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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蝶与庄生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耍着兵刃,冷不防把我堵住,上下打量,劈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河越城里溜出来的关东流莺呀?”
我感到很纳闷:“神马?”
虎头虎脑的小子挥舞兵刃,作势要砍,便在我像受惊鹌鹑似的畏退之际,这个看起来眼熟的家伙伸刀敲了敲我脑袋,满眼狐疑的问道:“这么漂亮,我没见过。而且河越城的婆娘丑是有名的。瞅着你也不像扇谷那边的服色样貌,莫非氏纲那厮记恨我抢他的鹰,因而派来他麾下的流莺杀手跟踪我至此?”
我不禁讶异道:“什么鹰呀?”
“远州之鹰!”虎头虎脑的小子绰兵刃指了指天空,比划道,“传说中的那只大老鹰先前我好像在附近看到了。不过我抢氏纲那只并非‘远州之鹰’这么神,无非一只普通的老鹰。他却念念不忘,做人太计较一己得失,注定不能成大事。”
因见我眨着惑眸不解其意,旁边一个蚊子样的尖脸家伙翻书说道:“抢鹰这个事情的大背景是,大永元年,你面前这位名叫信直的大人击败了穴山和今川联军之后,收到朝廷敕命,叙任从五位下,陆奥守兼左京大夫,同时改名为信虎。可是还没有高兴几天,由今川家臣统领的骏远大军入侵甲州,迅速攻城拔寨。甲州军陷入了以寡敌众的险恶困境,不过信虎大人毕竟是名将,亲率二千余精锐骑马军团迎击,获得大胜。领兵的今川家臣一门多被斩杀,骏远军死伤甚众,残军最终退回远州骏河。信虎大人又一次渡过了危机,移居踯躅崎馆。经历了三代波澜壮阔的六十三年,信虎大人完成了统一甲斐之地,所率兵马以其强悍,威名远震。而信虎大人的视野也随之扩张到甲斐之外,他不顾领内的贫困状态,一心将精力投向‘进出关东’的霸图之中。”
我啃着手指尖,听得发愣。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又翻书说道:“大永四年,在泷西逃人后裔一片‘东郡望’的歌声衬托之悲凉气氛中,氏纲率军攻陷‘江扈堂’旗帜云集的江户城,扇谷的上杉家族当主朝兴大人逃往河越。而山内的另一个上杉家族由时任关东管领的宪房发起了从氏纲手中夺取江户城的战事。关东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信虎大人见世仇北条家族忙于向东扩张,无暇西顾,决心乘乱介入其中。信虎大人率军一万八千突然从身后攻打北条家族的腹地,与北条军在小猿桥交战之后,甲州军又与上杉宪房的军队对峙,并攻打了太田氏的岩槻城。而上杉宪房也不管甲州军的攻势,转而攻打氏纲的毛吕城。氏纲从江户出阵,出兵救援。北条家族和上杉家族均觉得自己的后方在甲州军侵攻下颇为不稳,遂即达成和议。而氏纲与信虎大人也随后谈和。氏纲向信虎大人进献了钱千贯。不过双方的和议很快破裂,因为在大永五年二月,信虎大人扣留了长尾为景向氏纲寄赠的鹰,双方随即翻脸。”
我听到这处,忍不住说道:“送鹰的长尾为景,其幼子便是‘越后之龙’上杉谦信。他原名叫长尾景虎。后来继承了关东管领‘上杉’世家的姓氏……没想到他爸爸以前也被信虎公欺侮过。”
