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耀射,使人一时眼难睁开。
屋中霎然明亮,烁闪剑光夺目。一个冠挽素巾的年轻男子斜伸长剑,从帐后移躯而出,惕觑道:“姜伯约,你想干什么?”
“放心,”柱旁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收剑转顾,温言道。“我不会对你叔父做什么。”
“钟邕,”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按下那冠挽素巾的年轻男子绰剑之手,先嗐一声,叹道。“伯约与我已然意气之交,犹如知己。我知他假意投降,实属迫于无奈,奉蜀主刘禅之命,不得不归顺我帐下。伯约心存复国之念,要光复汉室,我若阻碍他,或许他会杀我。但眼下我与他有着相同的敌人,蜀汉已灭,魏国也要亡,东吴苟延残喘的日子亦屈指可数。天下一统的理想虽好,但也要看由谁来统一,无论如何不能任由司马家族那帮当世权奸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再祸害下去。”
信雄也随大家一起愣望屋中剑拔弩张的情形,满脸懵然,在旁不解的问道:“那人是谁呀?”
“那是我们的老朋友钟会。”有乐捏他头,低言道。“你这么快就忘记先前曾在他那里吃螺蛳闹肚子啦?刚才拿剑悄指他后颈却又下不去手的那位须发花白的清癯男子是蜀汉大将军姜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姜维前次在剑阁跟钟会统领的大军对峙,不料另一路魏军在邓艾率领下绕经山中小道‘暗渡陈仓’偷袭得手,突然兵临城下,击破孔明的儿子诸葛瞻防线,蜀主刘禅亦即阿斗无奈开城投降,并敕令姜维率军归顺钟会。姜维军中的将士都拔起刀剑挥砍石头发泄心里的愤怒,但无可奈何,姜维只好带领全军来投钟会帐下,试图利用钟会的异志,怂恿他杀死魏国伐蜀诸将,然后再伺机杀掉钟会,恢复蜀汉。于是姜维暗中写信给刘禅,让阿斗忍耐几日屈辱,他将利用钟会反抗司马昭的契机,筹划复国。钟会陷害邓艾得手,并准备趁魏国伐蜀诸将为郭太后亦即明元皇后发丧之机将其全部杀死,”
“眼下局势微妙,一触即发。”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钟会于正月十五日到成都,先让人把邓艾押送走。正月十六日,召请护军、郡守、牙门骑督以上的将士以及蜀汉旧官,在蜀汉朝堂为魏明帝郭皇后发丧,并假借她的遗命,起兵讨伐司马昭。钟会让众将士在雕版上写下同意作为凭证,委派亲信率领各路军队。但是魏将们并不跟从。于是钟会把他们都关在益州各官府中,派兵严加看守。由于卫瓘从中搞鬼,使诸将与钟会互相猜忌,而征蜀的士卒只想着班师回乡,要围攻蜀宫抢救各营将领出来,城中骚动不断。”
长利在旁憨笑道:“我觉得信雄想问的是,那个冠挽素巾的年轻公子是谁?”
“是你想问吧?”有乐伸扇敲之,随即瞥觑道,“他叫钟邕,是已故的曹魏大臣钟毓之子。随叔父镇西将军钟会征讨蜀汉,灭蜀后被封为亭侯。由于钟会一生不婚娶,并无子嗣。钟会就把兄长的儿子钟邕、钟毅收为养子。他的从外甥荀勖也被其视若己出。长年单身使钟会受了不少委屈,过年合家团圆多热闹,他却只躲进屋里装作练字,或许是在独自垂泪。钟会的单身也让司马昭左右之人很不放心。他率军十馀万之众远征伐蜀,邵悌反复劝告司马昭,称钟会‘单身不可信任,不如换将另派别人去带兵。’而且这种长期单身,影响到了他的声誉。其仰慕的玄学名家夏侯玄被用刑拷打,钟会溜进牢狱里去探监时睹其惨状,不禁抚伤落泪,这个举动就让夏侯玄误解为狎昵,斥其有失庄重,还把他撵走。钟会写论著想拿去给嵇康看,却又怯懦,揣在怀里没敢拿出,时常在人家院墙外转悠未离,鬼鬼祟祟、出没无定,这种行为又使嵇康产生不必要的误解,因而更鄙夷他……”
“后来他还是大起胆子把书稿从院墙外投进去了吧?”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史料有记载说,他鼓起勇气,终于丢进去,随即一溜烟跑掉。过些天又想看有没有被扔出来。就去人家宅院四周转悠,天天暗盼文稿有幸或能获得好评。嵇家的人觉其形迹可疑,误以为他是被司马氏派来窥探,就更鄙视其为人……”
“我曾经鄙视传闻中的你。”柱旁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望向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微喟道。“不过夏侯霸对你的评价逐渐让我有所改观。夏侯霸投奔蜀汉后,我作为主将询问司马家族把持魏国朝政,会不会有征伐别国的企图。夏侯霸说:‘司马氏正在经营整理内部事务,还顾不上对外征伐。但有一个叫钟会的人,年纪虽轻,如果管理朝政,将是吴、蜀两国的忧患。’后来他说对了,我曾想杀你。然而相处多时,与其说是不忍心,不如说没必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而你没有。在你面前,我只感到悲哀。”
冠挽素巾的年轻男子复抬长剑,忿视道:“你是说我叔父可悲吗?败军之将,至今仍敢大言不惭,谁被谁灭国、谁投降谁、谁在谁帐下……”
“姜维将军没有战败。”柱后移出一员束发老将,按剑威视,说道。“你该清楚,别说眼前的钟大人,先前被阻挡在剑阁已经快要撤兵退走了。就连邓艾亦无法正面击败他,最后绕道而行,偷袭后方得手。你们五路伐蜀,志在灭国。我们输在国力不敌,最后唯奉国主之命放下兵器……”
长利憨问:“这是谁,夏侯霸吗?”有乐卯他脑袋,啧然道:“夏侯霸早就‘挂’了,这时候哪有他?投奔蜀汉之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难怪其后没多少年就销声匿迹。说书戏文称这位年华老去的将领追随姜维北伐,曾不到十回合打败郭淮救出姜维,最终却在洮阳之战中邓艾伏击被射杀。事实未必是这样戏剧一般,或许只是衰老病死,享年大概七十多岁。他虽属蜀主刘阿斗的亲戚,在蜀汉却连交个朋友都不得。不过,夏侯霸的地位在蜀汉还是得到不断提升,也算是对他人生际遇所做出的一点小小补偿。后来张翼与廖化也跟他一样接续担任车骑将军……”
长利不解的问道:“他怎么会是阿斗的亲戚呢?”
