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除夕的晚上,兴迦山谷,氐金族努或部落营地,一片喜气洋洋,时不时有爆竹声传来。雪地上,遗留下许多放完鞭炮后留下的红色纸屑,很有过年的气氛。氐金族也像大越人一样过年,有羊有酒有水果,人人载歌载舞,营地里满是欢天喜地的景象。
尤其两天前努或部落征服了同族的小部落草树部落,努或部落的大小家族都或多或少分到了一些从草树部落掠夺来的资产,做为战胜者,他们当然兴高采烈。至于那些草树部落的人高兴不高兴,又有谁关心,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舒坦,比都什么都好。
再说了,氐金人已经和大越军队打了小半年的仗,虽然他们现在处在深谷之中,不担心大越军队发起进攻,但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是?现在好不容易过年了,是时候放松一下休息休息了。做为氐金族的普通人,还有什么能比过年更重要的节日?
大过年的,不高兴的只有被征服的草树部落那些人,现在他们的头人受伤失踪,少头人下落不明,头人的女儿也被努或部落的大头人霸占了,他们当中很多人也成了努或部落的奴隶,怎么可能心情好。但是心情好也罢,心情差也罢,此时他们已经是身不由己了。同样是过年,几家欢喜几家愁。
此时,努或部落营地的外围靠近密林处,有五名穿着白色棉甲的氐金枪兵正在巡逻,在这暗夜的雪地里,他们身上的白色棉甲起到了保护色的作用,让他们看起来几乎和厚厚的积雪融为一体,很难被人发现。
一名小个子枪兵一边走一边气鼓鼓道:“大哥,你说这大过年的,非要把我们给派出来巡逻,说是要防备朝廷的大军深夜偷袭,你说这不是有病吗?难道朝廷的大军就不过年了?再说咱们这山谷地势险要,就算是熟悉路程的老人,空着手也得走上两天才能进来,还用担心他们偷袭?他们连进山的路口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名大个子枪兵左手执着长枪,右手正了正头上的白色棉帽,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是手段!你想啊,当头人的,总得给手下人找点儿事做!没有敌人,也得让咱们心头的弦紧绷着,不然咱们怎么能知道头人的重要性呢?万一要是有敌人进攻,这就能证明头人比咱们有远见,要是没有敌人呢,头人也不损失啥!”
旁边一直走路,保持沉默的胖枪兵听到两人的话,摇了摇头,开口道:“哪有那么多牢骚,你有本事你也去做头人,现在保证在营帐里搂着美妞,花天酒地的快活呢!咱们就是几个小卒子,命贱!人家让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得做什么!你有本事你也立些军功,当上个百夫长,千夫长,是不是也就有娘们儿搂着了?”
五个人当中最瘦的枪兵四下瞧瞧,在胖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牛胖子,要是那么容易就当了百夫长、千夫长,咱们还在冰天雪地里晃个屁?不说别人,就说你吧,打仗不咋行,干饭第一名!你他娘一个人顶三个人能吃!可是每次打仗,你都跑到最后头!就你这样,还当千夫长搂娘们儿呢,什么娘们不得让你这几百斤的肥膘给压死喽?”
另外三个人笑出了猪叫声,胖子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道:“朱瘦子,你他娘少说怪话!老子跑在后面是因为胖,跑不动,你跑到后面是因为胆子小,怕死!你一个懦夫,脓包,有什么资格嘲笑老子?”
年纪最大的枪兵笑了笑,当和事佬道:“都少说两句吧,认真巡逻!当兵至少每年可以多赚二两银子,也够补贴家用了!再说咱们过一会儿就可以回去烤火,吃些酒饭了,有什么好抱怨的?想想那些死在多河郡城外的兄弟伙,咱们已经够幸运的了!他们就算想吃年饭,还吃得上么?”
一句话,把这些人都说得沉默了下去。秋天的时候,大管家阿旺带着他们攻打多河郡城,结果死伤了近千名兄弟,他们营中的胡老八和多起林等人就是战死在多河郡城下。战争,说起来或许很让人热血沸腾,可是却从来都不是儿戏。多少家庭毁于战火,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又有多少妻子盼不回丈夫。
小个子枪兵抽了抽鼻子,转移话题道:“大过年的,说点儿开心的事情!说吧,一会儿换岗休息的时候,回去准备喝多少酒?咱们也就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巡逻,一天晚上巡逻两回,前后两个时辰,任务不算重!再说了,大过年的官军疯了,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找死?当咱们那些陷坑是摆设?真是的!”