“谁?”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困惑道,“没听说过他有这么猛的儿子。总之,很多人都被我们信虎大人欺侮过。就连氏纲他爸爸北条早云这样的枭雄,倘若撞上了信虎公这种猛人,或许也照样要被按在地上磨擦……北条早云退位一年后,在韭山城去世,享年八十八岁。对于北条早云的成就,各方一直争论不休。有人批评他在无任何正当理由之下便窃取了伊豆与相模,将他归类为一方枭雄;也有人称颂他在其领地上所施行的仁政,奉为正义之师。有人说他是天才;更有人直指他的成功纯属运气。北条早云去世前一年,把家督之位让给年逾三旬的长子氏纲。北条早云半生戎马,不近女色,直到五十出头,才娶了小笠原氏,并在两年后产下长男氏纲。北条早云去世后,氏纲继其志,正式把姓氏改为北条。其实伊势氏冒充平氏的名门北条氏,并以北条的鳞形为家纹,氏纲当政的大永二年,为了和源平合战时代的北条氏作区别,这一族习惯上被称为‘后北条氏’或‘小田原北条氏’。”
我忍不住说道:“氏纲他有个儿子也很厉害,名叫氏康,绰号‘河东雄狮’……”
“谁说他绰号配得上叫做‘河东雄狮’?”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啧然道,“不过氏纲这家伙还是很厉害,北条早云这个儿子,容貌伟岸,擅长用兵。沿袭其父策略进攻上杉氏。作战以攻心为上,到处散发对上杉氏不利的消息,离间上杉氏的人马。继承其父平定的伊豆、相模之后,逐渐将领地扩张。大永六年,北条氏纲的后台老板兼姑表兄弟今川氏亲去世,从此他就不买骏河那边的面子,甚至向骏河开火,史称‘河东一乱’,双方的关系日益恶化。但是如日中天的北条氏纲已是无所畏惧,同年又击破扇谷上杉新任家督上杉朝定,陷松山城。就这样,不出十年的时间,北条氏纲就两败扇谷上杉家,威震关东。晚年的氏纲和父亲一样老当益壮。这也引起了幕府和关东诸势力的警惕,天文七年,在国府台城,第一次国府台会战展开,交战双方是北条氏纲对决‘古河公方’高基之弟、‘小弓公方’足利义明和里见义尧的联军……”
“等一等,”虎头虎脑的小子伸刀敲了敲蚊子样的尖脸家伙脑袋,在旁纳闷道,“为什么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抢鹰那次,我抢的不是你说的那个家伙送的老鹰,而是另一个家伙。难道后来我又抢了一只鹰?我为何抢这么多鹰啊……至于扇谷上杉家族的老大,一直不是朝兴吗?”
“这是因为我和你所处的年代先后有别,造成的认知困惑逐渐已经被我想通了。”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捂头畏缩道,“我遇到你的时候,朝兴已经‘挂’了,他儿子朝定继任家督。”
“他‘挂’得好!”虎头虎脑的小子闻言高兴道,“他怎么‘挂’的?具体死法是被我干掉的吗?”
“你为什么要干掉他?”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捂着脑袋纳闷道,“朝兴不是你的好哥们吗?”
“谁说他是我的好哥们?”虎头虎脑的小子挥舞兵刃,说道,“我本来准备就要去干掉他。不料半路撞上几个小滑头,趁我侦察敌情后顺便到树边小解,竟然探头探脑,似是朝兴或者氏纲派来窥测的细作。我平生最恨别人偷看我小便,于是我亲自追杀他们。刚扑上去揪着一个半个,不料一晃眼就晃到这片树园里来了,我摔得沉重,一时晕头转向,没留意小滑头们跑去哪儿了,只看到你捧着本破书在那里撞树,活腻了要寻死是吗?”
“好吧,你们慢慢聊。”趁这二个奇怪家伙忙着在那儿纠结不休,我正要悄悄溜开,不料退没几步,又被虎头虎脑的小子挺刀拦住。“想溜?你这小婆娘从河越城溜出来,想必知道那条进出城中的秘道在哪儿,不想被我干掉,就领我攻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干翻他们,好帮我实现‘进出关东’计划的一个巨大突破……”
我不由纳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从河越城溜出来的呀?你知道这里离河越城有多远吗?”