“其堂妹夏侯氏十四岁时据说出外拾柴被张飞掳掠,”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史载早在建安五年,夏侯霸的堂妹夏侯氏外出打柴时被蜀汉重臣张飞发现,张飞娶其为妻,生下的女儿成为了后主刘禅的皇后。所以召见夏侯霸时,刘禅宽慰他说:‘卿的父亲是自己在交战之中阵亡的,不是我的先辈亲手杀的。’又指着自己儿子说:‘这也是夏侯氏的外甥之后。’夏侯霸于是在蜀汉得到重用,被任命为车骑将军。昔于建安二十四年,当时夏侯霸的父亲夏侯渊担任征西将军,在定军山之役与蜀汉军队交战中被蜀汉大将黄忠斩杀,夏侯霸常常咬牙切齿,立志要为父亲夏侯渊报仇雪恨。后来司马懿杀死原本执掌魏国权柄的大将军曹爽,夏侯霸认为此番必然祸害及身,十分害怕,于是逃奔蜀汉,却迷失道路,粮尽遇困。蜀汉得知后,派人迎接夏侯霸。而因为夏侯渊以前的功勋,夏侯霸留在魏国的儿子受到特赦未遭追究父亲投敌之罪,但被迁徙到偏远的乐浪郡,即朝鲜平壤。当年中原常有人被流放去那边,包括曹魏和夏侯家族的所谓罪人,流徙去包括乐浪郡、带方郡这类偏远之地。而魏晋时期,带方郡包括扶桑列岛。根据‘晋书’及‘地理志’等史籍记载:此郡统辖由乐浪郡南部分割出的数县与濊族‘不耐侯’聚居地、南方的韩族诸国、东南海上的倭国等区域。公孙家族创立带方,世代统领这一带疆域。东汉末年,辽东太守公孙度‘威行海外,中土人士避乱者多归之’,并学其父嫁女百济,加强对三韩的控制,建立了朝鲜半岛南边的统治,还派兵支援扶桑邪马台国与狗奴国打仗。《三国志·东夷传》称‘公孙度之雄海东也,东夷九种皆服事焉’,‘海北土地,世世子孙,实得有之’,‘此后倭、韩遂属带方’。并派公孙模领兵振兴扶桑邪马台国,史称‘右折燕齐,左振扶桑,凌轹沙漠,南面称王’。然而魏国封爵‘乐浪公’的公孙渊长成之后不服从司马家族统御,在辽东襄平城自称燕王。带方郡与乐浪郡此时皆属其领地。太尉司马懿率四万军队围襄平城,最终灭公孙渊及其子。为避司马氏迫害,公孙家族不少人逃亡扶桑。根据史料,我们那片列岛上的赤染氏、常世氏即是公孙氏后裔。”
“司马家族干了很多坏事,”有乐摇扇说道,“就算他们得了天下,由于倒行逆施,很快也会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长利转头憨问:“后来是不是这样?”
“是。”宗麟瞥觑有乐,微哼道。“司马昭的孙儿晋惠帝司马衷懦弱,皇后贾南风得而一度专权,成为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西晋王朝很快走向覆亡,司马家族‘八王之乱’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五胡乱華。那段漫长而黑暗的时期,百姓很惨,没有任何言语可以描述……”
“懦弱,”柱旁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望向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语重心长的说道。“以及怯懦。身处乱世,这样的优柔寡断之性情和处事心态尤其可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翼将军刚才的话是重了些,他从来执法严厉,不在乎有没讨得人们欢心。他认为国小民疲,不应滥用武力,曾是蜀汉朝廷极少敢在殿前与我争辩北伐之事的大臣。然而他极识大体,虽然意见相左,内心与我不和,却能一直勉强跟随我征战。纵不得已,从不缺席,最终与我一同退守剑阁,抵御钟大人的进攻。”
“我的意思仍是那样,执念坚持不改。”束发老将按剑威视,声如洪钟的说道。“我们这班蜀将跟随钟大人赶回成都,既已拿下邓艾,说好了一起密谋造反,你却优柔寡断,迟疑误事。这么多人聚会于此,就连太子刘璿也来了。蜀汉宗室尽在一堂,你还这样犹豫不决,最终要害死大家!”
“刘璿也是我的朋友,”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按下那冠挽素巾的年轻男子抬剑之手,叹道。“我与他年纪相仿,高雅的意趣投契,怎会忍心相害?由于我麾下魏军已是人心浮动,势难驾驭。你们当中有人对我建议:‘应把牙门骑督以上的官吏全都杀死。’这样也未免太狠了罢?你是要我立刻决策把魏军头目全给一窝端了,就算我能下这个命令,我那班来自魏国的部下肯去执行吗?既然要我们自相残杀,也须有人去做……”
“你一声令下,”有个冠冕清雅之士转出帐幔,提剑说道。“我们来办。你麾下有魏、蜀军队二十余万。既已排除了有灭蜀大功的邓艾,又掌握庞大的远征军,无论是否密谋反叛。司马昭对此早有戒备,已遣贾充率一万步骑入蜀进占乐城,随即亲率十万大军入驻长安,使你措手不及。眼下咱们既然扣押了魏军所有将领,并出示废黜司马昭的所谓太后遗诏,你却不肯诛杀被扣诸将,因迟疑而消息泄露,尤其是让卫瓘借口生病脱身,到外边四处放出风声,派人跟各营士兵说你要谋害自己部众。你低估了他,这一步棋就太失算了。生死关头,成败只系一念之间,不要再迟疑。须趁此刻还赶得及,快下令让我们蜀人去帮你结果他们性命,以免夜长梦多……”
长利憨问于旁:“这位是谁?”
“想是他传说中的那位笔友。”信孝闻着茄子张望道,“蒋斌的父亲蒋琬病逝,便继承父亲安阳亭侯的爵位,担任绥武将军,守护汉城。钟会率军伐至,给蒋斌写信说:‘巴蜀之地贤智文武之人才太多了,君与诸葛思远,譬如草木,与我为同类之人。敬重桑梓先贤,古今称道。今来蜀,打算瞻仰尊父大人的墓地,理当祭扫了令尊蒋琬墓莹,进行祭祀以表敬意。望君告诉我先君大人的坟地所在。’蒋斌回信说:‘得知钟将军以我为知己,愿与钟将军为气味相投之人,雅书惠及,不便拒绝钟将军的要求。亡父当年患病,逝于涪县,占卜者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在其处安葬。知道钟将军西来蜀地,竟要屈驾瞻视墓地以表敬意。颜回视孔子如父,这是他的仁德呵。知悉钟将军之命颇为感伤,更增我的情思。’钟会收到蒋斌的回信,深深嘉叹他的真意高义,到了涪县后,像致蒋斌的信中所说的那样祭扫了蒋琬的坟墓。蜀主刘禅投降邓艾后,蒋斌奉命前往涪县归降钟会,受到钟会以朋友的礼节相待。当下他跟随钟会到成都,共图举事……”
“譬诸草木,吾气类也。”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转觑那冠冕清雅之士,瞥及所提之剑,却微摇首,涩然道。“是我发自内心对你的评价。不料连你也杀气毕露,然而人非草木,杀掉就没有生命了,砍下的人头不会长回来。名士嵇康素有‘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议论,招致司马昭以‘言论放荡,害时乱教’为借口杀害。此后据说他也声称懊悔,毕竟累及其与我之声名因而受损非浅,但人死不能复生。”
提及已逝的故人,不禁眼圈忽湿,转身朝我们这边投来耐人寻味的一瞥,唏嘘道:“那时我曾想,倘若真有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比如学到‘神仙术’,不知能不能让嵇康别死,抑或设法使他又活转过来。我还梦到,施用法术,把嵇康和夏侯玄救走,帮助他们从困厄之中消失,离开此般糟糕处境,去往另外世界……”
“人死掉就没了,”束发老将按剑威视,语声洪亮的说道。“真若起死回生,会法术也办不到。就连诸葛丞相亦要认命,你还是别再天真了。去年风闻阁下出兵关中,姜维将军便即上表请求派遣我与廖化分别驻守关口桥头要隘,防患于未然。但宦官黄皓听信鬼神,告诉主公说敌军不会到来,而蜀汉群臣也不相信此事真要发生。可见神鬼之说,终归无济于事。人再多悔恨也于事无补,谁没有悔恨之类憾事?你不要再跟那些蛊蛊惑惑的男女厮混了,他们从哪儿跟随找上来的?听说此类江湖骗子即便在司马家族统治的地方也快混不下去,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尤其厌恶,要禁星气、谶纬之学。司马炎的元配老婆杨艳自幼父母双亡,为舅舅赵俊所养,跟随继母段氏生活。聪明贤慧,善于书法,天生丽质,娴熟女红,早年未嫁时,传闻有个玩法术的小胖子意欲勾搭她。更使司马炎对江湖术士深感憎恶……”
长利转头悄问:“蛊蛊惑惑的男女,是指谁来着?”
