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漠南草原秋高气爽,鸳鸯泊边,正在举行盛大的聚会。
来自辽河的契丹、饶乐水的奚人五部,东海的女直、金山的黠戛斯人都派人来参与大会了。
上万各族骑兵就在这鸳鸯泊边比试骑术、箭术,看起来非常的开心。
从实际情况来说,这也确实是以契丹人为主的草原各族,难得的开怀时刻。
因为一年多以前,契丹皇帝带着六万骑入了中原,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就成了一块腊肉。
六万骑南下,回来的只有一万五千骑,而且丢掉了大部分的铁甲,可谓是损失惨重。
当是时,所有人都认为契丹人马上就要完蛋了,各地的大小部落甚至都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叛乱,人心惶惶。
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南边的汉人皇帝突然没了动静,给了契丹人以喘息的机会。
汉人皇帝太傻了!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这也是草原各族人还会在契丹人遭受了这么大失败后,还愿意来参加契丹人举办的尞燔仪式的重要原因。
在他们看来,汉人皇帝连这样的好机会都抓不住,肯定是打了胜仗就贪图享乐去了。
草原上这样的例子可不少,而且最后无一例外都丢掉了汗位和性命。
更何况契丹人还占据着汉地的燕云十六州。
这些地方在中原来说,是天然的屏障,而对草原民族来说,燕云十六州就是他们眼里看得见的最繁华所在,说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也不为过。
当然,也会有偶尔来的行商告诉他们,燕云十六州再往南的汉地,更加富庶。
但此时,草原上的牧民就会勐地摇了摇头,觉得你在说谎。
燕云十六州人多的像地上的蚂蚁,他们种出了能养活草原上所有人的粮食,织出了能铺满整个大地的布帛锦缎,一天就能冶炼出足够一个百人部落一年所需的铁器。
天下间,怎么可能还有比燕云十六州还富裕的地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所以,受限于狭窄的视野和被过于贫乏被限制住了想象,草原上勇武的牧民和大小可汗、头人们,仍然把契丹当成了极其强大的存在。
数千铁甲加上富庶的燕云十六州,这还不强大?
而等到刘知远率两千河东铁骑带到了鸳鸯泊的时候,气氛更是热烈到了顶点。
在新任大辽皇帝耶律阮的介绍下,刘知远成了汉人的北王。
对比起来,那就是匈奴人的左右贤王,突厥人的左右叶护啊!
这么一说,大家都了然了,原来汉人也起了内讧,做连左右贤王这个档次的人,都来有求于我们。
还允诺一旦南下,大家都能到温暖的富庶之地生活,再也不用每年经历白灾和黑灾了。
知道这些信息后,甚至有草原上的部落首领,在耶律阮面前载歌载舞的拜舞了起来。
这哪是大契丹已经不行了,明明是大契丹在给咱们草原上的男儿发福利呢!
向南去!去汉儿地盘上,狠狠滴!狠狠滴抢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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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远的大帐,立在鸳鸯泊的西边,就在靠近后世内蒙古凉城县东北三里多处的山包上。
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鸳鸯泊周围的会场,地址是耶律阮亲自选的,就是为了突出刘知远的地位。
此时,须发灰白的刘知远站在山包上,看着鸳鸯泊边山呼拜舞的草原各族,内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然刘知远的民族成分很可疑,估计是混杂了沙陀、汉、吐谷浑以及昆仑奴等种族血脉。
但这并不妨碍刘知远认为自己是汉人,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就是大汉宗室后裔呢。
所以,看到这些草原民族的兴高采烈,刘知远心里竟然很不是滋味。
想当年他可是石敬瑭手下最反对割让燕云十六州的将领之一,今日他却要走上石敬瑭的老路了。
“遥想昔日,吾在高祖皇帝麾下为将,曾力劝高祖不要输款于契丹人。
不想今日,自己却也走上了这条路,此时方知昔年高祖皇帝是何等的无奈。”
刘知远明知道自己说这话有些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向着身边的心腹白文珂、苏逢吉、史弘肇等人说出了声。
白文珂默然无语,苏逢吉却把手一拱说道:“晋高祖当日怎能与大王现时相比,昔年晋国是有求于契丹,割地称子。
但是大王今日,是来做那契丹天子叔父的,是我们存续了他们辽国。”
史弘肇虽然不待见苏逢吉,但还是觉得此人说的有些道理,他看着刘知远,指着鸳鸯泊边的各部豪酋大咧咧的说道。
“大王可以为此辈北虏而忧虑?臣倒是恨不得他们再来多些,因为与河西兵相比,此辈诚不足虑也!打杀了绍明天子后,有的是时候来慢慢收拾他们。”
本来史弘肇是在安慰刘知远,刘知远却在心里打了个突,因为他很清楚,当年石敬瑭心里就是像如今史弘肇这么想的,但结果呢?