“能有多远?”虎头虎脑的小子耍着刀,虎虎生风地说道,“我进兵关东,已然逼近河越城下。先前看见你这小婆娘打扮成另一个模样,从河越城那边溜出来,我从山坡的树丛里一边小便一边张望,发现你跟几个小滑头做了一道,然后其中又有些小滑头竟然不知死活地跑来偷看我小便,别说你们不是一路的。”
我见这个眼熟的家伙说得煞有介事,难免好奇又好笑,摇头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能是哪儿?”虎头虎脑的小子舞刀说道,“我从甲州的山中打出来,直接打来关东。准备打通一条上洛的路线,河越城挡住我的去路,正好拿它来开荤。小婆娘,休要吱吱歪歪,别以为你漂亮可爱,我就不会干掉你。当心我让你退后几十尺,然后使出百步穿杨,以及吕布辕门射戟的手段,一箭射在你肚子上……”
我闻言惊退道:“唉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坏啊?”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在旁安慰道:“没事,别怕。信虎公只是嘴上凶……”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把他踢开,又追上去打一拳,气虎虎的说道:“说我装凶?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你这家伙鬼鬼祟祟地在我旁边出现,是不是朝兴派你摸到我身边来当卧底?我先干翻你,再去干朝兴!把你们这帮关东的家伙全干翻,便实现了‘进出关东’……”
蚊子样的尖脸家伙叫苦道:“那你是要连自家亲友也都干了,因为朝兴大人不是外人,更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儿女亲家。他一心帮你,你何须干翻他?两家联手之后,河越城你进出自如,而且你老爱来串门儿,没事就找朝兴大人喝酒。你倆一起打乱关东,玩得很恣肆呀!”
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乱踢,虎目环视道:“朝兴是不是我亲家,我自己怎么完全不知道,还用你跑来信口胡说?我儿子晴信还小,朝兴什么时候送个女儿来当我亲家?”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挨踹之余,叫苦不迭的说道:“信虎公,且先听我说。这不是诳你,朝兴大人即将派人向你提亲了,你一回去没多久,这门亲事就成。朝兴大人把女儿嫁过门之后,回头你还亲自到河越城去答谢,从此两人一见如故……不信你问那姑娘,后来的历史是不是这样记载的?”
我觉得这两个家伙既奇怪,又透着莫名的眼熟,闻言不禁越发惊讶道:“什么?他是信虎大人吗?怎么年轻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呀,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什么样子?”虎头虎脑的小子转头啧然道,“谁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个毛手毛脚的德性,你嫌我的样子不合你小姑娘家的心意吗?每个小姑娘心目中都有一个白马王子,难道你的梦中王子跟我的样子有很大出入不成?大不了我回头换一匹白马来骑,然后进出你心中,出入你梦里。”
我被他冷不防抱住,红了脸挣扎道:“别乱来,当心我是你儿媳哦……”
“怎么我又冒出一个儿媳来?”虎头虎脑的小子大笑道,“况且儿媳就抱不得吗?我听明寺里的和尚们聊天说,梁太祖朱温就爱这样胡闹……噫,真是想想都让人不适,幸好你不是我儿媳,抱抱有什么了不起?索性跟我回家去,当我此行的战利品,顺便煮给我吃你们那里的拿手菜。”
我挣身说道:“我真的是你将来的小儿媳,从小在你身边养大,你常说把我当成孙女儿来养的。后来嫁给你最小的儿子,就是你临到老年才庶出的那个……”
虎头虎脑的小子问道:“咦,北条早云五六十岁才生出个儿子,我是多老还能继续生儿育女的?”蚊子样的尖脸家伙摇头说道:“你别看过来,后面的历史我不清楚。”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去踹,笑骂:“可见你这家伙就爱胡说八道!先前不是说你从后面某个年代跑过来的吗,怎会不知道我老年能生多少小孩这种值得历史记载的大事,难道这种老当益壮的雄风壮举也不值得在史书中留一笔吗?”
