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安城东,靠近紫禁城御花园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院,它占地百亩,十分奢华,门楣上挂着“敕建安越侯府”的金字大匾,虽然只是侯府,却不亚于一般的王府,显得十分气派。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能有这样一座大宅子,是许多人心中的梦想。
这座大宅的主人,就是老安越侯楚成隆。当年庄宗龙福民感于楚成隆救驾有功,却囿于祖训非帝子龙孙不能为王为公,于是庄宗便加封楚成隆为安越侯。安越侯是龙越国最大的侯爷,这位侯爷拥有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权利。
除此之外,酷爱到青楼潇洒的皇帝还赐了楚成隆这座大宅子,又赐了楚家两面金牌,一面可免楚家人死罪,一面刻有如朕亲临的字样。两百年来,还没有哪个外臣能享受这等待遇,真可谓是荣宠已极。
正所谓树大招风,从楚成隆被封为安越侯之后,就难免各种闲言碎语,尤其以皇室贵族,帝子龙孙们怨言最多。姓楚的不过是一个外姓人,就因为救驾有功,就能得到这样连太祖子孙都得不到的待遇?
好在楚成隆是个低调的人,尤其在得了两面御赐金牌之后,绝少管闲事,见谁都是好好好。每日里不是手谈会友,便是垂钓狩猎,要么就是到赌坊去赌钱,反正他也没有实际的官职,平时也无须上朝面圣。
庄宗却觉得楚成隆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对楚成隆的恩宠仍然不够,便将楚成隆宣上殿去,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楚成隆倒也不掩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方方说,自己想要更多的钱,更多的漂亮女人。
楚成隆的率直惹得庄宗哈哈大笑,于是庄宗皇帝又赐了三十名美女和京城外的一座大庄园给他,还赐了好些金珠宝贝。
没想到从此之后朝中大臣们的非议反倒少了,一者,这位侯爷虽然金牌在手,却无实际官职,也不爱管事。二者,这位侯爷看起来没有什么大志向,就跟我们大家品味差不多,一样的俗气,也只爱金钱和美女。这样的人,没啥可讨厌的。
近年来,这位安越侯楚成隆越发的老糊涂了,修习起长生之术,炼起了金丹,据说是要追求长生不老。那位常逛青楼的皇帝庄宗也曾笑言:“老楚,你这老小子什么时候能炼出长生不老药来,也分给朕几颗,咱们君臣一起长生不老!”
可惜还没等这位侯爷炼出长生不老药来,庄宗龙福民就宾天了。
如今的安越侯府,虽然气势依旧,只是四门紧闭,宅子里的人都被软禁了起来,就连上街买菜这样的事情也都有人代劳。好在侯府不算小,不然给人天天关在家里怕也要憋疯了。
今天对于安越侯府是个好日子,老安越侯楚成隆终于破关而出了。从少侯爷楚随心继承爵位那天开始,这位老侯爷就在后宅闭关修习天道,家里的事情只交给儿子和管家处理。所以楚随心在朝堂上弹劾大司马种士良的事情,这位老侯爷毫不知情。
随后侯府被围,楚家人全都给京营神捕卫软禁在侯府,任何人不得外出。好在老侯爷的好友大司马种士良发话了,“楚兄未出关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他。等他出关了,我和他有话说。”
于是整个楚家的人都盼着老侯爷早日出关,收拾少侯爷留下的烂摊子。楚家所有人都庆幸,还好老侯爷和大司马有着深厚的友情,不然的话,就以大司马的脾气,两年之中可以先后废立三位皇帝,一个小小的安越侯又算个屁?
一身青衣的侍女凌洛飞也似的跑进楚府大宅正屋,大声嚷道:“夫人,夫人!老爷出关了!老爷出关了!”
手中正在捻着念珠的楚老夫人梅妍青缓缓睁开眼睛,当她听说老头子终于出关的消息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三个月了,老爷可算是出关了!随心这孩子啊,惹出的这场祸可真不小!这些天,那些人虎视眈眈的,我可就等着老爷出关呢!”