不过刘知远可不会把这话说出口,要是真出口了,恐怕人心就要散了。
你这当大王的都没了信心,下面的人干嘛还跟着你去打生打死?
于是刘知远故作豪迈的大笑一声,“化元说的是,只要打杀了张昭,这些北虏何足道哉。
到时候咱们君臣收复燕云,北逐胡虏,南平唐、蜀,也如汉高祖故事,化元当为汝阴文侯。”
汝阴文侯就是刘邦的小兄弟夏侯婴,刘知远这么说,那是以汉高祖自居了啊!
他也只能这么想,因为此时,刘知远的年龄可不小了。
后人看刘知远做过石敬瑭的下属,又在石敬瑭死后数年建立后汉,所以会产生刘知远是石敬瑭下一辈人的错觉。
但实际上,刘知远只比石敬瑭小了五岁,他生于唐昭宗乾宁二年,即公元895年,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比之后梁乾化二年年生的张昭,足足大了十七岁。
历史上的开创之主,也就他自认的祖宗刘邦建立大汉时,已经五十四岁了,其余都年轻的很,于是刘知远就时常用汉高祖自勉。
当然,没人会在此时煞风景的告诉刘知远,汉高祖的年龄,一直都是存在争议的。
此时普遍认同的是颜师古的考证,在这个考证之中,刘邦建立西汉时,也不过就是四十五岁。
刘知远知道自己的年龄是弱点,别人自然也知道,只是没他这么深刻。
而这个别人除了张昭以外,还有此次邀请刘知远北上,并且准备称刘知远为叔父的耶律阮。
耶律阮这一生,那也是够跌宕起伏的。
生下来的时候,他可是升天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孙,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可是不久,父亲耶律倍为祖母述律平所不喜,到手的皇位搞脱了。
再到后来形势越来越不利,别说皇位了,就是东丹王的位置也快保不住。
而就在他最难熬的时候,父亲耶律倍扛不住压力,竟然直接丢下他们母子,跑路去了中原。
这就太可怕了!耶律阮母子当即就尬住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幸好叔父耶律德光还要点脸,觉得逼走了兄长脸上不好看,因此极为器重耶律阮,想用这种方法来向天下人表示,不是自己把兄长逼走的。
不过耶律阮终究是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又被充满了表演欲望的叔父带在身边,难受可想而知。
其后中原发生动乱,父亲耶律倍身死,耶律阮跟着大军入了东京城,本想着安埋了父亲就走,结果发现小妹耶律阿不里失去了踪迹。
为了找到小妹,他甚至就在中原住了几年,最后才知道小妹去了河西,几经蹉跎,等他再回到契丹,政治气氛又不一样了。
此时父亲已死,叔父耶律德光地位彻底稳固,再也不用对他装模作样了,耶律阮于是地位陡降,生活的愈加艰难。
等到契丹大军再入中原,耶律阮为了讨好叔父耶律德光,那是豁出命的去打。
嗯!然后就在洛阳城外的阳渠,遇到了另一个叔父兼妹夫绍明张天子。
耶律阮率领的铁鸽军,一头撞上了蛮熊和顿珠统帅的憾山都马步军八百精锐。
这可是绍明皇帝起家的心腹啊!神臂弓、布面铁甲、梨花枪、河西天马一应俱全。
他妈的!这一仗,那跟撞到铁板上差不多。
耶律阮最后是靠着丢了盔甲战马,手脚并用爬进北邙山的深处,才侥幸活了下来的。
然后,耶律阮就更不受待见了,被安排到了后军。
不过幸好如此,耶律阮因此逃脱了河西铁骑的追捕,在耶律屋质等护卫下,成功北返到了幽州。
最后...?