蚊子样的尖脸家伙躲避道:“我说的是在氏康成为‘关东霸主’的时候,那阵子我不小心撞过来了,困在某个地方,流落在外,白活了好些岁月,没法回去报仇,唉!眼见得人到中年,正感绝望,本想一头撞死,不料一撞又撞到这边来了,大概当时忍不住还是默念了牢记在心的谶咒……”
“你这蚊子样的细弱声音我很难听清楚,走过来挨近些说话行不行?”虎头虎脑的小子纳闷地问道,“氏康是什么鬼东西,怎么轮到他当上‘关东霸主’,我呢?我干嘛去啦?我一直操心的‘关东进出’大计,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变得不值一提了?提都不提半句后来怎样,可见你们全是只会信口开河。什么也别扯了,我先踩死这只形迹可疑的蚊子,然后抱小妞回甲州去,做‘关东煮’给我吃。”
我挣扎道:“我不跟你去做‘关东煮’,只想着要回甲州去救你家,再迟些回去,只怕赶不及,你家要完了。”
“又信口雌黄,”虎头虎脑的小子恼怒道,“而且恶意诅咒,这是汉代的‘咒杀’吗?早就听说你们关东这边有些泷西逃人会‘诅杀’之类古汉秘术,其中有一帮聚居在泷之川筑城结寨的家伙尤其跟北条家族来往密切,还帮他们家训练流莺杀手。你显然就是其中一个跑出来被我捉住的逃莺,一开口就诅咒我,听来恶意满满。我家怎么会完?招恼了我,你不用做‘关东煮’了,我现下就做掉你,再漂亮也没用,我一刀劈下去,你就变成两块死肉,不出几天,很快爬满了蛆……”
我惊慌道:“别砍!当心我肚子里有你孙儿……”虎头虎脑的小子掏出酒袋自饮一大口,摇晃脑袋说道:“晕!酒不醉人,人自醉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被你们这些莫名其妙的男女胡说八道一通,搅得我头越来越晕了,心头烦躁,就想砍人……”蚊子样的尖脸家伙畏惧道:“信虎大人,你别喝太多酒。我……我听说你后来常常饮醉酒乱杀家臣,其中不少家中重臣犯颜直谏,据闻还被你灭门。虽然我不晓得你的下场,可是酒后乱性,一味残暴滥杀的后果想想就知道大概不会好到哪里……”
“又诅咒我?”虎头虎脑的小子提刀怒挥,眼看要劈向那蚊样家伙之际,我连忙说道,“别听他胡说,我知道你下场并没多差,而且高寿,儿孙满堂,人生最后时刻仍是我为你梳头发,陪伴身边,守候你老人家安祥长眠。大家要哭的时候,你又睁开眼睛,嘴巴动了动。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就想再饮一口茶汤。我去做了茶汤回来,在门口听到大家已经在哭……”
“为什么不是再饮一口酒?”虎头虎脑的小子听得发怔,随即啧然道,“茶汤有什么好喝?可见都是忽悠,就算你说得再动感情也不好使,眼圈红红都没用,因为我知道你们关东流莺最会蛊惑人,什么也别扯了,我先做掉你,顺便踩死旁边那只蚊子,然后立马去攻杀朝兴……”
“你别乱来呀,”我挣扎道,“后来你常念叨说朝兴是你这辈子最铁的好哥们儿。倘若你去杀了他就没有了,哪儿找这种好哥们去?”
虎头虎脑的小子愣眼而问:“能有多好?比如呢?”我小声告知:“比如说,后来他去抢‘关东管领’的妈妈送给你当小妾。”
“他真的这样干啦?”虎头虎脑的小子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却又啧然道,“不行吧?宪房他妈妈太老了,这事就算朝兴他干得出,我只怕也没胃口吞得下。你别乱说,做人要尊老爱幼……”
听得愣眼之余,我脑中闪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老太太形象,随即打了个巨大的叉,划掉之后,另外更换一张啼笑皆非的年轻肖像挂出来。
我红着脸说道:“不是上杉宪房的妈妈。后来宪房死掉了,他年幼的儿子五郎被拥立为‘关东管领’,幕府也认同他的继任。朝兴就抢了他父亲宪房的未亡人送给你,这事让宪房的儿子很不爽……”蚊样家伙在旁郁闷道:“就因为这事,那个小胖子一直跟我过不去,总是找机会欺侮我。不过日后大家还是联起手来,力抗大敌,然而两家为此也都全完了……”
“在旁胡说什么呢?”虎头虎脑的小子提脚把蚊样家伙踢去一边,随即笑逐颜开,“关你什么事?原来朝兴把宪房的老婆抢来送给我了,而且她还是新任关东管领的妈妈,这么做真是有种!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扶起蚊样家伙,蹙眉说道:“想是你听了我告诉的这些,后来你们一起喝酒时,由于喝多了又跟他提起,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听你说起这事,就记在心上,为了讨好你,索性当真去把别人妈妈抢来送给你。”
说到此处,我脑中闪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年轻妇人抱着同样表情的小胖孩坐席的画像,随即妇人消失,只剩下那个啼笑皆非的小胖孩独自在郁闷。
“不是别人的妈妈,”虎头虎脑的小子开怀大笑道,“是前任关东管领的老婆、新任关东管领的老母。朝兴这家伙太好玩了!想不到他有这么好玩,居然为我干出这种事情。虽然我不爱干人老母,不论‘关东进出’这个大计最终干成没有,朝兴把这么大个事浓缩为帮我捉来关东管领之母,先让我在关东管领的妈妈那里进出,可见他对我渴望进出关东的雄心了解有多深刻,真是知我者,朝兴也!”
