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旺珠大喝一声,双掌暴涨一尺,带着呼呼风声,朝连淙扑去。连淙不知密教大手印威力如何,但是见他来势猛恶,双掌竟有火红光芒,知道不可肉搏,挥舞着赤金剑迎了上去。剑掌相交,竟发出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一击之后,二人各自后退。次仁旺珠的大手掌在身前一顿,猛然推出。江水顿时倒灌,排山倒海一般朝连淙涌去。连淙长啸,身剑合一,如流星赶月般朝水墙刺去。那水墙挟天地之威,寒气又重,拍在他身上,仿佛坚冰一般。连淙奋力前掠,终于仗着赤金剑锋利,穿透水墙,直直朝次仁旺珠刺去。
次仁旺珠不敢轻撄其锋,闪身躲过。连淙得势,层云十八剑挥洒而出,浑然天成,攻势密如春雨。次仁旺珠被他抢得先手,却并不慌乱,大手印挥舞得密不透风。二人一个内力雄浑醇厚,进退之间步步虎虎生风;一个剑势轻越灵动,飘忽闪展犹如花间戏蝶。二人斗得难解难分,张灵徽眉头越蹙越紧,忽然一言不发,掉头朝江边掠去。
次仁旺珠收掌,连淙撤剑,二人相视一笑,颇有点惺惺相惜之意。次仁旺珠跃到张灵徽面前,张灵徽冷冷地看着他道:“还请师兄让道。”
次仁旺珠坦然微笑道:“师妹不必生气。连兄弟功夫了得,又一表人才,确是师妹良配。”
张灵徽以为二人为自己相争,觉得极是无聊幼稚,又有些被冒犯之感。尤其连淙不顾己意,竟然真与次仁旺珠争斗,她心里十分不悦,故而含忿而去。不料次仁旺珠居然来了这么一句,不免有些惊讶。
次仁旺珠哈哈一笑:“师妹神姿仙态,愚兄自然慕艾。只是愚兄落花有意,师妹却流水无情。愚兄也非死缠烂打之人。与连兄弟之战,只是兄长考察妹婿,而非男人间意气之争。”他神色洒脱自然,张灵徽不由点了点头。
连淙也跟了上来,朝次仁旺珠拱拱手道:“小弟可还入次仁兄法眼否?”
次仁旺珠轻笑道:“你比不得我成熟稳重。”
连淙嘿嘿一笑:“次仁兄也比不得我英俊潇洒。”
二人哈哈大笑。张灵徽放松了眉头,朝次仁旺珠微微颔首,飘然而去。
次仁旺珠朝连淙挤挤眼睛,一指张灵徽的背影,神色颇有些幸灾乐祸:“连兄弟请吧!”
连淙见张灵徽的冷淡漠然,心中虽有些犯怵,倒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朝次仁旺珠笑笑,转身追去。
张灵徽听了次仁旺珠一席话,其实心中已无怒气,只是有些尴尬于自己猜错了两人心思。见连淙笑着追来,嘴角轻轻翘起,脚步却更快了三分。连淙几步追上,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哈哈一笑,朝客栈飞掠而去。
第二日一早,次仁旺珠已带着人在客栈门口等候。他本拜在任洗山门下,只是任洗山不总在书院,很多时候便是任濯岳在教导学问。次仁旺珠为人十分周到,来的时候带了十几头牦牛。其中一头浑身雪白,尤为神俊,鞍具也极尽铺张。次仁旺珠请任仲庭坐了。众人浩浩荡荡,骑牛上山。
大迦叶山绵延数百里,那日陀寺在主峰珠穆峰下,离镇甸有几十里山路。是日阳光灿烂,这几十里路山路白玉妆成,间或有成群的牦牛在山间迤逦而行,壮丽中透出一分烟火起来。一行人都身具术法,自不似常人一般受不得风寒。一路谈笑风生,宾主尽欢。路上果然有遇到转山的信徒。有认得次仁旺珠的,知道他是活佛弟子,无不躬身谨立,恭敬异常。
行了半日,离那日陀寺尚有半里地,索南活佛已经带了一众弟子迎了出来。这位活佛身材高大魁梧,满面红光。脚下龙行虎步,神态十分威猛。一见任仲庭,便大笑着甩下众人,一把将他抱住。二人认识了几十年,不打不相识,见到他任仲庭也极为欢喜。常言说人生七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这两人加起来都快两百岁了,又是在场身份最尊之人,是以在山路上说了好一阵子话,边上的人也不敢打扰。
二人道了好一阵子别情,任仲庭才将任濯岳,张灵徽和连淙三人向索南嘉措介绍一番。索南嘉措是见过任濯岳的,倒是张灵徽是第一次见。拿出一颗佛珠送给她,哈哈笑道:“这娃儿十分灵秀,我徒儿配不上你。”张灵徽坦然一笑,微微躬身接过。那佛珠既可润灵养神,又可作为兵器,是极宝贵的礼物。