十四五岁的凌洛眉眼间有些喜气,天真道:“夫人,这下老爷出了关,大司马一定会撤了那些人,让我们恢复自由了吧?”
两鬓已经有些花白的梅妍青摇了摇头,收了念珠道:“哪有那么容易!大司马是个要面子的人,随心这孩子让他在朝堂上颜面尽失,他一定会找回来的。要不是念在咱们老爷当年对他有救命之恩,恐怕咱们早给满门抄斩了!”
凌洛摇摇头,不信道:“夫人,我可不信,老爷手里不是有免死金牌吗?”
梅妍青苦笑道:“你这傻孩子,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免死金牌呀!”
凌洛不解道:“夫人,明明大家都说是因为我们楚家有免死金牌,所以大司马才会网开一面的,不然大司马绝对会血洗楚家。”
梅妍青一声叹息,这傻孩子,一大家子的命,是靠那块小牌子就能保下来的吗?
楚家后宅书房,桌上摆着七八个时鲜小菜,还有几条洗好的嫩黄瓜,和一碟辽东来的黄豆酱。当然,还少不了一壶玉春酒,两个小酒杯。书房内有三个人,老侯爷楚成隆,老婢女胡秋月,还有小书童修墨。
老婢女胡秋月今年有四十多岁,到楚家做婢女也有三十年了,她的日常工作就是负责给老爷和夫人捶背捶腿。老侯爷在战场上受过伤,只有让人捶背捶腿才能好受一些。所以此刻胡秋月正小心翼翼的给楚成隆捶背。
刚刚出关的楚成隆胃口很好,连啃了两条黄瓜,这才抬头问书童修墨道:“不是说大司马要来吗?怎么还没动静?”
这位老侯爷直到出关之后,才知道儿子在朝堂上惹了塌天大祸。
隔着两层院子,清瘦的大司马种士良一身褐色便服,向楚家后宅的书房而来。期间,种士良遇上了楚家的大管家楚不悔,还像往常一样调侃楚不悔道:“等老子有钱了就要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不然要钱来做什么?”
这番豪言壮语便出自楚家大管家楚不悔之口,过去种士良见到楚不悔,就会拿这句话取笑他。
楚不海见了种士良,立刻跪地,给大司马叩头,种士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种士良往后宅书房而来,就像走在自己家的院子一样,轻车熟路,无人通传更无人阻拦。
这些年,这对义兄弟好的像一个人一样,对于楚家人来讲,种士良是不是大司马不重要,重要的他是老侯爷的至交好友。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楚成隆向书房外望去,是种士良站在门口。四目相对,种士良眼神寂寥。楚成隆微笑着打招呼道:“哟,士良来了!来来来,快坐吧,我这刚让人炒了几个小菜,就等着你来呢!”
种士良走进书房,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在楚成隆对面。种士良沉声道:“老楚,我可是等了你足足三个月,才等到你出关。要是换个人,我种士良早把他全家砍了八遍了!老楚,你实在是教子无方啊!”
楚成隆抓起青色盘子里的一根嫩黄瓜,蘸了下来自辽东的黄豆大酱,咔哧咔哧的嚼了起来,还示意种士良也吃。种士良摆摆手,示意楚成隆继续。种士良平生只爱吃肉,对什么黄瓜这些果蔬没有兴趣。
楚成隆忽然笑道:“你多少还是吃点吧,不喜欢吃黄瓜蘸酱就吃点别的,喝两杯酒也是好的,如今我楚成隆在你大司马嘴里,都从楚大哥变成老楚了,我看以后咱们再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机会,怕是没有喽!”
种士良想了想,苦笑一下,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种士良表情木然道:“这次,如果不是楚随心该多好!换个人,我就可以毫不客气的手起刀落,杀他全家。可偏偏他是楚随心,是你楚大哥的儿子!你说,你让我怎么办?你救过我的命,我若杀你全家,那是忘恩负义!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楚成隆大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所以你才等着我出关,当面谈的嘛!”