“就是你们。”墙角有个侍立的微须文士强掩忧心忡忡之色,投眼而视,说道,“所谓谶纬,即是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这类神秘学说盛行于秦汉时期。谶是方士们造作的图录隐语,纬是相对于经学而言、即以玄学附会,解释儒家经书。诸如天人感应、祥瑞灾异、河图洛书、占星望气等等说法,易遭别有用心之人借以对未来的时势做出预言。宫廷里的贵族们暗暗喜爱,掌权者却对其表现得深恶痛绝,不喜欢让别人拿去乱用……”
“此位似是蒋显,”信孝挪去屏风之畔,闻着茄子凑觑道,“其乃蜀汉丞相蒋琬的次子,官拜太子仆。邓艾偷渡阴平后,蜀主刘禅投降,派蒋显到剑阁传旨给尚在与钟会对峙的大将军姜维。钟会爱其才,留自己用。”
“不必大惊小怪。”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探手拍了拍有乐肩膀,目含难以自抑的喜悦之情,微颔首道。“这几位异客算得是我旧识,来看老朋友而已。顺便把我念念不忘的琴,也给我带回来了。回头我要去武侯冢前弹奏一曲,正好要用上它……不知卫继在那边张罗歌咏台,把琴宴摆好了没有?”
“歌什么咏?”有个大胡子文士抱着头盔从侧殿的门廊跑过来说,“你还念叨这事儿?来不及帮你摆宴席了,赶紧叫各位大人的家眷们也穿上铠甲。大伙儿帮忙,尽快将甲胄和兵器分发下去,外面有兵作乱!”
闻听嘈杂声涌近,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惊问:“如何是好?”柱旁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接过大胡子文士捧来的盔甲,说道:“当击之耳。”
信雄愣问:“什么耳?”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戴上帽盔,转面瞧了瞧他,目露怜悯之情,不禁叹了口气,吩咐左右:“带这孩儿去跟我妻子儿女一起,好生保护周全。让家眷们随同太子和‘北地王’妻子娘家人会合,找机会掩护他们离开险境,别让太子参加战斗,宗室血脉不容有失……”
“刘璿吗?”随着鹊儿绕梁,翩影掠翅而过,一个提刀汉子领着许多男女簇拥而至,穿过侧廊进门,呈递兵刃给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头没转的说道。“他素好骑射,已然出入乱兵之中,正率众守御在宫城外围的楼郭上。”
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闻言不安,转往窗前眺望,却似眩然,在正午的旭日洒照之下,身躯微微摇晃,手扶窗边。柱旁按剑威视的那位束发老将一语不发,转身走向宫门。墙角侍立的微须文士披甲说道:“姜维大人,时候到了。”
长利憨问:“什么时候?”
“正午,”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抚窗自言,“阳光刺眼。不知天气怎么了?春寒料峭,应该觉得冷,我却感到热。竟想脱下铠甲。这个时节,不应该是这样……”
束发老将沉脸无语,在门边稍立,默不作声,示意旁人开门,拔剑弃鞘,迈脚走出,突中一矢贯穿面颊,透腮而出,将他钉在门柱上。
其躯接连又中数箭,时为正月十八日中午。甲申,魏景元五年。钟会进军成都的第三天。
当时我正瞧着门畔那个奇异的计时器物,觉其不像传闻中的“铜壶滴漏”,却似鹤嘴流沙的形态。信孝闻着茄子,望向窗前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身躯微微摇晃的影廓,不无纳闷的说道:“他怎么了?时下并非春寒的时节,似要等到初春以后,才有‘倒春寒’天气,则会感到更加寒冷,正如谚语云:‘反了春,冻断筋’。通常是因为春季风比较大,故谚语云:‘穷在债,冷在风。’此时,人们总感到春比冬冷。正如农谚云:‘春冻骨头秋冻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门开之前,小珠子低声提醒道:“大家小心!”我心头暗凛,这时忽感手臂搐疼,抬腕又瞅,有乐却在旁边忙着掏皮袋子。宗麟见有乐显得心神不定,便拽他过来,眉关紧锁的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有乐找出一支黑扇,按动扇柄之处,随即唰一下打开,又忙收拢,头没抬的说道:“看来要开打,须赶快找找秀吉在我生日那天赠送的铁骨扇……”信孝凑觑道:“铁什么骨,这根更好。黑骨扇,信包给你的是吧?他帐下那些道士拿来的奇门兵器,又名‘六合扇’。我见他炫耀过,那年我们观赏灯会。信包抬扇指着宋代释普济《五灯会元》字幅:‘春寒料峭,冻杀年少。’唰一下打开黑骨扇,瞬间掠落五盏灯笼。”
“信包他是会功夫的,”有乐苦笑道,“想挥落多少灯盏都可以,我不行吧?因为忙于冲茶,我一直没练什么功……”
信孝指点道:“要按这里和这一处,临敌遇险之时,使用机括御之。他身边那位律香洲先生教示过此扇的用法,且吟古诗云:‘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随手一挥,庭中草木纷折。你别乱朝我们挥扇呀,这不是玩儿的。它看上去像扇子,其实是个隐藏的杀器……”
有乐展扇而觑,念出乌黑扇面两个洒金大字:“崆峒。”展开扇子之时,信孝忙和长利退避开去,信雄也拉着我缩去墙角。有乐抬睫投目,看到长利他们满眼惊惶之色,收扇说道:“律先生是京营的人,信包嘴上不说,但我听秀吉透露,他曾任明朝千户。与东厂不合,为免遭权奸迫害,因而出奔远逸。此人原先在神机营,精通器械构制,所设计的东西看来不错……”
宗麟蹙眉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呀?”长利憨然道:“这不关有乐什么事情吧?”
“怎么不关他事?”宗麟打歪黑扇,揪住有乐,逼视道。“你说,究竟要干什么?我们为何在这里?”
我忍不住为有乐辩解:“我也觉得应该不怪有乐。不知那个谁为何带我们一起撞来这里……”
“你闭嘴!”宗麟抬手朝我一指,凛视道。“要继续保持我们从儒家之道传承的古风:男人说话,女人不许插嘴。妇德课没好好上过是吧?乖乖退一边待着去!”
我呶了呶嘴,没话儿了。心想:“如果家翁在这里,又会怎么样?”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宗麟卯有乐脑袋,忿然道。“明知此处这么凶险,你还带我们来?别以为我不晓得是你在其中作祟。除了你以外,有谁想来这种地方?你问问他们几个,当时有哪一个人想来此般所在?”