年纪最大的枪兵笑了笑,抬头仰望满天星斗的夜空,呼出一口热气,缓缓道:“我也不信官军会在大过年的时候来袭击我们,他们要是能来的话,早来了,还用等到今天?这兴迦山谷,就是真神赐给我们的天然避难之所,官军虽然有数万之众,可是却拿我们毫无办法!”
大个子枪兵用手中的长枪捅了一下林边的积雪,缩了下脖子道:“真冷!这大过年的,天气比平时还冷,走了走了,回到营寨里去喝口热酒吧,有点儿顶不住了,再熬下去要冻成冰棍了!”
几人轰然赞同,掉头向营寨方向走去。他们并不知道,就在十余里外的地方,已经有五百余人趁着夜色,悄悄接近他们所在的山谷,一场会让他们感觉可怕的噩梦就要降临了。
大帐中,红烛照得通明,火炉之中,火光熊熊,帐中无比温暖。帐下,二十余名歌姬舞姬身披彩色薄纱在轻歌曼舞,帐上,大头人阿土井正和族中精英们喝酒,这些人一个个都喝得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形象,猜拳行令无所不为。反正他们也是被大越国称为蛮夷之人的蛮荒部落,就算不矜持又怎么了?
此时,阿土井喝得乜斜着眼,左手搂着索伦奴,右手搂着颜昔平果,望着大管家阿旺和二管家赫里图等人,嘴里喋喋不休。少头人阿合黑则坐在最远处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的吃菜喝酒,什么话也不说,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自从阿土井霸占了颜昔平果之后,阿合黑就明白,凭自己的实力还无法和阿爹相抗衡,他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不住。于是他每天只能想着法去折磨身边的佟余子月和侍女们,在这些弱者眼中能看到敬畏之意,他才觉得自己保住了强者尊严。
喝到已经舌头有些大了的大管家阿旺挥舞着手中的青铜酒爵,笑容灿烂道:“官军怎么会来?官军不会来的!我们的兴迦山谷,没有任何外敌能攻进来!只要我们内部团结,我们就能够稳操胜券!官军虽然人数众多,可是兴迦山谷却是他们的噩梦,没有人可以突破这个天然的藏身之地,没有人可以!”
阿土井斜了阿旺一眼,不屑道:“就算官军攻进山谷来又怎么样?我有驼鹿,有大雪橇,我想走,有人能拦住我么?哈哈哈哈……龙越朝廷不知如歹,竟然想和我阿土井斗法,谁怕谁来?”
帐下正在喝酒吃肉的糙汉子们,都停下手,彼此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原来在大头人眼里,他们一个个都是可以抛弃的弃子,只要他自己过得开心,他才不会管手下人的死活呢!
一直在喝酒的二管家赫里图从案几前站起身,满面笑容端着酒杯环顾四周道:“众位弟兄,大头人喝醉了!昨天晚上大头人还讲,他誓要和本族的兄弟们共进退,共存亡呢!再者说,我们有氐金真神的保佑,官军怎么可能有本事进了我们的营地?就算官军潜入我们的营地,也不过是被我们像宰鸡一样宰的下场!”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阿合黑瞧了一眼赫里图,不满的喃喃道:“马屁精!”他知道,这是赫里图在替他爹打圆场,这条狗,还真是好狗!很多事情都能替主子想到,很多事情都能伸手,就连他主子酒后不小心吐了真言,他也帮主子擦屁股!
没想到阿土井丝毫不肯给赫里图面子,放开搂着颜昔平果和索伦奴的手,大声质问道:“我说的有错么?就算官军打进来,也奈何不了我!我有大驼鹿,大雪橇,只要我坐上雪橇,就可以拉着我的金银财宝和美人远走高飞了!官军?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永远也征服不了我!”
阿土井侧过脸,眼神昏花的问索伦奴道:“索伦奴,你说老爷我说得对不对?嗯?”
索伦奴一脸媚笑,盯着阿土井的眼睛,真诚道:“大头人,您什么时候有不对呢?大头人永远都是那样的英明神武,高高在上!大头人就是我们氐金族真正的王,将来还要做全天下人的王!至高无上的王!到那时,大越国的臣民,包括大越国的皇帝,都要匍匐在大头人脚下,您将君临天下,登基为帝,您的恩泽将遍布天下,您的超然地位,会万世不易!”