趁他在那儿捧腹自乐,我拉着蚊样家伙忙溜,边跑边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穿越去同一时候的甲州?”
蚊样家伙未及回答,虎头虎脑的小子追上来揪他按倒,另一只手伸来抓我之际,忽见树丛里几个人影穿窜而过,他转面怒叫:“小滑头,又想往哪儿溜?”
我展开记忆中某个小僧不知何时授留的步法,边跑边回望,只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子顾不上捉我,忙着揪起蚊样家伙,急追树丛里闪过的人影。
虽仅匆匆一瞥,其中有个葵衫少年模样的身影,格外令我疑惑。
我在孩提之时,家康已是少年郎。
印象中那时他并不起眼,衣着土朴、沉静内敛。除了那一身葵纹的深褐旧衫,几乎没穿过白衣或浅色衣裳,毫无显著之处。话也不多,可以从早到晚不出一言,甚至数日不说话。却并非不爱理人,恰恰相反,他待人礼数周到。不论位份如何改变,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变化。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样子。但他即使作风低调,人们却难以无视他的存在。纵然只是远远路过,脚步再怎样轻悄,亦能吸引许多人的注意。我小时候,总听到义元家里的人不无好奇地谈论他。就算他只是悄无声息地驻步在我背后甚远的地方,竟能惹我产生莫名的异样之感,引我忍不住转目寻觑。当然,连家康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他是“翩翩美少年”之类。
我在义元家里玩球的时候,好几次路过许多人围观家康下棋的地方。我忍不住好奇地驻足而望,听说他的棋下得很好,除了已故的雪斋禅师,义元家里似乎没人是他对手。
记得那天家康与一个来自小田原的黑衣僧下棋,打出了“连环劫”。看似并无关联的整盘棋势,在观弈的行家们低声评说之中,却是环环相扣。
住在家康邻屋的氏规佩服地说:“不愧是雪斋禅师的高徒,乍看微妙、甚至有些不利的局势之下,他仍能潜下心来做局,一路打出这么多连环劫,牵一发而动全盘。面对北海高手强势压境,硬是不动声色地被他走活了一个新局面。看来要轮到他问:逐鹿中原,鹿死谁手?”
面庞略长而光滑的氏规是“关东之雄”氏康四子,与家康在东海一同为质,向来交好。氏规的童年时代是在骏河今川家里渡过的,当时为了维系氏康与义元之间的盟约,氏康将儿子氏规送过来以表诚意,氏规由外祖母寿桂尼抚养,有此机缘,他与家康结交亲近,日后北条家族与三河方面的各项交涉几乎都是由氏规负责。
氏规在永禄年间回到小田原城,结束他的质子生涯,不久后便在父亲氏康做主下迎娶了河越骁将纲成的女儿为妻,并且继承纲成的养父之菩提供养,担任城主,领三浦一郡,同时开始使用刻有“真实”两字的印判。人们以为这是标榜为人或心志之求真求实,其实也还不全是这样。氏规有时觉得人生虚幻,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常纠结于“庄生梦蝶”抑或“蝶梦庄生”这种虚虚实实的思索中。不知道为什么,氏规会产生这样的疑心。后来他沉浸在王阳明,甚至陆象山的世界里,写了满屋的字帖:“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秀吉拿下小田原城之后,氏规与他家的末代家督氏直一起被放逐山野,由于家康说情,先前已免于一死。又因家康说项,氏规被秀吉召出,给了他两千石领地,氏直也自秀吉手中获得一万石领地,氏直病殁后,氏规继承了他的领地俸禄总共一万二千石,由于氏规被秀吉留在眼皮底下居住,领地传给嗣子氏盛。后来氏规剃发,自号“一唾”。晚年他常在大坂满街乱唾口水,让秀吉很纳闷。看在妹夫家康的情面上,秀吉也不好说什么。庆长五年,氏规唾完最后一次口水,就去世了,享年五十六岁。
家康在参加完少年好友氏规的葬礼后,他独自下马,只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孤独。