“有乐怎么会想来赶上‘成都之乱’这个场合呢?”长利憨然道,“太危险了。搞不好会死很多人的!”
闻听四处嘈闹声愈近,信孝不安道:“不如赶紧撞墙穿越去别处,此时离开,还来得及。”有乐忙转头寻觑道:“那个谁呢?快拉他过来,一起撞墙溜走……”长利一时没会意,憨望屏风后面,说道:“先前那谁说这里太危险了,他要找帮手,就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屏风后面怎么会有帮手?”宗麟啧出一声,拉开屏风瞧见信照跌撞过来。宗麟不由一怔,长利他们欢呼在畔。“信照,你如何在这里?”
信照拾起掉落的青蛙,揣进裤兜,懵望四周,揉眼说道:“刚才我在河边捉青蛙,那只蚊子拉我来这里会合你们。先是奔进一团迷雾,随后从某个宫廷里跑过,撞到屏风后面,出来还是一面屏风,只是式样显然不同。这是哪儿?”
宗麟瞧见青蛙又蹦落在地,啧然道:“你不要乱拿这些不同时候的蛤蟆四处乱丢,会破坏各地的自然平衡。搞不好欧洲中世纪的粮食歉收就是你造成的……”
信照捉蛙塞进口袋,犹自愣望道:“这是哪儿?为什么好多人都操家伙……”我忙挤过来探询:“你有没看见我家翁,还有那个小女王,此刻她在哪里?”
“没遇见你公公,”信照在人群里乱望道,“我在草原那条河边落单了,也没看见什么女王。这里好像是宫殿侧翼的一间大屋,怎么越来越多古装式样的男女往这边挤过来,信雄呢?”
信孝被挤得茄子脱手飞出,连忙探臂抓住,顺势一指,在人堆里闷声说道:“在你后面。”
我拽信雄不动,见其脸色憋紫,不安道:“快帮忙!”信照转身瞅见信雄挤在那儿发愣,连忙搡开旁人,抱了过来,说道:“这里不行,人越来越多了。挤满了一屋子,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恐会踩踏死人。咱们且趁墙边还有些隙儿,赶紧从侧廊那边溜出……有乐去哪里了?”
“他在那边。”我伸头张望道,“不知在急着找谁?”
“那谁呢?”有乐挤在人堆里,叫唤道,“先前还看到他在左近,现下却去哪儿啦?”
长利憨问:“谁?”有乐乱望道:“就是那谁……咦,我好像看到一个家伙有几分貌似信照。”宗麟冷眼而觑,并不言语,靠在墙边擞了擞袖管,振臂之间,腕下露出铁筒机括。宗麟抬起摆弄,在信雄愣瞅的眼前拨转六輪炮管。蚊样家伙忽又现身在畔,挤过来拿一个小袋子递给宗麟,随即又匆促缩回人丛之中,说道:“弹药拿去用,我再去找找文西他们……”
有乐讶然道:“除了先前那个长得有几分貌似信照的家伙以外,我似乎又看到有个长得像蚊子的家伙往屏风那边一闪就不见了。难道是眼花?”长利憨笑道:“不是有几分相像,那就是信照本人。你没眼花……”
“这里不对劲儿。”信照领着我们靠着墙边挪身移行,说道,“赶快跟那蚊子一起撞离此地。”
信孝觅觑道:“然而他又不知去哪儿了。”许多人突然乱声惊叫,伴有阵阵啼哭。一些悲哀的女人无意间把涕泪溅沾到信雄愣望之脸上,越来越多。我忙掏帕给他擦拭,信雄犹楞不动,发出甜嫩的声音,在一堆不知所措的妇人中间讶问:“她们为什么哭?”
“你没听说么?”有个妇女哭泣道,“满城乱兵作恶,听说关公家遭仇人灭门了。”
“庞会干的。对吧?”信孝闻着茄子唏嘘道,“其是庞德之子。当年,魏蜀相战于樊城,关羽俘虏了庞德,显然是很尊重这位战败之将,劝其归降,并且晓之以情。庞德战败被俘,关羽以理劝降,其却辱骂关羽以及刘备。虽然气质上显得失智。但他不降就义的忠勇之举仍被后人肯定。关羽对待庞德,曾以理相劝其归降,那么降则收纳,拒则斩首,是当时战争中的惯常做法。庞德可谓为国事而死,二人并无私仇。并且关羽在遭到庞德的辱骂之后,亦然善待了其尸首,可谓仁义,不失大将之风。樊城之战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时隔这么久远,庞会依然没有忘记杀父的仇恨,在此杀尽关羽后人以报父仇,不禁令人感到这仇恨之可怕。”
宗麟感叹道:“据记载蜀主刘禅投降后,名义上被司马昭封为安乐公,而其后宫却赏赐给了魏国诸多没有妻室的将领。可见,连后主都这样,蜀国诸将在亡国后大多不受尊重,甚至被严重的侮辱。庞会灭门之行颇为残忍,他究竟是否有杀尽关羽后人复仇,争议颇多。不论那些附庸权贵的无聊文人怎样为司马昭、庞会之流洗脱,当时他就在这里。《三国志·魏书·钟会传》记述邓艾在绵竹大破诸葛瞻后,钟会派遣庞会同胡烈、田续一起追击姜维。《蜀记》中的关羽传记在段落最末提到了庞会,记述庞会随钟会、邓艾讨伐蜀国。蜀破后,他找到了关羽的后代杀尽,算报了父仇。另有记载称关羽后人中有不为官行于民间者,躲过了庞会的杀害,所以关羽的血脉应该流传了下来。”
“关羽将军的孙儿就在外面。”有人哭泣道,“关彝,乃关兴之庶子,继嗣为汉寿亭侯。”
有个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挤过来说道:“关羽逝世后。他的儿子关兴继承了爵位。关兴字安国,年少时就有声名,丞相诸葛亮对他十分器重,且认为他不同常人。不料关兴二十几岁去世。儿子关统继承爵位,娶公主为妻,官至虎贲中郎将。关统没有儿子,死后就由关兴的庶子关彝续封爵位。”
“关兴之嫡子关统,”信孝看着沾涕之茄,在我旁边郁闷道。“娶公主,是蜀汉后主刘禅之女婿。关统没有子嗣,死后由他的庶弟关彝续封爵位。司马昭发动灭蜀之战,蜀汉后主刘禅率众投降,蜀汉灭亡。由于当时邓艾与钟会争权夺势,刘禅等人并未立即北上,而想留在蜀地观望局势变化,关彝与整个关家都留在了成都。等到次年,钟会之乱未成功发动就宣告失败,魏军在成都烧杀抢掠,关彝与蜀汉的太子刘璿均死于乱军之中。”
“都怪钟会!”妇人们纷哭道,“把成都的人们害惨了……”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挤在妇人中间憋闷道:“怪我?”
“不怪你怪谁?”有个老媪打他,悲愤道。“你不肯听从姜维大人的意见诛杀诸将,仍犹豫不决。作乱的魏兵涌进城里到处抢掠,死伤满地一片狼藉。不知要过多少天才平息下来?”
