不?”那人言语近乎恳求。
宁卫一低头,这才恍然,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扣漏掉了一颗。
这货名字叫什么宁卫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名字最后一个字应该是天,因为大家都叫他天狗。
据说他是个可怜的强迫症。这让他在和病友们拌嘴打闹时很吃亏,因为不管双方吵得有多凶,只要你气愤地脱掉一只鞋而留着剩下一只穿着,他多半就会立刻认错——只要你赶紧把那只见鬼的鞋子穿戴整齐。
听说这还是他现在已经康复得很不错了。宁卫无法想象这可怜的人刚进来那会儿病情到底有多糟。
所以可以想象,宁卫身上这枚漏掉的扣子在他眼里肯定肯定是根扎进眼里的钉子。
宁卫笑了笑,依言重新扣好了扣子。天狗连连道谢,说他真是个大好人。
“不像豹子,他简直是个恶魔!”天狗恼火地控诉,“那天吃饭时我见到他手里的筷子一根是正的一根是反的,那画面实在是......啊!简直就像拿搅屎棍当餐具一样恶心!”
豹子也是个病友的“尊称”。好像是因为他姓鲍,又可能是因为他性格火爆脾气不好,或者更可能是两者皆有。
“我提醒了他,可你猜他怎么样?他居然哈哈大笑,说劳资偏不改!你说这这这......”
天狗似乎仍余怒未消,说到此处仍气得浑身发抖。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还有他怎么能忍受这样反人类、变态、令人作恶的事?”
宁卫认真地点点头。
“是啊,真是难以想象,不可理喻。”
天狗还在抱怨,全然不在意宁卫已经没在听了。他总是这样,絮絮叨叨,对所有事都能抱怨个没完,唱独角戏都能唱上一整天的那种。有时宁卫会觉得他可能其实都并不需要一个活着的听众,对着一块石墩照样能说上一天。
四周响起了一阵起哄和大笑的声音,这让他注意力回到了电视上。原来画面中出现了一位打扮清凉、富有且慷慨的女明星。
院里的弟兄们都很兴奋,连天狗也是。看起来尽管性格和症状各不相同,但身为男人总都是有共同语言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低级,无趣。”有人低声嘟囔。
“吃不来葡萄说葡萄酸,自然懂得很了。”有人说。
那人顿时瞪大了眼睛:“你又看到了?我几时......吃不来葡萄了?”
“我前天如厕就在旁边,亲眼看到的,两道分岔!”
人群一阵哄笑。跟着又有人说:“错啦错啦,那指定是那天状态还不错,平常都是三道的!”
“瞎说,平常是喷花!我看到的!”
人群一阵哈哈大笑,大厅里充斥着快活的空气。涨红了脸辩驳了几句,终于干脆闭嘴缩在角落里不做声了。
但似乎也只那么一下子而已。在旁边郁闷了片刻没人理会,很快又重新主动加入了话题,跟旁人一起对着电视里的事物指指点点,时不时放声大笑,好不快活。
听着这欢笑,看着这喧闹的场面,宁卫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才是他熟悉的感觉,在这整个荒废的世界上唯有这里能给他这样的安心感。
正吵闹着,门啪地一声开了。程霖医生正站在门口。
全场瞬间安静。
所有人端正地坐得笔直,就仿佛小学生在自习课上群魔乱舞,班主任杀气腾腾地突然出现。
程医生迈着大长腿走到一众病友面前。
“今天有个消息要宣布,院里今天来了一位新朋友,希望大家要和他友好相处。”
她看向门外。
“进来吧。”
所有的视线齐齐投向了大门。一个男人的身形出现在了门口,有些拘谨地向众人举了下手。
“大家好。”他深吸一口气,自我介绍道,“我叫危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