最后自然就是他被众人推举为契丹皇帝了,因为回来的万余骑,都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那就是东京辽阳府的述律平和耶律李胡母子。
这母子两,母亲在丈夫耶律阿保机死后,为了收揽权力,曾想把耶律阿保机的所有近臣殉葬。
是个被人一激之后,能当面众人面砍断自己手腕的超级狠人。
儿子则是满脑子都是肌肉,动辄以杀人为娱乐,残暴的契丹人都看不下去的无脑莽夫。
谁知道这次回去,皇帝都折在了南朝,断腕太后母子两会不会让他们都为皇帝殉葬?
因此刚到幽州,众人稍微整顿兵马后,就推举了耶律阮为帝,一起立誓要紧紧抱在一起求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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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律平当然不干,于是张昭没有打过来,两拨契丹人就在古北口外一场大战。
只是耶律李胡带来的契丹兵马,惊慌于国之将亡还要内部争斗,因而不肯死战。
相反北归的众人,已经完全没了退路,输了就是身死族灭的结局,绝望之下爆发出了极强的战斗力。
燕云之地的汉人也畏惧耶律李胡残暴的名声,怕从辽地来的契丹入战胜后在燕云杀人报复,因而也支持北归的众人。
于是战斗就没了悬念,耶律李胡东拼西凑的一万五千人,轻易就被耶律阮身后的八千骑打败。
耶律李胡丢盔卸甲,在随从的拼死护卫下,狼狈渡过鲍丘水跑回了辽阳。
自此,述律平母子就基本失去了议价的权力,不过由于述律平还控制着幽州众人的家卷,众人害怕她突然发疯,于是也投鼠忌器不敢去逼迫。
最后的转折点还是来自刘知远,刘知远在定州和耶律阮会面后,双方迅速因为对抗张昭而走到了一去。
在定州会盟上,耶律阮同意放阴山以北吐谷浑四万部众到河东。
刘知远则放了高松部六千骑回到燕云,极大加强了耶律阮的实力。
这也就成了压垮述律平心里防线的关键,因为与刘知远缔结了盟约,耶律阮得到了高松部六千人的效忠,加上耶律李胡送的大礼包后,耶律阮名义上控制的兵力,达到了三万骑之多。
这几乎是契丹人最后的武力了,加上后方稳固,已经处于了内部竞争的不败之地,哪怕是在辽地的契丹人,也不愿意再跟耶律阮对抗。
于是在内外的逼迫中,述律平只能在刘知远使者和耶律屋质的劝说下,放弃了把契丹人送入深渊的最后抵抗,宣布同意耶律阮继位。
终究是她跟耶律阿保机一起建立的基业,述律平虽然对自己和别人都非常狠辣,但对于这份基业,还是下不了把它直接摧毁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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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泊的契丹天子大帐中,耶律屋质和高松正在劝说耶律阮。
因为这次会盟,耶律阮不但要称刘知远为叔父,还要让出燕云十六州中的朔州、应州给刘知远,以此让刘知远获得收回燕云十六州的声望。
对于刚刚登基的耶律阮来说,虽然大辽刚刚被周国击败,连皇帝都战死了,但仍然是天下间有数的强国。
他这一登基,一寸土地都没有拓展,反而要先让出朔、应两州,心里极不是滋味。
因此不论耶律屋质如何劝说,耶律阮一直没有明确表示愿意照此办理。
口干舌燥的耶律屋质见说了半天没什么效果,只能目视一旁的高松,示意他上前劝说一下。
这高松掌握的六千骑兵,几乎是他们这些契丹人中,唯一没被张昭痛打的部队,因此战斗力很可观,作为这六千人的首领,高松说话的分量自然也不轻。
不过,高松却不准备从耶律屋质那样的天下大势、同舟共济去分析,而是面带微笑的对耶律阮问道。
“陛下可知道,那刘知远的致命弱点在何处吗?”