“谁说的?”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申辩道,“我一直忙,并没闲着。连元宵节也顾不上吃点儿螺蛳炖汤什么的,就急着与姜维他们一班蜀将于正月十五日赶到成都,立刻押走邓艾,接收他的兵将。十六日,我便在蜀宫这里举办仪式自任益州牧,宣布举兵讨伐司马昭。由于在场的魏将显得不情愿追随,我就把他们都关起来,派兵严加看守。十七日我一整天都在想办法劝说他们服从,因为此前我突然收到司马昭的书信说:‘我担心邓艾不服命令,今派遣中护军贾充率步兵和骑兵万余人入斜谷,驻扎在乐城。我亲自率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我们不久就可以相见了。’我得信后大惊,对亲信说:‘仅仅抓获邓艾,相国知道我一人就能做到,他领大军而来,必是发现异状,我们应当迅速出发。如果顺利,可以得到天下。如果不顺,还可以退回蜀地学刘备偏安一隅。自淮南之战以来,我从未失策,已远近闻名。我这样功高名盛的情况,哪能有好的归宿呢?’当初姜维也劝说:‘听说将军自淮南之战以来,计策从未有过失误,司马氏能够昌盛,全依赖阁下的力量。如今又平定了蜀国,威德振世,百姓颂扬阁下的功劳,主上畏惧阁下的谋略,阁下还想因此安然而归吗?何不效法陶朱公范蠡泛舟湖上远避是非,以保全自己的功名性命呢!’那时我说:‘你说的太远了,我不能离开。而且从现在的形势看,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姜维说:‘其他的事情凭阁下的智慧、力量就能做到,用不着我多说了。’从此我们俩感情融洽关系密切,出则同车,坐则同席……咦,眼下外面有兵作乱,我在里面又被人打,姜维去哪里啦?”
“先别扯那么多了。”有乐挤过来摘帽儿,先自戴回脑袋上,随即拉着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边走边说。“不想死在这里,就跟我一起离开。”
宗麟冷哼道:“我没说错罢?你就是想来带他走,才让我们同临险境。别指望了,做不到的。”
“不试试怎知?”有乐拽扯道,“来都来了,走就一起走。”
“怎么离开?”信孝颤着茄子,忧虑道。“蚊子又不在。”
信照在前边说道:“我们先挤去外面再说,这里边的人太多了。气都透不过来……”
“我不能离开。”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抢回帽子,甩手说道。“眼下外面好危险,跟你们一道瞎跑,还不如等姜维去率领兵将过来接应,至少召集数百人马陪伴在一起更安全些。你们也别乱跑,就随女眷们待在这儿等我出去杀光乱兵,天黑之前平定局势,回头咱们再喝螺汤庆贺……”
有乐伸手拉了个空,我眼前忽亮,刚才掩闭的宫殿大门又打开,外面喊杀声喧成一片。
眼见有箭射入,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惊呼:“太危险了。关门关门……”几个文官慌忙指挥闭合宫门,夹住一张脸。那人满面血污,在门缝间迭声叫嚷道:“外面箭矢乱飞,快让我进来!否则我立刻愤恚而死……”
“咦,”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侧着脸辨觑道,“向雄怎么会夹在门外?你是忠烈之士,适宜在外面奋勇拼杀,似乎不应该急着躲进来……”
“他们乱放箭,我不想被流矢射中。”夹在门缝的家伙悲愤道,“那样死伤就太冤了。赶快开门,我若死掉,谁给你收尸?”
“你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呢?”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敲他脑袋,不高兴道。“也不看看谁夹在门外,你死了我还不会死呢。”
“废话少说,快让我进去你那里。”夹在门缝的家伙懑然道,“我不想后股又被射中一箭……痛!”
“不要让他进来我这里。”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转头吩咐,“赶他走!”
“为什么呀?”守门之人疑惑不解。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啧出一声,低哼道。“他家眷还在洛阳。河南那边尚属司马氏控制的地盘,我不想连累向家太多人……”
“向雄是来送信的。”一个穿着厚甲的大胡子文士搬椅子挡门,在旁说道。“司马昭先前的书信由他送来。司马家那班心腹,诸如荀勖、贾充他们知道向雄并未参与你在益州之事,不如你派他捎封急信去给卫瓘,把向雄支走。让他留在卫瓘那边,也比待在这里安全些……”
“我跟伯玉已无话可说!”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转觑别处,恨恨的说道,“宁可放向雄硬挤进来我这里,也不想再搭理卫伯玉这厮。最近我一听到姓卫的就烦,卫继你别搬张椅子故意到我面前晃来晃去……”
穿着厚甲的大胡子文士搬椅子挡着门说道:“我是益州人,一直在蜀国,官至大尚书。虽然也姓卫,却跟卫瓘没关系……”
“卫子业,”有个冠冕清雅之士转出帐幔,提剑说道。“你别在旁摻乎。他们魏国那边的事情向来很复杂,即使卫伯玉在外面唆使士卒作乱,仍然放出口风,声称钟将军是被蜀人挟持,遭谋叛的益州降将胁迫,因而钟将军有意放他脱身,让他逃到城外召唤兵士攻进来搭救困在蜀宫里面的钟大人,以及魏军诸将。此刻魏兵尤其痛恨姜维将军和一众蜀汉文武官吏,在外面喧嚷说要杀光我们全家……”
“不要上当。”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道,“这都是卫伯玉他们使的奸计,想让我们在蜀宫自相猜疑。司马氏最擅长这些,从来伎俩百出,那班依附权奸的人作起恶来没有任何底线,比如那个贾充,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我那个从外甥荀勖,假装喜欢音律,炫耀藏书比别人多,其实他也跟贾充一样奸诈,才在司马昭身边混得开,一个个靠奸谋走红,没想到卫伯玉这厮也堕落了。”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后边低言道:“荀勖善于逢迎,被时人比作傾覆國家、搅乱时局的贰臣。但他为人谨慎,每有参预的朝政大事,都闭口不言,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参与其中。荀勖博学多才,曾与贾充一起修订法令。钟会在蜀谋反时,消息并没有得到证实,只是外人传闻,司马昭平素待钟会甚厚,不相信他会谋反。荀勖说:‘钟会虽受相国的恩惠,但此人不能看作是得恩而思义的人,应该早作戒备。’于是司马昭立即出镇长安。主簿郭奕、参军王深认为荀勖是钟会的从外甥,幼年在舅家长大,劝司马昭将荀勖贬出去。司马昭不听,并且使荀勖与自己同车陪坐,像原来一样对待他。此前,荀勖进言道:‘伐蜀应该以卫瓘为监军。’及平蜀后发生钟会叛乱,有赖于卫瓘才得以平息。钟会之乱被平定后,荀勖随司马昭回到洛阳,并与裴秀、羊祜共掌中枢機密之事。司马昭进位晋王,任命荀勖为侍中,封爵安阳子,食邑一千户。”
