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望野城泉龙镇的落星山庄,一片静寂。山庄大门紧闭,万籁俱寂,只有大门口两只红灯笼在风中孤独的摇摆。落星山庄占地百亩,园林清雅,亭台楼阁样样俱全,是典型的大越江南园林风格建筑,以自然古雅著称。
在望野城,落星山庄是仅次于竹剑门的存在,庄主云生尘,是桑兰国有名的高手,一手落星剑法出手入化,已达准一流高手境界,云生尘门下有弟子百余人。不过因为竹剑门的门主是武知县丁弱尘,所以在望野城明显是竹剑门的名声更大,这座落星山庄比起竹剑门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即便在竹剑门如此强势的望野城,落星山庄仍能拥有一席之地,由此也可知落星山庄庄主绝非等闲之辈。云生尘是文武全才,他结交的朋友也都非泛泛之辈。
此时落星山庄后宅的小客厅中,一位仪表非俗的白衣秀士正和一个其貌不扬的锦衣汉子对坐饮酒。桌上有八个精致菜肴,无非是些时鲜青菜和牛羊鱼肉等等,但是这些菜肴精美,菜香扑鼻,显然是名厨的手艺。
坐在主位的白衣秀士面如冠玉,眉分八彩,丰神俊逸,让人见之忘俗。和他对坐的锦衣汉子左脸上有颗长毛的黑痣,形容粗犷,是典型的江湖汉子。两人的容貌对比起来,更显得白衣秀士飘逸出尘,风采绝伦。
两名貌美的女子披着青、红两色薄纱,各执酒壶,分别坐在白衣秀士和锦衣汉子身旁。锦衣汉子脸上已有三分醉意,他身边的红纱女子仍是执着酒壶殷勤相劝,红纱女子娇笑道:“三爷,再喝几杯吧!您可是稀客,奴家听庄主说,您一向少来我们山庄,一年也就来个三两回。奴家想见三爷一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今晚您一定要尽兴而归!”
锦衣汉子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真不能再喝了,再喝明天就起不来床了!”
红纱女子对锦衣汉子抛了个媚眼,一双春葱玉手在锦衣汉子手背上轻轻摩挲,娇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您要是醉了,就住在奴家的软香阁,您要是醉得起不来床的话,奴家亲自服侍您!男人嘛,活在世上,就要花天酒地才快活!不喝酒,又没有红颜知己的话,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或是您的满月楼里名花太多,您早已经挑花了眼,瞧不上我们这样的残花败柳?”
锦衣汉子打了个酒嗝,望着红纱女子的眼睛,笑着叹了口气道:“唉,胭脂姑娘说笑了!我那满月楼里虽然美女如云,却又有哪位姑娘能有你胭脂姑娘的容貌才情?我毕竟是个俗人,最爱金银这些俗物,当然也爱美丽的女子!我可比不得你们云庄主这样高雅出尘,闲云野鹤一般潇洒从容!”
原来坐在白衣秀士就是落星山庄的庄主云生尘。白衣秀士云生尘对红纱女子笑道:“胭脂姑娘,虽然我和冬三爷是好友,可是就算在我面前,他也一向都是很少饮酒的。今天有你在,他已经破例喝了十几碗酒,实在是不容易了!”
原来这其貌不扬的锦衣汉子就是闻名望野城的首富冬三爷,冬月升,地网的小教头。要知道,云生尘恃才傲物,根本不把寻常人放在眼里,尤其是那些有几个糟钱的土财主、暴发户,就更难以得到云生尘的青眼了。冬月升能和云生尘做好友,显然并不是仗着自己的财势。
冬月升点头道:“我平时是不喝酒的,可是见了云庄主和胭脂姑娘之后,那却非要多喝几碗不可了!胭脂姑娘年轻貌美,知书达礼,云庄主武功高强,英雄盖世,弟子遍天下,冬某只能多喝几碗,以此表示对你们的敬意!”
云生尘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冬三爷说笑了!弟子遍天下?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呢?我这小小的落星山庄连这望野城都走不出去,连竹剑门都是我面前难以逾越的一座大山!嘿,我自诩风流潇洒,却连区区一个丁老头都搞不赢!还谈什么英雄盖世,没的被江湖人笑话!”