种士良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缓缓道:“坊间传言,之所以楚随心弹劾了种士良而楚家仍然能不倒,是因为先帝赐给楚家的金牌,可以免死。”
楚成隆摇头,一脸无奈道:“坊间传言而已!就那一块破牌子就能免死?谁信!你种士良做大司马,会杀我楚成隆?谁信!士良啊,我知道,你是个好面子的人,凡事都要面子上过得去,老哥哥对不住你,可是孩子长大了,他不由爷啊!”
老婢女胡秋月默不作声,只是轻轻给楚成隆捶着背。种士良看了看楚成隆身后的胡秋月,忽然笑道:“你们家这老婢女多少岁了?眼角都有皱纹了,你也舍不得辞了她?”
楚成隆不动声色道:“老弟啊,毕竟她到我们楚家有三十来年了,我这人就是念旧情,所以舍不得她走。不是有句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种士良闭上眼睛,琢磨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八个字,若有所思。半晌后,种士良坐直了身子,笑容古怪道:“老楚,你这个老狐狸,我怎么感觉你这话像是在说我啊?”
楚成隆又给种士良倒了一杯玉春酒,劝酒道:“士良啊,你还是多喝几杯吧,真的过了今天,咱们哥俩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就不多了!你是因为公务繁忙,我是不知道哪天就要驾鹤西去了。毕竟天道这东西,太过渺茫,修道者如牛毛,得道者如牛角啊!”
种士良也不吭声,接过杯子再次一饮而尽,两人半晌相对无言。
楚成隆忽然问道:“老弟,你们叔侄俩这是何苦来呢?等啥时候这兔崽子回来,我让他登门向你赔礼道歉,认个错!怎么样?”
种士良一言不发,抓起一双筷子,咔嚓一声,折断了,丢到一旁。
楚成隆见状,只好笑道:“好,不提这事,喝酒喝酒!”
种士良轻声道:“老楚,我也不是不念旧情的人,当年是你在沙场上救了我和先帝,若是没有你,我和先帝早已经成了辽东的孤魂野鬼了!我也知道,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是你这儿子,却在朝堂上让我颜面尽失!你叫我如何原谅他?”
种士良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愤怒道:“如今,东丘将军包良逸公然起兵,说是奉了安越侯楚随心带去的衣带诏,他说他要清君侧,要杀到京城,除掉大奸臣种士良!”
种士良阴森森道:“赔礼道歉有用的话,还要那些刑具和杀人的武器做什么?老楚,你说说,我该怎么收拾他,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为了这个大司马的职位,我布局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气象,凭什么让我把权势地位拱手相让?”
种士良站起身,双手负后,缓缓在书房中踱着步子,“老楚啊,当年你被封为安越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一时间风光无两。当时,我就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我也要这份荣耀!是凡别人有的,我种士良也必须要有!这是我的志向,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达到了这一步,我容易么?啊?”
楚成隆自嘲道:“士良啊,你这是何苦来呢?你是陵泉侯,是大司马,大权在握,权倾朝野,连皇帝的废立都由你!我只是一个空有爵位没有官位的过气侯爷,我如何能够和你相提并论?更何况是随心这个不懂事的小兔崽子!”
种士良情绪缓和了一些,重新坐下,声音低沉道:“私下里,很多人都说我是权臣,我心里认,但是谁要是敢在我面前说出这话,我就一定砍下他的脑袋!有多少,砍多少!有些事,我可以做,你不能说!”
楚成隆苦笑道:“士良,你太执著于这些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不怕说。天下悠悠众生之口,岂能用刀堵住?好,我知道你的性子,我也不劝你。你能念旧情,留下我楚家上下这两百余口人的性命,我已经很感激了。话不多说,喝酒吧!”
种士良自言自语道:“我当年就发誓,我一定要权倾天下。什么帝子龙孙,当他们跪在我面前还不是像条狗一样?当他们苦苦哀求我,只为活命的时候,可有半点儿皇家气象?老楚,那种痛快,你根本就不能懂!嘿,要说权力这东西啊,确实是最好的春药。”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种士良大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