“这位西晋开国功臣,”宗麟微哂道,“荀勖曾属大将军曹爽帐下幕僚。其一生靠叛卖发家,擅长审时度势改换门庭另觅新主,出卖曹爽于高平陵事变在先,出卖家人坑害钟会在后。古稀之年的司马懿,以三千阴养死士一击而中,控制京都,假借郭太后之名,废黜曹爽。使曹爽、曹羲、曹训、何晏、丁谧、以及桓范等人以所谓‘大逆不道’之罪被诛灭三族。所牵连者达五千余人。从那以后,曹魏朝政落入司马一族掌控,司马懿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接替掌权,直至钟会叛乱平息之次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篡魏。因而在晋朝御用文人的笔下,反而将荀勖夸赞得如玉无瑕,以致后人从他的记载中竟找不到一处缺点。然而世人又知道这家伙其实不是什么好鸟……”
有乐摇了摇扇,笑谓:“钟会是荀勖的堂舅,戏称视若亲儿,但二人的关系不好。荀勖有一把宝剑,价值百万,常在钟会母亲钟夫人处放着。钟会擅长写信,于是模仿荀勖的笔迹,写信给钟夫人把剑取去,拿走以后就不还了。荀勖知道是钟会做的,但没有办法,只能任凭他拿走,思考如何报复钟会。荀勖毕竟是在钟家长大,自幼由钟会母亲抚养成才。后来钟会的哥哥钟毓斥资千万修建了一栋宅子,豪第建成后,布置甚为精美华丽,还没有来得及搬家。荀勖非常擅长作画,于是偷偷前往,在宅中画钟繇的样子,衣冠相貌栩栩如生。钟会和钟毓进门看见之后以为亡父有灵显像,非常悲伤哀痛,此宅于是被空置。”
“钟会兄弟有很多趣闻轶事,”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从当时到许多年后,还被人们津津乐道,可见世人其实想念他们。尤其是他和钟毓,趣事很多。包括钟毓兄弟小时候在父亲午睡时,趁机一起偷药酒喝,钟繇刚巧醒来,故意装睡,观察儿子们怎样行事。钟毓行礼后才喝酒,钟会只喝酒不行礼。钟毓、钟会在少年时期就有名。十三岁时,魏文帝曹丕听说这两个孩子的聪慧名声,就对他们的父亲钟繇说:‘可以叫这两个孩子来见我。’于是奉旨进见。钟毓脸上冒有汗水,魏文帝问:‘你脸上为什么出汗呢?’钟毓回答:‘由于慌张、害怕得发抖,所以汗水流出像浆一样。’魏文帝又问钟会:‘你脸上为什么不出汗?’钟会回答:‘由于战栗、害怕得发抖,所以汗水也不敢冒出。’兄弟俩机敏过人,每逢与人戏谑,从未被难倒过。一次,钟毓对钟会道:‘听说有个女人擅长调笑戏谑,咱们去会会她啊?’于是两兄弟穿着华美的衣服,留起胡须做雄姿英发之状,坐车去调戏这个女子。结果是他俩反被戏弄了一番。”
“然而结局很唏嘘。”宗麟瞥见角落有盘棋,就随手推动棋子,微喟道。“小聪明毕竟玩不过大奸大恶。司马昭连进二步,将钟会逼绝。先是让贾充进占乐城,然后他亲自进驻长安。贾充,就是他孙儿媳妇贾南风的父亲。原先选上的其实是贾南风的同母妹妹贾午,她是贾充最小的女儿,母亲亦为郭槐。起初晋武帝为太子司马衷议婚时,本想聘娶的是小太子一岁、时年十二的贾午,但因贾午当时身形太小,还是个小孩的模样,于是改聘年已十五、相对成熟的贾南风为儿媳。”
“其公公司马炎很讨厌她。”信孝闻着茄子说道,“由于搞乱朝政与陷害他人的事迹,贾南风一直被视为后宫里面的典型反派,其为人凶妒暴虐,手段往往残忍而极端。贾南风的妒忌和暴戾可从她残杀怀孕妃嫔的事件中看出,而在任其间的暴虐行径连作为亲族的贾模都看不过眼,曾多番规劝甚至图谋推翻她。根据史书《晋书》及《资治通鉴》记载,贾后除了与太医令程据私通以外,更经常派人在路上寻找美少男,并加以虐殺。《晋书》写她‘短形青黑色,眉后有疵’,她公公司马炎称贾南风‘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由于懦弱的丈夫司马衷畏惧贾南风的嫉妒和诡诈,所以其他妃嫔都很少获宠幸。同时贾南风亦曾杀人,看见别的妃嫔有孕,竟然以戟打她们的腹部,令她们流产。司马炎知道后大怒,恰好金镛城落成,于是打算废掉贾南风,将她囚禁在金镛城。但充华赵粲、皇后杨芷和大臣杨珧都为贾南风求情,荀勖等人更是四处奔走,去保住贾南风太子妃的地位,故此司马炎生前每欲废黜儿媳最终都没有成事。最后发生‘八王之乱’,贾南风才被押到金墉城,赵王司马伦以谋害太子的罪名废她为庶人,后又收捕贾南风的党羽如赵粲、贾午、程据等。不久即以金屑酒毒杀贾南风,死时只有四十五岁。贾南风杀害谢玖为她丈夫所生的太子司马遹后,赵王司马伦借此名义引兵入宫,先杀贾谧,再遣齐王司马冏前往废后。同日逮捕贾午、赵粲等贾南风党羽,送至暴室杖毙。结束了她们罪恶的一生……”
“这一家人的罪恶,早从其父母那里就开始作孽了。”宗麟冷哂道,“由于其母郭槐早年怀疑贾充与儿子的乳母有私情,竟杀害乳母,导致两名幼子皆因思念乳母而死,此后不曾生育,贾充也因此没有男嗣。贾充过世后,原本依礼应在同宗支族择同姓为嗣,但郭槐却作主以贾午所生外孙韩谧为后嗣,改为贾姓,并宣称贾充生前便有此意。后来这事虽得到晋武帝的认可,却也引致他人非议,如秦秀便认为此举‘悖礼溺情,以乱大倫’,甚至将贾充改上恶谥为‘荒’,意指‘昏乱纪度’。贾午早从少女时候就闹私情,透过侍婢穿针引线,多次勾搭俊男在家中幽会。历史上的这一对丑姐妹秽行祸乱,其父母亦行为不堪。司马昭曾以隐士嵇康‘言论放荡,害时乱教’为罪名将其杀害,你看看司马家族那些亲信权贵私底下有哪一个不行为放荡、害时乱教?后来这俩姐妹更把司马氏纂权建立的西晋王朝迅速折腾到了一个更大更糟的乱世。短暂的天下一统,无非昙花一现……”
有乐不禁唏嘘道:“跟这班真正的坏人相比,钟会实在是太清新脱俗了。不如我们赶快拉他走?”
“他不肯跟你走,怎么办?”宗麟啧然道,“绑架他?敢硬带他走试试看,他的人马、他的盟友、他的敌人、所有人都会追杀你。”
旁边有个抱婴妇女小声说道:“要不是怕被人追杀,先前我便抱小孩儿到姥爷家后面的将军祠摸一摸那尊霍去病像,听说很灵……”另一个妇人点头称是:“好多姊妹都去摸过了,我也想去摸。”
“霍去病死得早,”宗麟啧出一声,皱眉转觑道。“生病去世时很年少。摸他的像就好?”
我转面悄问:“屏风已被挤瘪掉,蚊样家伙去哪里了呢?”
“先前往那边挤走没影儿了。”长利憨望道。“他说,找点儿帮手罢,这一关难过。”
“看见哭丧脸的家伙没有?”有个秃头小子朝窗外窥看,缩回脑袋,低声说道。“那些贱人又出来搞鬼使诈玩阴暗伎俩了。”
提刀汉子闻言忙去窗边张望,鄙夷道:“这撮小心眼的烂人,见一个打一个。”我挨近窗畔,悄眸投去,果然瞥见有个如丧考妣之影往墙角急缩。
一条青头壮汉挤过来,往窗前吆喝:“看什么看,说你呢!”
