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连淙便去寻大山和尚。一路问过来,大山和尚居然与普通僧众一起,在摩诃殿早课。天音寺的早课向来不禁参观。连淙找过去的时候,大山和尚宝相庄严,正在飘渺的香火之中念诵经文。晨光照进大殿,将他的法身照得金光灿烂,仿佛下一刻便要立地成佛。连淙心中涌起一阵恍惚,这位佛光绚烂的大师,与自己抢狗肉吃的那位,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不敢打扰,便在一边静立等候。不久大山和尚功课已毕。看到了他,微微一笑,示意他跟上自己。
二人沿着山径,一路向山林深处而去。连淙几次要开口,都被大山和尚笑着止住。只好做个闷口葫芦,在大山后面亦步亦趋。走着走着,天边云霞,山间流泉,林中走兽,似乎都亲近起来。连淙渐渐沉醉其间。二人一路无语,行到了一座破败的草屋边上。
大山和尚停下脚步,朝连淙笑道:“我年少时,常在此间闭关修炼。心中许多执念,都留在了这个草屋之中。”
连淙点点头。大山推开草屋柴扉。太久没有人来,那柴门已经腐朽不堪,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大山宣了声佛号,一挥手,竟将那草屋整个推平了。连淙目瞪口呆。大山朝他笑道:“人生匆匆,白驹过隙。譬如朝露,莫多烦恼。草屋柴扉,林中山间。大道随心,我得自由。”
连淙呆呆地想了想,朝大山道:“大师妙喻。只是连淙诠才末学,心性顽劣,听不太明白。”
大山笑笑道:“妙什么喻?老和尚只是有感而发而已。你这点年纪,牵扯又多,哪来什么自由?”
连淙低头沉吟。大山看着他笑而不语。半晌连淙问道:“大师你说世间有真正的自由吗?”
大山笑道:“你问自由,便无自由。你不问自由,自由便从天上来。”
连淙低低念道:“不问自由,不问自由...”
大山笑了笑:“知自由而不求自由,便是老衲的自由。”
连淙茅塞顿开,朝大山和尚深深一揖道:“多谢大师解惑。”
大山和尚摆摆手:“待你真自由那一日,再来谢我。你今日找我,不是来跟我打机锋的吧?”
连淙笑笑,拿出了九转灵宝塔,朝大山道:“小子相请大师指点迷津。”
大山袍袖一挥,扫去浮雪,地上露出一大块青石板。又丢下两个蒲团,二人席地而坐。
大山和尚拿过那宝塔,微微颔首道:“法显师弟的神功又有精进。”端详了一番,放下宝塔,朝连淙道:“这宝塔能温养灵气,洗涤人心。你那小狐狸天性干净纯粹,在这宝塔里修生养息,最合适不过。”
连淙知道法显不会无缘无故将小涟收入塔中,倒也没有过于惊讶,问道:“然则小涟何时才能醒来?”
大山摇摇头道:“老僧不知。她的身体应该已然无恙。只是这小狐狸缺了内丹,须得寻一个天才地宝,或者合适的内丹配入其中,她自会醒来。”
连淙皱眉道:“那要什么样的天才地宝,或者怎么样的内丹才可以?我的可以吗?”
大山满意地笑笑:“小子天生仁心,不错不错。不过你的不行。你现在体内脏腑破碎,身体里三股力量既互相排斥,又一齐滋养你的身体。想要再次结丹,恐怕难如登天。再说了,你即便结出内丹来,想来那小狐狸是绝不肯要的。旁人的内丹要看是不是与她本身灵气相服。如若是相冲的,反而害了她性命。天才地宝者,须得是天地灵气所化。比如千年肉芝,地底火心,南极冰精之类,却也可遇不可求。”
连淙叹了口气道:“那她岂不是永不见天日?”
大山微微一笑:“这小狐狸求仁得仁,你不必烦恼。我教你一个法儿。”拉住连淙的手,默念了一段咒文,喝道:“咄!”
连淙眼前风云变幻,仿佛近了一个极短的甬道,甬道的四壁上星辰流转。一恍惚间,已经来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房间里。小涟静静地躺在一张玉台之上,容颜与当初在长阳山上别无二致。地上云雾缭绕。大山和尚的声音响起:“这便是塔内的情形。”
连淙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小涟面前。她的身体蜷缩着,如云般的秀发遮住了些许肌肤。绝美的脸庞上竟还带着一抹笑容,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这许多时候以来,他知自己对小涟,只是感激和怜惜,并无太多爱意。此时看到她无知无识,静静躺着,心中更是涌起许多歉疚。愧立良久,仿佛有人拉了他一把,顿时将他拉回了那雪中的青石板上。
大山和尚欣慰地看看他,道:“你现在功力未深,不可时时在塔中待着,对你有损无益。”
连淙还有些恍惚,点头答应。大山和尚笑着起身道:“走罢!老衲的功课要晚了。”
连淙悚然一惊。抬头一望,已然金乌西垂。原来塔中一刻,外面居然已过去三四个时辰。赶紧跟上,歉然道:“有劳大师久侯。”
大山伸手抓了把雪,让它在自己手上慢慢融化,状极享受:“无妨的。你日后再要去看那小狐狸,切记旁边须得可靠之人护法。”连淙唯唯称是。
二人下得山来,正好遇到秀林来找连淙。大山一看秀林愁眉苦脸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脑袋。全无高僧风范,更像一位慈祥长辈,笑道:“很空啊?去帮我做件事情。”
秀林不敢闪躲,苦着脸道:“师伯请吩咐。”
大山和尚胡子一翘,笑道:“青龙山庄被魔教所袭,逃出来三个女子。你去护卫他们,不可再遭魔教毒手。”
秀林顿时眼睛一亮:“师伯,您是说?”