冬月升大笑道:“丁老头如今已经生命垂危,躺在床上人事不知,死在眼前了!丁老头一死,以后竹剑门还拿什么来比你云庄主的落星山庄!”
云生尘扼腕叹息道:“也不知这丁老头得罪了谁,竟然遭人刺杀!他那几个不争气的徒弟,恐怕未必能把他的竹剑门撑下来!”
被称作胭脂的女子娇笑道:“奴家原来在那死鬼的宅子里独守空房,虽生犹死,每日里郁郁寡欢。蒙云庄主不弃,悄悄把奴家给接到星落山庄来,这才使奴家有了新生。胭脂素来仰慕英雄,如今能有幸结识云庄主和冬三爷这样的好汉,简直比在顺亲王府时强上千倍万倍也不止!”
云生尘笑道:“胭脂姑娘,你原来好歹也是顺亲王三世子的宠妾,爱姬,在王府大院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却把你接到这小小的落星山庄来,实在是有些委屈了你!你不见怪就好!”
胭脂摇头道:“奴家十四岁就到了那死鬼的身边,就像一只被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除了那死鬼之外,奴家见不到其他男人。可是当奴家来到落星山庄,见到了云庄主又见到了你冬三爷之后,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男人!落星山庄的规模虽然没有顺亲王府大,可是奴家在这里胜在自由!”
冬月升笑问道:“胭脂姑娘,容我冒昧的问一句,你是河成书的爱妾,难道在顺亲王府时难道还能没有自由吗?”
胭脂苦笑道:“奴只不过是人家笼子里的金丝雀,或是花园里的一棵草罢了!况且河成书又不是那座王府的真正主人!他只在自己的院子里,在我们这些人面前才有威严!他不是嫡长子,王位的继承和他也没有直接关系,他爹又经常打骂他,所以他自卑,敏感,多疑!他只有在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女人面前才能找回尊严!”
冬月升先是讶然,随即恍然道:“是了,难怪他会频繁出入大小青楼,因为只有在那些青楼女子面前,他才有一种存在感!表面上看,他出生在锦衣玉食的王侯世家,可实际却不如一个生活在农村的放牛娃自在!唉,谁能想到一个王府的世子,却有着这样的自卑情绪,真是可怜至极!”
胭脂正要说话,窗扇忽然啪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身形飘然落在小客厅之中,鼓掌笑道:“说得好!确实可怜至极!这屋中原来有四个人,有三个人都可怜至极,只有一个人不可怜,因为她一直蒙在鼓里!”
屋中正在喝酒的四人大惊,一起回过头去,却见一个一身白衣,俊眉朗目的英俊少年站在小八仙桌前不远处。那少年手中捻着一串紫色念珠,一脸的悠然自得。
变故横生,正在微笑的云生尘脸上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云生尘剑指黑衣少年,喝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夜闯我的落星山庄!”
英俊少年手中捻着念珠,不慌不忙道:“怎么,你这落星山庄是龙潭虎穴,我来不得么?别说小小的落星山庄,就是你们和亲王府又如何!”
冬月升望着破窗而入的年轻人,不由自主站起了身,脸色惨白道:“楚,楚大人?不,楚侯爷,您怎么来了!”破窗而入的年轻人,自然是安越侯楚随心了。冬月升稳了稳心神,向云生尘介绍道:“云老弟,这就是我经常向你夸赞的望野城新任典刑官,楚随心,楚大人了!”
云生尘脸上满是不悦之色,收了宝剑,哼一声道:“什么楚大人,原来是个没有礼数的毛孩子!就算你是望野城的典刑官又如何?我这落星山庄又没有邀请你,你怎么敢夤夜闯进来!私闯民宅是何罪过,你典刑官大人不清楚吗?难道这望野城,没有王法了吗?”
坐在一旁的胭脂姑娘从容站起身,笑呵呵端过一把椅子,放在主位旁边,这才躬身笑道:“楚侯爷,奴家胭脂,见过侯爷!奴家一向久闻侯爷的大名!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侯爷人中龙凤,貌若潘安,武功高强,真是让人一见倾心!侯爷,若不嫌弃酒残席冷,何不请入席共饮几杯!”
云生尘老大不情愿道:“云某隐居在这落星山庄,极少会客,无论是什么王爷、侯爷,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典刑官!我这落星山庄虽然不是什么禁地,可我在这里练武修心,从不结交权贵,更不想看什么知县,书吏的脸色过日子!”