阿土井放声狂笑,掐了一下索伦奴的脸蛋,赞道:“我就知道,这世间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放心,老爷我有朝一日做了皇帝,你就是贵妃娘娘!”
索伦奴一脸惊喜,立刻跪地叩头道:“多谢大头人!多谢我们氐金的皇帝陛下!”她动作无比自然,脸上的笑容无比真诚,阿土井完全相信,她是出自内心的欢喜。
赫里图见众人脸上都有不悦之色,马上转移话题道:“众位,咱们共同举杯,祝大头人在新年中能带领我们打败官军,早日杀到京师,夺了鸟位,坐上皇帝的宝座!到那时,各位都是开国元勋,我赫里图大小也能捞个将军做一做!”
索伦奴也马上从地上爬起身,回到座位边上,同样举杯道:“二管家说得对!来,各位,咱们共同举杯,敬我们尊贵的大头人,敬我们氐金的真神,敬我们氐金这些无畏的勇士们!只要诸位精诚团结,围绕在大头人周围,我们一定可以杀进洛安城,坐上金銮殿!到那时,大越皇帝的后宫佳丽就都是咱们大头人的女人,那些文武百官的妻妾,就全是各位大人的奴婢!”
大管家阿旺也举杯道:“索伦奴和赫里图说得都不错!诸位,我们一起敬大头人!咱们要打去洛安城,活捉龙越小皇帝和种士良!”
帐下众人听到可以打进洛安城,活捉皇帝的后妃,暂时忘记了阿土井刚才说的话,立刻欢声雷动道:“敬大头人!活捉小皇帝,活捉种士良!”
帐中的气氛喜气洋洋起来,只有坐在角落的阿合黑一言不发,只管低头喝自己的酒。
阿土井沉下脸,目视阿合黑,拖长了声音道:“嗯?”
阿合黑无奈,只好举起酒杯,大声道:“敬阿爹!活捉小皇帝,活捉种士良!”
阿土井这才脸色稍有缓和,转过头又盯着坐在身旁冷着脸的颜昔平果,这是帐中唯二不肯祝福他的人。阿土井冷冷道:“我的小-平果,你貌似不太高兴啊?”
颜昔平果毫不客气,针锋相对道:“大过年的,你死了爹灭了族会高兴啊?你被人霸占侮辱会开心啊?”颜昔平果望着阿土井,眼中满是仇恨,毫不掩饰。她对阿土井的恨,刻骨铭心。要不是阿土井承诺,只要她从了他,等将来抓到她弟弟时,会饶她弟弟一命的话,她恨不能一刀刺死这个男人,再咬舌自尽。
阿土井大怒,反手一巴掌,把颜昔平果打飞了出去。颜昔平果摔在地上,白净净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掌印,颜昔平果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在眼圈中打转,就是忍住没有落下来。阿土井怒骂道:“贱人!养不熟的狼!本头人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就是一块冰,在我的怀里也该焐化了!你今天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比你在家里时好?不识好歹的东西!”
颜昔平果瞧着阿土井,满脸轻蔑,却忽然看到索伦奴的眼神中有责备之意。索伦奴怒视颜昔平果,示意她起身向阿土井认错。
颜昔平果忽然记起这两天索伦奴对她说的那些话,颜昔平果强压心中的怒气,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跪在阿土井的面前,垂下头,抹去泪水,低眉顺眼道:“奴错了!奴刚才喝多了,胡说八道,求大头人宽恕!”颜昔平果的头,低到尘埃里。
阿土井见颜昔平果忽然温顺得像只小绵羊一样,不由又起了爱怜之心,起身把颜昔平果从地上搀了起来,瞧着她脸上的掌印,心疼道:“我的小-平果呀,你的脸还疼不疼?来,大头人帮你吹一吹就不疼了!”
颜昔平果摇了摇头,勉强笑道:“刚才是平果不对,大头人责备得是!”
阿土井欢喜的搂着颜昔平果,开心笑道:“平果,你放心,以后在大头人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大头人就是你坚强的后盾!”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阿合黑,脸上满是鄙夷之色。对他爹,也对颜昔平果。果然女人都是水性,这么两天,就把杀父之仇,破家之恨都忘了!
赫里图马上又举杯,恭敬道:“恭喜大头人!贺喜大头人!”