蓦有斧钺飞投,倏然斫裂青头壮汉晃近窗口的脑袋。众皆惊呼,眼见青头壮汉嵌斧而倒,宗麟忙拉我到一边,低哂道:“不要到窗户那边,除了猝突其来的死亡,没有风景给你们看……”话未及毕,瞥见有影映壁,刃光晃入眼瞳。秃头小子爬在窗下,颤手拔出斧钺,刚抬头便临利芒耀颊。
提刀汉子提醒不及:“向胜强,小心窗外有敌兵爬上来偷袭……”但见两名黑笠帽低遮面额之人迅即攀援而至,伸刀搠入窗内。宗麟踢开秃头小子,晃手出袖,急伸腕炮轰击窗口闪现之影。霎随噼砰鸣射,黑笠帽飞落于地。我听到有人坠出窗外,闷磕墙下的摔响。掩耳不及,只听又一声轰鸣,却偏射高处,瞥见另外还有一名黑笠帽低遮面额之人咬刀伸手抓住宗麟臂腕,推他袖铳射歪了准头,打在屋梁上,透瓦脊而穿。
屋顶传来咕辘辘滚动声响,有人翻堕墙外。信照绰刀在握,仰觑梁上光影晃曳,惕然道:“当心,上面也有……”其声未落,瓦砾先掀,数支枪矛飕飕投入。信照以肩撞开有乐,长利抱开信雄,眼见投矛急临,信孝从惊慌的人丛间甩鞭撩荡,打开数支飞矛。却漏掉一根未打着,掠过鞭梢,迳直搠倒下方一个抱婴妇人,连同小婴儿插穿,贯躯透过,嵌钉于地。
提刀汉子见状悲愤,抄起落于其畔的枪矛,投回屋梁之上,飕然穿瓦而出,有人在屋脊应声翻跌。另外两人慌忙走避,急促踏瓦跑过。信照悄拾落地之矛,仰观梁上光影曳动,忽投出手。长矛贯瓦透过,搠穿后边一人腰腹,去势犹剧,猝将那人带跌,撞上奔在前边的同伴。一矛贯穿两躯,怦然落地。墙后传来惊啧之声:“里面有高手,不只是一班没用的文人和妇孺……”
“外面也有高手,”宗麟虽被扳住一臂,急用腕炮不得,却以另一只手取下黑笠帽低遮面额之人所咬的刀子,那人使劲用两只手掰他臂腕,眼见嘴衔之刀被宗麟以另一只手夺取,那人顿时目露惊惧绝望之色,慌欲挣身退避,却被宗麟反而扣锁其膀,扳他动弹不得。宗麟显然故意慢慢的把刀子伸抵那人的下巴,缓缓刺入,直至没柄,挨近逼视其瞳,说道。“然而你不是。”
随手将那人推去一旁,顷即背靠墙壁,再抬袖铳,轰击窗外。又有一顶黑笠帽应声飞落,墙下传来掼躯之声,闷响结实。
秃头小子绰着斧钺,从背后斫翻刚才被宗麟插刀颔下之人。有乐见那人满身是血,竟还未死,忙抬手遮掩我眼前。我从指缝间瞅见提刀汉子揪起那人,徐徐拔出颔下之刃,但并没再戳,拽去窗边,挨近其耳畔,说道:“你去告诉那些主子,尤其是邵悌,报应很快就来。”随即将那人推出窗外,转身瞥见黑笠帽掉在脚边,拾起一瞧,也丢出去。
有个秃头老者在墙角合掌垂目,随即抬起眼皮,目光精闪的说道:“昨天梦见霹雳金刚跟我说,我们不会原谅。”提刀汉子会意地点头,凛然道:“对,绝不饶恕。”拾矛投出,窗外又有一人慌避不及,贯躯而跌。
长利捡了一顶从梁上破漏处坠落的黑笠帽要戴,却被有乐甩巴掌打掉。长利欲捡又不敢,满脸懵然的问道:“为什么呀?”有乐卯他脑袋,说道:“你乱戴魏兵的帽子,当心混乱中被蜀人干掉。”
“最想干掉他们的,反而未必是蜀人。”提刀汉子转身朝宗麟点头致意,随即向我们这边微揖道,“刚才多谢诸位高人仗义援助。向氏兄弟从来有帐必算,快意恩仇……”
“高人?”长利闻言之下,不禁高兴的转头说道,“我们也成为高人了。”
“向匡!”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挤过来说道,“我刚把你哥撵走,你怎么又在这里乱唱高调?向家的人不要在这里搅合,别忘了你家族在河南那边还有很多亲戚。司马氏动不动就抓人诛尽三族、甚至五族,这可不是玩儿的!你们几个立刻掩护我这班海上仙洲来的朋友离开此处是非之地,快带他们沿着石阶往高处走避,回头咱们再去地势最高处那个观景台会合,我要弹奏一首庆祝胜利的琴曲……”
“胜什么利,赶快跟我们一起溜罢!”有乐忙拽住他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咦,你为什么挂自己穿扮女妆的画像在灵堂上呢?”
“这不是我,”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甩手说道,“没有黑眼圈儿。她是已故的明元皇后,由我亲手绘制。”
有乐摘帽子往自己头上戴着,口中问道:“怎么画她像你呢?”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拿回帽子,心不在焉的答道:“我瞅着镜子画的。反正他们也没见过她本人的样子。尤其是年轻时候的她,甚至就连我也没什么印象……”
“怪不得越瞅越像你。”有乐抢帽说道,“就用这幅没有黑眼圈的你,能忽悠满堂魏将上你的贼船?别作梦了,快跟我一起溜罢……”
“最重要不是看脸,”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争夺道,“关键是看诏书。魏明帝逝世之后,老太尉司马懿因感被排斥,不受大将军曹爽重视,同为辅政大臣却遭架空而无实权。因而司马懿假造郭太后诏书,与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密谋发动高平陵之变,杀曹爽夺权。前后诛戮曹氏七千余人,便连曹爽表弟夏侯玄后来也不能幸免,又被夷灭三族,幸好夏侯霸见势不妙先溜掉了,跑去投奔堂妹夏侯荫。早年要不是张飞抢先把她掳走,大概留下来也难免要跟夏侯家族一起玩完。她是夏侯渊侄女,建安五年在出城拾柴时被张飞所得,并成为其妻,生有两女,先后皆嫁给阿斗,立为皇后。长女去世较早,追封敬哀皇后。次女继为正室,被称为张皇后。不过阿斗的太子刘璿却是王贵人所生,他的兄弟‘北地王’刘谌亦极刚烈,阿斗接受谯周的建议,决定向攻来的邓艾投降,刘谌向父亲怒谏不听,悲愤地到祭祀刘备的昭烈庙中痛哭,随即先将妻、子杀死,然后自杀。阿斗晚年宠爱的李昭仪亦在蜀汉灭亡时自杀。孔明之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战死,张飞之孙儿张遵,赵云次子赵广亦战死于灭国之役……我是不是扯远了?总而言之,司马懿只靠三千死士,夺权成功,声称曹魏举国支持,其实靠的是假借郭太后名义下诏。如今我把这一手用来对付他儿子,假造郭皇后遗诏废黜司马昭。你该知道我造假是能手,尤其善于摹仿别人的字体,先前在剑阁拦截了邓艾的奏章和呈报事情的书信,我以邓艾的笔迹改写了其中的话句,让言辞狂悖傲慢,有很多居功自夸之处,同时又毁掉司马昭的回信,亲手重新再写以使邓艾跟司马昭互生猜忌,随后我与卫瓘一起密报邓艾有谋反的表现,并让胡烈和师纂等魏将也告发说邓艾有悖逆之举。正月初一,朝廷下令用囚车押送邓艾回京。司马昭担心邓艾不服从,命令我进军成都,以监军卫瓘打前阵,拿着司马昭手书押邓艾进囚车。不料我刚赶到,司马昭就来信说他亦要亲领大军西进,可见对我也不放心。因而我赶紧假借郭皇后遗诏,召集人马跟司马昭摊牌。”
“摊什么牌,一掀桌你就输了。”有乐抢夺帽儿戴回脑袋,说道。“玩儿阴的,你一文人毕竟玩不过司马氏父子那帮心黑手辣的狠脚色,他们是阴谋家,靠耍权谋玩儿阴招发家。就连曹操的儿孙也要被碾压在脚底,按到地上磨擦。你跟别人争权,从来是彼此发现即消灭,处于永恒开战状态。然而树敌太多,势力大不起来。战国时代的荀子就曾自问过:‘人之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他的回答是:‘人能群,彼不能群也。’司马氏擅长玩的不只是权斗,其精髓是群斗,虎狼成群,沆瀣一气。结成狐朋犬伙,群起而攻之,势力大得很。跟你这点儿小伎俩没得比,飞龙骑脸怎么输?”