其实氏规早就不理他了。自从家康阻止氏规在城破之时自尽,氏规就再没跟他说话。两人交情最好的日子,反而是从前年少之时。没有牵涉各方利益算计,友谊自然纯粹。
他俩常在一起下棋,氏规屡无胜算,不肯再下,就改为观棋,并且爱拉人去跟家康对奕,想看家康输一次,却总不能如愿。来自小田原的黑衣僧最终也不敌家康,没等打完“连环劫”,棋盘上的局面已改变。黑衣僧推枰告负,合什认输:“小施主厉害,贫僧自忖毫无赢面,大道寺政繁从此再不下棋。”
大道寺政繁是北条家三老之首,属于曾经与北条早云一同白手起家的家族之一,身为侍奉氏康、氏政、氏直的三代老臣,北条家的各场重要战役他都有参加并屡立战功。日后却在秀吉发动小田原征伐之时,为灭亡北条家族的军队带路,背叛其主,投靠秀吉。但这个令人唾骂的行为并没有给他带来平安,反而给他遭致了杀身之祸。在小田原城陷后,由于秀吉对政繁的叛变行径十分反感。大道寺政繁最后被赐死。而且他的脑袋被氏规厌恶地唾了一口。
家康令人津津乐道的“连环劫”手段并不停留在棋盘上,关原大战前夕的局面看似错综复杂,其实也有如环环相扣的“连环劫”。这场牵扯许多家族卷入的旋涡中,举棋不定的高次最初支持西军,突然临时改变阵营,回师大津城封锁要隘,反过来牵制西军。淀殿得知这个消息,很是吃惊,立刻遣了孝藏主出面,拉我一同去高次夫人阿初那里,想要劝阻高次。惊讶的三成也同样迅速反应过来,传令开进中的辉元大将毛利元康会同“关西无双”的名将宗茂、筑紫广门等各部兵马,率一万五千人急指大津。
我和淀殿茶茶的使者一起会见了大津城的京极夫人,劝阿初请求高次回心转意。但因高次的夫人说自己也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法子,于是便要求与高次面谈。高次依然拒绝改变主意,使者只得无奈地离去。辉元、长盛等这些人也派来了使者劝说,但是高次意志坚决,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何以如此?流传的说法是,家康东下之际,过大津城,接受了高次的招待,当时家康低着头,握住高次的手,恳请他帮着自己。
高次的固守,牵制住了西军精锐逾万的兵力,家康对他评价颇高。虽然“大津城之战”高次终究不敌“关西无双”的名将宗茂,在猛烈炮击之下,被所谓“花之军”攻破。高次剃发出降,西军就在这一天战败于关原。高次的死守,使西军精锐无法及时赶往关原,硬是被拖在大津城下。高次却愧于自己最后的投降,要谢绝家康封赏,但经弟弟高知劝说,终是接受了八万五千石,第二年又有七千石的加封。
然而当时我们都为他的玩火行为捏了一把汗。这个被人们戏称为“萤火虫”的诸侯,高次怀着再兴京极世家的梦幻,面临“本能寺之变”的京畿大乱之际,曾经做过错误的抉择。因为他难以拒绝光秀劝说,轻为应诺,跟着光秀出兵攻击秀吉。不料战败,高次担着附逆罪名,原不能免于一死,结果却只被秀吉没收封地,后来又成为六七万石的大津城主。原因是秀吉看上了他姐姐“京极之龙”。
众所周知,秀吉出身贫贱,而又性格张扬,他对名门的羡慕仰望,远甚于常人。秀吉一心希冀与有实力的大诸侯及名门望族联姻,京极世家正合他意。
高次、高知兄弟借助姐姐在秀吉那里得宠的机缘,尽享荣光,再次出人头地。不仅高次节节高升,连他的弟弟高知,也得到秀吉的宠遇,获封信州领地九万石,封去我父亲老家那边当城主。秀吉一死,谁也料想不到他们突然就被家康拉拢过去了。在宿将藤孝踞城死守、迎击三成的西军之际,高次更出奇不意地成为家康连施“胜负手”的一环。
由于斡旋无效,我随孝藏主离开围城。然而我放不下心,记挂着城里的阿初她们。想起我与大友他们家重臣道雪之女訚千代曾有交谊,昔时在秀吉花天酒地的“聚乐第”我们还互相帮忙,一起抱团挺过难捱的日子。于是我前往围城的关西军营,让跟随左右的正纯先去捎口信说:“旧日好友求见宫永样。”
訚千代幼年便生的美丽,拥有白皙的皮肤和明亮的大眼,因而被褒美为“筑前的白梅”。传闻就连爱好美女的秀吉都想染指。訚千代也具备父亲道雪一般的庄严,幼年即让同年的男童望而怯步,并且逐年成长之间,拥有极高的气质,因此被褒称为“白慈的观音”。