帐下满是祝福的声音,已经醺醺醉的阿土井放声大笑,这一刻,他仿佛真的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一般。阿土井以睥睨天下的眼神看着帐下众人,高声道:“众位爱卿,寡人相信,用不了几年,咱们就能打进洛安城,坐上金銮殿!到那时,天下是我的,也是众位爱卿的!”
底下一片声道:“谢陛下!”阿土井放声大笑。
……
隔了一个时辰后,牛胖子、朱瘦子一伙五个人再次在夜色中巡逻到了密林边上。夜已深,几人都喝了热酒,难免倦意袭来。鞭炮声也逐渐稀稀拉拉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密集了。
小个子枪兵普成印打了个哈欠道:“各位,后半夜了,咱们象征性的再转一圈,就回去休息吧!我看千夫长额大人都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了,还有谁会管我们?大过年的,哪个官军会那么无聊,来到这深山老林找死?等下咱们回去,饱饱的睡上一觉,明天晚上再出来巡逻两回,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牛胖子点头附和道:“小普这人,别的事情不靠谱,只有这话真靠谱!牛爷爷我吃饱了食困,咱们溜一圈就回去休息了!当官的早都搂着老婆睡了,咱们还折腾个啥劲?哪个当官的会放着娘们不睡,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看看咱们这些苦哈哈在不在站岗放哨?”
忽然又响起一声鞭炮,高个子枪兵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长枪也摔脱了手。牛胖子皱眉道:“卢从,你个笨蛋,雪地里走路都能绊倒?你也真他娘是个人才!”
朱瘦子伸出手去搀扶名叫卢从的高个子枪兵,却忽然摸到一手热乎乎的液体。朱瘦子借着星光一看,似乎是血,朱瘦子惊道:“老卢,你怎么都摔出血了!”
瞬间,朱瘦子感觉到不对,他刚嚷了一声,“不好!有敌袭!”后心便已经被呼啸而来的一支弩箭钉穿了。他的棉甲在强劲的弓弩面前,有如纸糊的一般。
与此同时,另外三人也都中了箭,皮糙肉厚的牛胖子还未死绝,倒在地上艰难挣扎,嘴角吐着血沫,仍然喃喃道:“敌袭!敌袭!”
只可惜,他的声音被零星的鞭炮响声和呼啸的朔风掩盖了,连十几步都没能传出去。有人马上上前,料理了这五具尸体。雪地的血迹,马上被白雪掩盖住,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黑暗中,一支穿白色棉甲的精兵从密林中鱼贯而出,直扑阿土井的大帐。为首的三个人,是图铁南、索山安和程无路。
大帐中,酒宴已经到了尾声,努或部落的大小精英们都喝得东倒西歪,能够保持清醒的只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与颜昔中和比武受了伤的赫里图。另外两人都是女子,一个是索伦奴,一个是颜昔平果。
大帐的帘子被人撩了起来,呼啸的冷风灌了进来,三个还清醒的打了个寒颤,一起回过头望去。却见一群穿白色棉甲的陌生人闯了进来。
赫里图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对,这些人虽然穿着白色棉甲,但似乎并不是帐下的士兵。赫里图大喝一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未经通传怎么敢擅闯大帐!来人哪!”
冻得脸蛋通红的图铁南并没有拔刀,而是冲着自己的手哈了一下热气,不屑道:“别他娘叫唤了!阿土井那几个亲兵猫尿灌多了,已经醉得人事不知,被送到阎王爷那里报到去了!你要是不想死,最好也闭上嘴!”
赫里图是身怀绝技的人,如何肯束手就擒,他腾地一下跳起身,就想对图铁南动手。可惜他慢了一步,程无路和索山安几乎同时出手,两人联手,瞬间就制住了身上有伤的赫里图。
赫里图惊得手脚冰凉,颤声道:“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胆大包大,私闯大头人营寨!你们……”
索山安毫不客气抽了赫里图一个大嘴巴,不满道:“你嚷嚷什么!再大声本帅抽死你!别以为是在你们氐金人的营帐,你就了不起!你认得本帅么?本帅就是索山安,劈了你们鹤鸣大头领的人!”
赫里图惊得亡魂皆冒!氐金人哪个不知道这位索帅?那可是杀了前任大头领的大仇人!
谁知道,头脑清醒的索伦奴忽然大笑起来,“图大人,你们可来了!奴家可是等了你们好久了!”
一旁的颜昔平果也是一脸惊讶,她听出这个声音,就是和自己爹对话的图大人。错不了,这声音她一辈子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