楚随心淡淡一笑,眉毛扬起道:“楚某已经不是望野城的典刑官了!如今是无官一身轻!”
冬月升用手拉了一下云生尘的衣袖,脸上堆笑,打圆场道:“云庄主,楚侯爷可是稀客,请都请不来啊!我在城中多次邀请楚侯爷去宅中饮宴,都被侯爷婉拒了!今晚既然是楚侯爷深夜来访,咱们怎么敢用这残酒来招待楚侯爷呢?快叫厨房再去预备些好酒好菜,咱们要好好招待侯爷,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
楚随心一探手,胭脂刚端过去在云生尘身边的椅子凌空飞起,飞到楚随心身旁。楚随心伸手拉过椅子,坐了下去,手中仍旧捻着念珠。不过他这一手凌空取物的本事,确实让云生尘和冬月升等人为之惊艳。
云生尘脸色变了变,转怒为喜道:“原来楚侯爷是位武道高手!云生尘失敬了!云生尘不敬权势,但是敬重好汉!尤其是侯爷这般年轻,武功却如此高强,云某不得不佩服!”
楚随心笑了笑,“在座除了我之外,有四个人,其中三个人是地网的人,有的人甚至是小教头,只有这位穿青衣的姑娘才是真正无辜的人!”
云生尘和冬月升对视了一眼,两人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深深的恐惧和猜忌,两人脸色剧变。云生尘强压住心头的恐惧,抗声道:“云某不明白侯爷是什么意思,地网是什么东西?云某不喜钓鱼,更不会打鱼,对什么网都不清楚!”
胭脂却哈哈笑了起来,“好一位明察秋毫的侯爷!难怪敢夜闯落星山庄呢,看来是有备而来呀!来,奴家请侯爷喝酒!”胭脂提起酒壶,倒了一碗酒,她想摆出一副镇定的神情。可是手却出卖了她,不争气的抖了起来,酒水溅到了桌面上,显然她的内心很是恐惧。
楚随心又望向冬月升,“冬三爷,你朋友云生尘也是地网的小教头,这一点,你没想到吧?他在望野城,负责监视你,你也没想到吧?你们的和亲王真是一点儿也不信任你们,让你们互相监视。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自己说,你们王爷这样的用人方式有意思吗?”
冬月升脸色灰败,颓然坐了下去,有气无力道:“楚侯爷,你到底想怎么样!”
披着青纱的美貌姑娘完全不知道几个人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无辜的眼睛望着她的庄主云生尘。
楚随心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想怎么样,但是有些事,你们要对本侯有个交待!你们说,我大师伯丁弱尘遇刺,是不是你们做的?”
云生尘大怒道:“楚随心!你把我云某当什么人?我云某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杀人越货的响马,更不是收了钱财就要去杀人的刺客,我躲在这落星山庄,与世无争,和江湖人极少有恩怨,又怎么肯去刺杀一位朝廷的知县!朝廷的法度,我云某还是懂得的!”
楚随心眯起眼睛望着云生尘,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你云生尘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喽?”
云生尘怒道:“楚随心,你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来到我这小客厅的,我庄园里的护卫都哪里去了?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楚随心呵呵笑道:“云庄主,不要那么激动嘛!你这落月山庄虽然戒备重重,可是在我楚某的眼里,却根本不值一提!你的落月山庄戒备再森严,难道还能比上我们安越侯府?我要来,你手下的人拦不住,我要走,你手下的人同样也拦不住!”
冬月升摇了摇头,苦笑道:“楚侯爷,你大师伯遇刺,我对此深表同情!可是丁县尊一直对我冬某极好,有丁县尊罩着,我冬某的生意才能做好!每年冬某都要向丁县尊有所表示!丁县尊出了事,就是断我的财路,这对我冬某有什么好处?”
楚随心大笑道:“二位,别演戏了!我师伯丁知县出事的消息,除了县衙里的几个体己人,并无人知道!你们二位这样毫不吃惊表现,自然是早已经知道事情的内幕了!况且我刚才在窗外已经听到你们谈论,丁老头遇刺的事情!”
冬月升表情有些不自然道:“侯爷,此言差矣!我冬月升在望野城,也算是头面人物了,我要经商,经营青楼,不结交官府中人,我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人人知道我消息灵通,所以就算我知道丁县尊遇刺的消息,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我刚才把丁县尊遇刺的事对云庄主讲了,他知道这事,不也合情合理吗?”