众人见活佛赐下宝珠,张灵徽只是鞠躬为礼,顿时有些不悦。索南活佛却全不在意。任仲庭介绍连淙的时候,直接说了这小子是我的外孙女婿。索南嘉措又是一阵大笑:“你也配不得这娃儿。”又拿出一颗宝珠,送给了连淙。
任仲庭见他连送了两颗珠子,心中大悦,笑道:“你这老儿这般大方,纯粹是挤兑我呢。也罢,回头让你的宝贝徒儿再来稷山书院。我还有些压箱底的本事,本待传男不传女,现在也不好意思藏私了。”
索南活佛的巨掌拍了拍任仲庭的肩膀,笑道:“你这老儿才是奸猾!做这顺水人情!”他是何等样人?自然知道次仁旺珠之前在稷山书院的时候功法未济,学不得有些高深之术,倒不是任仲庭有意而为。不过敲定了徒儿可以再去学习术法,他自然也是老怀大畅,当下将手底下四个大徒弟,一一介绍给众人。
与中原门派不同,活佛的大徒弟未必是年纪大或者入门早。比如次仁旺珠年方二十四,是活佛所有弟子中年纪最小的一批人。但是他天资聪颖,就是活佛的大徒弟之一。大徒弟是一种尊称,更像是中原的嫡传弟子。索南嘉措门下四位大弟子,为首的德吉云丹八十有二,看起来比活佛更加苍老。第二位桑珠白玛,身材瘦小皮肤黝黑。他本是天竺人,受活佛感召,万里迢迢前来归化。三弟子阿旺多吉,和活佛一般壮硕,性格也似活佛一样的开朗奔放。最小的便是次仁旺珠。他也是四人中唯一的白衣瑜伽,也就是在家修行的活佛。
众人闹闹哄哄,说说笑笑。索南活佛十分健谈,一路指点江山,给众人介绍沿途景致,说些雪区的风土人情。任仲庭对连淙和张灵徽笑道:“每次来,这老儿都要说一遍他年轻时与雪山神女的恋情。”话音刚落,索南活佛果然神色一敛,指着一座雪山,说起当年他冰峰遇险,有神女步履祥云,手持雪莲,前来相救。言语中对往事不胜唏嘘。众人相遇时才是申初,走到那日陀寺的时候天色已黑。活佛拉着任仲庭,二人又去叙谈,让次仁旺珠去给连淙等人安排宿处。
当夜那日陀寺大排宴筵,款待来自中原的贵客,活佛最好的朋友。藏传佛教并不忌荤腥饮酒,各式牛羊肉类和糌粑,酥油茶放了满满一桌。其中有一种风干牦牛肉,初尝口感干涩,犹如嚼柴。但是仔细咀嚼,肉味与辣味上来,便满口流香,回味无穷。用来佐酒,再好不过。索南活佛嗜酒,雪区特有的青稞酒一碗接一碗的上来。任仲庭知道他的喜好,来的时候带了八十斤上好汾酒,此时拿了出来,更是让活佛眉飞色舞。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活佛的弟子和再传弟子们也是酒到杯干,开怀畅饮。次仁旺珠说连淙抢走了他的神女,拉着他一碗又一碗地干杯。连淙也被勾起了酒性,毫不示弱。到后来二人勾肩搭背,你一碗肝胆相照,我一碗义气千秋。喝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宛然已是最好的弟兄。任老夫子也是人逢喜事。饮至半酣,豪气干云,拿出宝剑在酒桌上且歌且舞,学了一趟吕祖戏牡丹。自称年轻时但凭此舞纵意花丛,一手剑一曲词,赢得无数青楼薄幸名。拉着连淙和次仁旺珠,硬要将剑舞传授。直到月明中天,宾主才尽欢而散。
连淙一路踉跄,到了客舍倒头便睡。他有法力护身,除了酒醉,倒没有什么别的不适。一觉睡了两三个时辰,被一股尿意憋醒。一抬头,竟看到张灵徽靠在一边的软榻上。月光中的她宁静柔美,不可方物。正是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连淙放轻了手脚,生怕惊到这月中仙子。却不知他出去之后,张灵徽的脸上慢慢涌起了一丝红晕。
等连淙回来,张灵徽已然不见,让他怅然若失。微一思量,便知道刚才张灵徽其实并未睡着。笑笑叹了口气,躺在床上,细细品味那酸酸甜甜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日,次仁旺珠每天来找连淙喝酒。他父亲是XZ四大土司之一,家资殷富,家里藏了许多好酒。二人每日沉浸酒乡,醒时便互相印证所学,各有所得。次仁旺珠是真将他当作好朋友,给他准备了一个极大的庭院,又有两位年轻美丽的少女伺候。连淙无意沾染更多情债,每日都回寺里居住。任老夫子笑话他怕老婆娘家人在,不敢眠花卧柳,未免不够洒脱,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任濯岳却对他此举甚为赞赏。