耶律阮见终于有了点新鲜的话题,也不再绷着不出声,他想都不用想,直接就回答道。
“当然是河东人口不足,产出不丰。昔年后朝李家得以兴起的代北、河东武人二十年间损耗太大,已经有些承担不起再一次控制中原的重任了。”
耶律阮说的斩钉截铁,因为这些东西,不单他自己思考过,身边的亲随幕僚也跟他说过不少了,连耶律屋质都这么说过。
但高松却摇了摇头,“刘知远最致命的弱点,不在于代北、河东武人群体的衰落。
而在于他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这位北平王,比太宗皇帝都要大七岁。
臣归于陛下之前,他曾百般招揽于臣,是以臣近距离观察过此人。”
听到这里,耶律阮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太傅快说说,你认为刘知远到底如何?”
高松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还是慢吞吞的说道:“臣发现刘知远此人,虽身居高位,但由于年轻时地位低下,只能英勇作战,因此受创颇多,至今留有不少隐疾。
南国绍明天子入主中原后,其夙夜兴叹,极为忧虑,又要安抚各处,争夺河北,因此食少事多。
陛下认为,这是长寿之像吗?”
“你是说,刘知远命不久矣?”耶律阮兴奋不已,竟然站起来开始来回走动。
“臣还发现,自十年前得三子刘承勋之后,刘知远就再无子女出世,姬妾更是十年前也无所纳,其身体衰败可见一斑。
甚至臣猜测,刘知远都已经不能人道。如此这般,能再活五年乎?”
听完高松的话,耶律阮终于安静了下来,耶律屋质也双眼放光的看着高松。
“值此生死存亡之秋,太傅还请畅所欲言,有何良策,不妨说出来。”
高松看到耶律屋质这样的顶级契丹贵族,也终于在向他开始请教之后,脸上不经意露出了满意了神色。
他是渤海人,若没两把刷子,怎能让这些契丹人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依臣来看,周主绍明天子大势已成,此次若能得以与绍明天子隔河分治就算得胜,其后必然是南北对峙的局面。
我大契丹占据草原,若能兼并河东、代北之众,方才有与周国逐鹿的资格。
其后联结蜀、唐等国,至少也能做个拓跋氏北朝的局面。
而要达成此目标,咱们就要与刘知远的河东势力不分彼此。
臣建议陛下,不但要称刘知远为叔父,还要以叔父礼待之,更要多多笼络河东兵将。
北平王长子多病,次子、三子年幼,一旦山崩,谁能来掌控这两国合盟的大局呢?”
耶律阮听得入神,已经完全带入进去了,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回到现实一般,他重重在桌子上一锤。
“好!为了大辽的天下,我耶律阮就忍辱负重一会!”
只不过,耶律阮君臣在帐中商量的唾沫横飞之时,十余黠戛斯骑士却闯进了契丹人设置的牢房之中。
他们救出了一个被打得血肉模湖的壮汉。
壮汉虽然浑身是伤,却精神很不错,他看着来救他的众人说道。
“你们做的很好,尊贵的泥撅尹犁可汗才是我们的大汗,这些契丹人不过是大汗的手下败将,我们不能做叛臣。
而秃撒葛他们的背叛,必然会遭到可汗的惩罚。
他们部落将要没有粟米可食,没有茶叶可饮,没有铁器可用。
这是我们乃蛮部的天赐良机,咱们去南边,去向大汗告发秃撒葛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