这位关西的女丈夫,早在年仅六七岁之时便受到道雪让位而成为家督。这是基于道雪的意愿而成为女子当主的特例,也是那个年代少见之事。然而道雪本身还是希望由男子继承其家族,因此曾经有让女儿嫁给家中重臣荐野增时来继承的做法,但是被增时以自己不是血亲也不是大友家重臣为由拒绝。后来訚千代嫁给道雪的养子高桥统虎,与他一起继承立花家门。
成为她丈夫的这位高桥公子,便是后来的传奇名将宗茂。人称“刚勇镇关西”,秀吉赞其为“关西无双”。他以十二岁之龄初阵,就以涂笼之弓发箭,袭杀来侵的龙造寺隆信麾下大将堀江备前,并让功给家臣,让荻尾大学取了堀江首级,初阵便获得了家臣的信任,使道雪正式产生迎统虎为婿养子的念头。
膝下无子的大友家重臣道雪,希望高桥绍运的长子统虎能继承立花家门,起初绍运因为统虎优秀的资质和器量,以及身为高桥家重要的继承人而拒绝,但在道雪数度恳求之后,统虎终于成为了道雪的养子。这个时候,统虎和道雪的女儿訚千代结婚,成为婿养子而一同继承立花家门。可是夫妻俩处的并不好,在道雪死后也没能留下子嗣,并且还分居了。
同是大友家臣的岩屋城主高桥绍运原本不肯将心爱的儿子过继到别人膝下,绍运这个儿子与訚千代年龄相近,两人性情一样刚强。道雪邀他到自己的立花山城游玩,留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认为将来必成大器,遂决定将他交给家老由布惟信教导,期盼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武士,好继承立花家。不久道雪便与高桥绍运说了希望让统虎成为养子继承立花家,起初绍运不答应,道雪苦苦哀求:“我从壮年至今七十多岁,为大友家征战好几十年,多有胜利时刻,可是近年大友家势逐渐衰退,贼徒日日壮大,我方的胜机日日消逝,邻近有龙造寺、岛津,远一点有毛利等强敌,在我死后只剩绍运大人还能支持大友家,但你一门毕竟独力难支,所能做的还是有限吧?如今你有正值壮年的两个儿子,如果能让长子统虎继承我立花家,那么在我死后至少还有两个名族能守住大友家。”
这门亲事许多人并不看好,也遭到立花家另一位家老镇幸的反对,他只支持立花家血肉的訚千代继承,但最后还是被道雪及绍运给说服。天正九年,訚千代正式与统虎结婚,天正十三年九月十一日道雪于筑后远征中病死,此时高桥统虎改名立花统虎,与訚千代两人继承立花家门。起初两人相处和睦,但在道雪死后便开始不合,据说主因就是两人的性格气质相似,吵起架来谁也不让谁。
在九州,訚千代还有个响亮的绰号,叫“雷神之女”。天正六年,爆发耳川之战,大友家族败给义弘和幸侃之后,领地内烽烟四起,龙造寺隆信兴风作浪,趁火打劫宗麟他们的领地。道雪与高桥绍运等宿将为此出城迎战,当时在城中的訚千代也没闲著,虽然才十二岁便招集城中妇人和少女,组织女铁炮队守卫。一阵雷鸣般的轰射之后,袭城的僧兵惊吓逃跑,龙造寺隆信灰头土脸而退。满城欢呼,叫响了她这个名号。
幸侃率伊集院军攻打岩屋城,高桥绍运战死。为抵抗义弘兄弟一家的侵攻,宗麟求来了秀吉的九州征伐。宗茂因功被封柳河十三万二千余石的领地,訚千代知道后虽然为丈夫的表现感到高兴,但随后便郁郁寡欢,因为要离开从小居住的立花山城,移居到父亲长年征战不下的柳河城,且又念及道雪和祖母养孝院皆葬在立花山城,她心中不免一阵不悦,临别前便在城内建了“梅狱寺”悼念父亲,离城也比宗茂晚了三日。
她迟迟不肯随夫离去,惹得宗茂身边不少人愤懑。然而最主要的原因则是訚千代自认为是立花山城城主并为立花家家督,坚持著这想法的訚千代怎样也不愿让出立花山城,为此在立花家准备离城之前,那阵子她都和宗茂吵架,闹别扭,夫妻俩的身边之人也互相对立,尽管关系越来越僵,秀吉发起文禄庆长之役的几年间,因宗茂出兵朝鲜,她便在领地柳川组成女子巡城队,严防火灾、盗贼等,且每夜在街道、屋敷等地来回巡逻。此时秀吉身在九州的名护屋城,趁丈夫们被他派遣去出征,乘机招集了各诸侯的妻子伺候,訚千代也受命参加,她也知道秀吉是好色出了名,便和侍女拿著大薙刀,且腰间系了胁差去参见,当秀吉看到了美艳的訚千代和侍女拿着武器参见时,无奈地褒奖她:“立花家的妻子就算平时也如此有惕戒心,真是位女丈夫!”