这日连淙与旺珠酒兴高涨,吩咐人在一座山崖之上铺了几层上好的波斯地毯。二人席地而坐,以蓝天艳阳,白雪山风为佐,一口牦牛肉干,一碗青稞烈酒,喝得酒酣耳热。仆人怕旺珠风寒,要搭起帐篷,被二人大笑着拒绝了。
饮到正午时分,山下浩浩荡荡,来了一大队人马。旌旗招展人喝马嘶,十分隆重。很快有小喇嘛前来相请,说是再有两日便是舍利法会之日,来参加的侠客剑仙越来越多。寺里刚刚接到消息,有极尊贵的客人转眼便到,寺主让他前去迎接。旺珠不敢耽搁,要连淙无论如何都要将酒喝完才能走,自己匆匆赶去了寺里。
旺珠既走,却留了许多仆人在旁。连淙颇不自在,挥退众仆,自取了一大坛酒,晒着太阳,嚼着肉干,倒也自得其趣。正喝到妙处,有一袭白衣来到了他的面前。张灵徽提了一壶酒,在他身边微笑而立。
连淙大喜,拉着张灵徽坐回到毯子上,为她斟了一碗酒,道:“这酒极烈,入口也不柔和,倒是回味悠长。你不好酒,慢慢喝就好。”
张灵徽嫣然一笑,一口将那碗酒干了。连淙惊讶之余,又有一丝感动,自己也干了一碗。又将两个酒碗斟满。藏人饮酒,以豪迈为美,对酒具不甚讲究。那碗都是粗陶所制。拿在张灵徽白玉般的小手上,却多了一丝飒爽气息。连淙笑道:“每多看你一眼,你便更美一分!”又一碗酒下肚。
张灵徽适才喝得有点急,暗暗运功压下酒劲,又陪了他一碗。连淙再次斟上。青天白日,雪山美人,连淙心中无比畅意。半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当年一个人快意江湖的感觉。张灵徽两碗酒下肚,那羊脂般的肌肤上透出一丝粉红,平添三分娇媚。连淙再喝一碗,仰天大笑一声,冲过去将她搂在怀里,狠狠吻了下去。
张灵徽闭上了眼睛,沉醉在他的爱意里。她一开始与连淙相知相恋,未必没有一丝想主动体验情爱的好奇之心。便如第一次饮酒,第一次喝茶,第一次御剑,第一次杀人。她若是不愿意,以她的身份,自可不去饮酒,不去喝茶,不去御剑,不去杀人。只是她有心尝试,便去饮了那苦酒,喝了那酽茶,学了御剑,杀了那本可由别人去杀的人。于她而言,这一切都是生命中所必须有的体验。只是与连淙在一起越久,那种欲图有所体验的感觉便越淡。相反,情爱本身却让她越来越沉迷。
二人拥吻许久,连淙轻轻放开了她,在她耳边道:“等哪一天我心无牵挂,便与你抵死缠绵!”
张灵徽羞红了脸,看了他一眼,垂首靠在他肩上,轻声道:“人永远都不会心无牵挂,你又何必等待?”
连淙大奇,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张灵徽有一丝慌乱,却并不躲避。那一双明媚大眼清澈如水,坦坦荡荡地看着连淙,如泣如诉。
连淙忽然笑了笑,放开了张灵徽,走出几步,静静地看着她。长久以来,他心中一直块垒堆叠,生怕自己客死异乡,让那些爱他的女子魂销骨立。与她们相交之时,心底总有些无意识的迟疑。不管是姜菱,还是苏浅雪,甚至张灵徽,他一开始都无意招惹。此时张灵徽一袭白衣俏立雪崖,双眸晶莹婉转,其中多少情意,顿时将他心中的块垒击散。连淙豁然开朗之余,有些自嘲地笑笑,柔声道:“以前我沉溺伤悲,做了那情爱中的懦夫。不自觉地逃避,竟然要娘子你开口求欢,是我不对。”
他这话不太正经,但是神色庄重无比。张灵徽感受到他的歉意,鼻子里有些发酸。连淙笑道:“以后娘子再想与我巫山云雨,只要一个眼神即可。连淙水里来火里去,再不逃避!”
张灵徽又气又笑,恨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连淙一笑,拿起一碗酒,喂到她的嘴边。张灵徽哼了一声,欲要转过头去,却被他死死控住。拗不过他,不由暗叹一声,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连淙见她樱口微张,小心喝酒的样子,娇柔鸾顺又美艳非凡,真个心神俱醉。
二人在雪崖上腻歪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有人前来禀告,说外公相请,才慢慢分开。张灵徽浑身发软,半是春心,半是酒意,又有一些羞涩。
匆匆赶回那日陀寺,问明任仲庭之所在,便找了过去。二人走得急,在门口差点撞到一个人。那人一见连淙,顿时大乐:“贤弟!怎么你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