楚随心笑问道:“哦?是这样吗?”
冬月升点头,脸上有悲愤之色,“唉,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竟然连丁县尊这样爱民如子的好官也要去刺杀!我要是能抓到这个王八蛋,一定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楚随心哈哈笑道:“精彩!不愧是地网的人,不愧是河顿的手下,就冲这精湛的演技,也能做个名角了!我给你冬三爷引荐几位熟人,如何?”
楚随心拍了拍手,大声道:“来人,把冬三爷的人带上来!让冬三爷认认他们!”
窗外有人答应一声,随后一个小胖子和一个紫衣的美貌女子从窗外先后跃了进来,一人手中提着一个人,丢在酒席宴前。小胖子和紫衣女子把人丢到地上后,自动站在楚随心身后。冬月升见了被丢在地上这两个人的脸,顿时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认得,这两个人一个叫吴奇,一个叫张宝,都是他同党,地网的大丁,前几天晚上,到望野县衙行刺丁弱尘的人,就有这两个小子。吴奇和张宝遍体鳞伤,显然已经遭受过酷刑了。吴奇见了冬月升,以头顿地,颤声道:“三爷,三爷,救小人一命啊!”
冬月升忽然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喃喃道:“我输了!一败涂地!”
连这两个办完事躲去外地的小子都被擒了来,显然是事情已经败露了,他冬月升还有什么话好说?
云生尘脸上怒色更甚,大声道:“楚随心,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是在威胁我朋友?”
楚随心微笑道:“云生尘,云大庄主,你可是地网的小教头,你不是奉命监视冬三爷的么?怎么,现在开始装无辜了!”
云生尘冷冷道:“楚随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打鱼,不知道什么天网、地网!我只知道,人生在世,天地良心!”
楚随心笑呵呵道:“好一个人生在世,天地良心!你所行的事,真的对得起你的良心?你与反贼为伍,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也配谈良心?你可以不承认你地网小教头的身份,但是本侯今天既然能找到你头上来,也不容你抵赖!再带人进来!”
楚随心话音刚落,又有一名身后负刀的美貌女子从窗外跃了进来,丢了一个书童模样的人在云生尘面前。身后负着单刀的女子拔刀出鞘,横在书童脖子上,声音阴冷道:“你主子是怎么回事,你是自己招认,减轻罪名的好,还是负隅顽抗,等着挨一刀好?”
那书童杀猪一般的大叫起来,“姐姐别杀我!我说!我说!”
云生尘气得浑身颤抖,闭上眼睛,不说话了。这个书童名叫映章,是他的书童,也是他的娈-童,他所做的事,这个书童都知道。云生尘虽然容貌帅气,看起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可是他却不喜欢女人,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不消说,这小书童被楚随心抓了,一定会交待出他的一切。脸是丢尽了。
拔刀威吓书童的年轻女子,正是赫兰玉双。赫兰玉双啐了一口,脸上一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说吧,把你和你主子的不堪之事都讲出来!”赫兰玉双实在是想不通,这样俊美的男子竟然不爱女人,爱男人。
小书童映章哭诉道:“是是是!我说!我说!我们家庄主不爱女人,却爱男人!庄子里的女人,包括庄主夫人,都是摆在那里的花瓶,只看不用!夫人生的大少爷也不是庄主的亲生儿子,是庄上大管家云兴瑞的!庄主明知此事,为了掩人耳目,也只装做不知道!”
云生尘忍无可忍,闪电般拔剑刺向小书童映章,他要刺死这个多嘴的奴才!
当一声响亮,飞来的一个杯子砸在了他的软剑上,软剑剑身一弯,荡向一旁,小书童映章吓了一大跳,跪在地上发抖。
坐在一旁不动声色的胭脂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杯子是楚随心用凌空取物的方向吸走,又随手掷出去的。楚随心的动作行水流水,毫无凝滞之意,显然武功已经到了极高境界。
楚随心淡淡道:“映章,你继续说!”“姓云的,你别想在本侯面前耍滑头,你那点儿破事,本侯都已经知道了!你以为你杀了他就能灭口?想也休想!告诉你,本侯今天是有备而来,你们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
云生尘大怒道:“你既然知道了,还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