我瞅着画像,在旁端详道:“不得不承认,没有黑眼圈的他,蛮像姑娘的。”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不由哽咽道:“我从小就听妈妈这样说。然而由于我常熬夜写东西,并且通宵思考人生,眼圈儿越来越黑……”
“别扯了,赶快跟我走。”有乐拽之曰,“就算那只蚊子不在这儿,也没办法。先使用‘回程卷’试试……”
“返回哪儿?”信孝颤着茄子,不安的转觑道,“上一个地点似是‘黄巾起义’那边。一回去便撞破了张角他们的密谋造反勾当,搞不好又被漫山遍野的怒汉追杀……”
“那谁正在外面被追杀,”长利凑眼到窗边憨望道,“向雄刚要跑回去那边又让乱箭赶过来了。”
随即响起急促拍门声音,向雄悲呼道:“快让我进去你里面!”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道:“不要让他进来我里面。”
向雄不甘心地在门外大叫:“我要进去你那里!”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跑去堵着门说:“不给你进来我这里。”向雄在门外哭泣道:“为什么将我拒之门外?”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挣开向雄从门缝里硬伸进来扯衫的手指,打之曰:“你有官职在身!却跟向匡他们不一样,没谁留意到这帮闲杂人等也在里面,你却不同。当心回去被司马昭知道你又跑来跟我厮混,搞不好杀你全家,诛灭三族就惨了!你赶快跑去卫伯玉那里,他或仍念旧,看在昔日大家曾经一起喝酒弹唱的情份上,未必忍心杀你……”
向雄在门外大哭,其声哀切,催人心酸。我从窗边恻然而觑,眺见宫墙上的魏兵拈弓不发,似在迟疑观望。随即抬弓欲发,却又纷哗而退,急避一排弩箭飙射。宫门外推来数车并列,其中有手推的木牛流马,架着单副牵机弩,连环发箭飕扫四周。继而更有牲口拉的大车驶近,张起多副床弩,分别发矢射向两翼宫墙上走避不及的乱兵。
蜀宫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侍立墙角的那位微须文士忧容稍减,抬眼说道:“诸葛丞相的木牛流马连环弩来了!”
随着有人朗声高喊:“姜维将军到!”大门推开,涌进一群盔甲闪耀的人影。
大胡子文士抬着椅子遮挡在身前,踉跄后退着说道:“小心外面有流矢。”
“爬到两侧宫墙放箭的那些乱兵已被驱除。”姜字旗帜下有一个赤脸的年轻人横拿大刀,侍守在门畔说道,“放心出来罢。”
有个年少妇人红着眼眶忙问:“关家的人还好吗?先前听闻庞贼作恶,不知实情如何……”
“有人作恶,此是事实。”外边一名浑身沾染血迹的白发小校坐在门阶上包扎断臂,头没回的说道,“但也有人行善。我们听说关家有些小孩儿半路先被一个瘦如蚊子的家伙抱上马车,遇劫之前悄然带走了。”
“蚊子?”有乐转面惑望,朝宗麟投去不解的目光。宗麟转动腕下六统炮管,拉袖遮掩,眼皮不抬的说道,“看来那蚊样家伙也跟你一般,想搞点儿名堂。然而他当下没在这里,我们处境就更不妙了。”
“太妙了,”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伸头往外窥见许多打起魏旗的兵将簇拥着冠挽素巾的年轻男子快步涌近,顿时难抑欢喜,捶有乐肩膀一下,乘机夺回帽子,顾不上戴好,展颜说道,“幸好没跟你们乱跑,瞧我的帐下兵将来援了,钟邕先前溜出去召集到的这数百人全是靠得住的亲信。再加上姜维带来保护蜀宫的人马,我们安全了。大家赶快进去里面先喝点儿早膳没来得及吃完的螺粥,本以为成都这里没螺可吃,所幸向匡他们一路捕捞,带来不少……”
“别提螺了。”门边一员没精神的银鬓蜀将摇头说道,“你坚持让人一起喝下的那些螺羹让我们连日吃坏肠胃,都快没战斗力啦,谁还敢吃?”
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推搡道:“你不吃就一边凉快去,我请姜维吃。”
“姜维今天怎么了?”大胡子文士惑望那须发花白的清癯汉子扶剑伫立庭前的身影,似自不安的说道。“显得心神不定,甚或魂不守舍?先前他提到张翼说话重了,可我如何竟未觉得哪里说话重啦?”
束发老将不顾已似奄奄一息,在担架上挣扎欲起,伸出染血嵌箭的手臂,颤巍巍的指着台阶旁树影幽密之处,却说不出话,脸上只是不停的泪淌。
姜维抬眼仰望苍郁的云影遮日,清癯的面容渐渐笼罩进晦暗之辉,我在窗边看见他目光黯然,似在石阶上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天色又转阴了。一阵阵凉风刮来,你们有没觉得寒冷之意悄侵愈盛?”
束发老将目眦欲裂,推开旁人欲搀之手,艰难的爬起身,趋趄几步,踉跄往前,却跌滚于石阶下,复又咯血而起,指着树上悬挂的人头,泣不成声。
有乐望见树上挂有许多首级犹在滴血,连忙伸手来遮掩我眼前。此时我听到许多人发出绝望般的哀呼,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虽似目光狡狯,睹亦动容,也忙拭泪,挤在纷嚎的人丛间作悲痛之状。侍立墙角的那位微须文士无力地伏身跪倒,未语先哽:“太子刘璿也被乱兵杀害,蜀汉无后乎?”
刘璿素有仁恕之风,时年四十岁。
他的祖父便乃蜀汉昭烈帝刘备,长坂坡的甘夫人是其祖母。此前,刘璿的兄弟“北地王”先已殉难,后来有位朋友告诉我,世人评价说:“刘禅虽懦,幸有北地王之能死,为汉朝生色。”
树上垂落一幅血写的字,意含挑衅,却问:“悲乎?”
信雄呆立窗边,瞅着木叶幽荫里一个如丧考妣之影,愣望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