大山和尚一瞪眼:“我说什么说?就是这个意思。去问问她们什么时候走,就跟了去吧。”笑着走了出去。
秀林和尚一扫脸上的愁云惨雾。连淙笑道:“这可是拿了法旨去双宿双飞了。嗯不对,是三宿三飞。恭喜秀林大师啊!”
秀林很不矜持地白了他一眼:“你家浅雪姑娘也一起去呢。”
连淙踢了他一脚:“去你的。你刚才干嘛一脸苦相?另外有相好的找上门来了?”
秀林又翻了个白眼:“素质啊施主,素质!能不能不要这般俗气?”
连淙耸耸肩:“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一向秀雅绝伦的圆真大师一副沾了俗尘染了狗屎的样子啊。”
秀林面色一敛:“阿弥陀佛。连施主慎言。佛子眼中,俗尘狗屎,也是缘法。”
连淙嘿然一笑:“是,很是。所以大师沾染俗尘,那是心向我佛。善哉善哉。”
秀林顿时垮下脸来,叹道:“唉,不和你扯。适才方丈问我,何处是佛地。我说心中有佛,何处不佛地。”
连淙点点头:“很对啊。然后呢?”
秀林苦恼地看着他:“然后方丈便让我走了。”
连淙讶道:“就走了?没再说点别的?”
秀林点头道:“所以我才苦恼呀。我怎么说了这么句蠢话!”
连淙不解:“你说的很对啊,怎么蠢了?”
秀林斜着眼看了看他:“真不知道苏花魁看中你什么了。何处是佛地,岂不是在哪里都可以修佛?比如...”耷拉着眉毛不说话。
连淙恍然大悟:“比如回家,也是可以修佛的!”
秀林叹道:“可不是?我估摸着,方丈就是这个意思。”想了想,又贼兮兮地笑了:“还好遇到大山师伯。大山师伯真是善解人意!嘿嘿!”
连淙摇摇头,取笑道:“要是让那些爱慕你的大娘子小媳妇儿看到秀林大师现在这般模样,你就再也不能去招摇撞骗了。”
秀林嘿嘿一笑:“小僧是佛门弟子,不打诳语。”
连淙点头:“是!很是!娶了老婆还要娶小姨子的佛门弟子!敬佩啊敬佩,少见啊少见!”
秀林推了他一把:“去!小僧这便去向师父告辞,迟则生变!”
连淙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心中暗叹男女之情的力量,连秀林这般的僧人也不能免俗。摇头笑笑,转而向张灵徽的客舍走去。
任仲庭正在张灵徽的院子里指点她剑术,边上站着的是任濯岳和贺子樟习秉逊这对哼哈二将。连淙不知道稷山书院是不是禁止旁人观看习剑,转身便要出去。却被任仲庭唤住:“宝贝外孙女儿都要被你骗走了,还假客气做什么?进来一起参详!”
连淙哂然一笑,负手进了院子。朝任仲庭见了礼,又向任濯岳行礼。这父子二人性格大相径庭。一个像是负剑游侠的诗文浪子,一个却是刻板严肃的教书先生。连淙正正经经的行礼,倒是让二人都增了些好感。旁边贺习二人也来相见。这二人大概已经对张灵徽死了心,对连淙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敌视戒备。
张灵徽没有理会这边的纷纷扰扰,自顾自将一路剑法舞了下来。她这路剑法轻灵飘逸,与长阳的层云十八剑略有些神似。只是张白衣舞剑,风姿英发又婀娜毕现,比连淙不知美观多少。这边见礼毕,她也正好收剑敛气。她捏着剑诀轻袂飘扬的出尘仙姿,让连淙目眩神迷,眼前仿佛又看到在山道上当着众人亲吻他的样子。张灵徽朝他嫣然一笑:“从苏姑娘那边回来了?”
连淙顿时感到一阵阵杀气,连忙打个哈哈,笑道:“没有。和大山法师请教些事情。”
张灵徽点点头,目光深处,有一抹只有连淙能看到的揶揄。连淙笑了笑,道:“真的。去了他年轻时修行的草屋。那草屋又黑又窄,他还给我讲了许多铸剑谷的往事。”
张灵徽微微点头,却趁旁人不注意,嗔了他一眼。外公舅舅只道他是在向她解释去向,她自然知道这家伙是在不着痕迹地调戏自己。又黑又窄,铸剑,不就是那淤魔地道之事么?
任仲庭笑道:“小两口别在老夫面前打情骂俏。正好你小子过来,省得再去找你。这几日你收拾收拾,我们三日之后,出发去XZ了。”
连淙应是。任仲庭笑着看看他与张灵徽,朝任濯岳等人挥挥手,带着他们一起出去了。
连淙涎着脸,凑到了张灵徽边上。张灵徽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一点。连淙得寸进尺,把下巴靠到了她脸上,搂着她轻声唤道:“灵儿...”
张灵徽在他怀里转过身子,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莫要胡闹。在天音寺呢。”
连淙点点头,却深深地吻住了她。半晌,才在她耳边轻道:“等有机会,我们回琼天玉宇,你再舞剑给我看。”
张灵徽轻轻点头,心中有许多欢喜。连淙坏笑着接道:“不可以穿衣服。”
张灵徽顿时俏脸一红,美目含煞,伸手便去推他。连淙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大笑着离去。张灵徽跺了跺脚,冷着脸进了屋,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