然后很快她就移居到柳河城南方的宫永村。原因是宗茂从朝鲜回来后,因藤孝之子“三斋”忠兴引荐下,迫于压力不得不娶了第十五代将军义昭之子秀行的女儿“八千”,亦即瑞松院,她是大纳言菊亭晴季外孙女,在人们看来,属于公卿门第,身份尊贵。訚千代一气之下便离开柳川城,迁至宫永村,任凭宗茂亲自去招她回来都没用。
关原大战之际,她因世仇义弘家族加入西军,且自身已预见东军胜机较大为由而劝宗茂加入东军,但宗茂为人忠义,得到三成大人承诺愿意替他“结果”杀父仇人幸侃,宗茂为了贯彻对秀吉的恩义毅然加入西军,决意站在家康的对立面。我曾去信给她,请其帮助劝说她丈夫不要出兵。我在信中说:“审时度势,与其贸然采取冒失举措,先且按兵不动亦不失为最适宜的选择。”
开战不久,被家康成功拉拢的如水和清正大人,加上锅岛直茂的联军先后攻打柳河城,宗茂率领军队在柳河北方布阵,并于江上八院一地大破锅岛军,后因兵力不足撤退回柳河。此时訚千代为了捍卫领地,穿著紫系威铠甲,手拿大薙刀,腰系小胁差,率领穿著唐红具足的女铁炮队二百余人,由宫永村北上,并人人佩带由道雪所发明的铁炮“早入”,这是一种事先组合火药和子弹的早期定装弹炮,在柳河领地北郊以铁炮集体速射抵挡了锅岛军的攻势,因为道雪发明的“早入”能使铁炮射速比一般铁炮快三倍,而訚千代也从幼年便学习布兵阵型,使得锅岛无法进军,整个大军最终变成只能包围柳河城。
訚千代为了拖延清正大人所率的加藤军进攻,又率八百人前往江之浦街道拦截加藤军,使清正大人绕路白鸟街道而不从原先的路线进军,她成功拖延了时间,为宗茂的反击做好了准备。
而訚千代的速射女铁炮队此后也在九州更加出名,訚千代更被人称“花中的立花”,此称呼后来变成当地采茶歌“花阿柑橘,茶香”,据说她家也有后代除了在柳河经营结婚场所之外,亦贩卖柑橘茶。
由于宗茂站到了失败的一方,立花家族被剥夺了领地,宗茂与訚千代受到清正大人保护,让宗茂住在玉名郡,訚千代与生母宝树院则一同住在腹赤村,虽然两地很近,但两人却都没再相见。因丈夫做出的抉择,使她也跟着失去了世代家业,可以想象訚千代心中的怨懑。虽然訚千代与宗茂时常有矛盾,可她心中仍然是喜欢自己的丈夫,宗茂流浪到江户期间,訚千代由于不能见到宗茂而活的很痛苦,虽有老家臣镇久扶养,仍衣食短缺,最后在庆长七年病殁,年仅三十四岁。悲痛的宗茂为了祭奠妻子,让迎寺的僧侣,即蒲池鉴盛之孙应誉在柳川开设良清寺,供奉她的菩提。宗茂还在四周栽满了牡丹花。
关原之战后宗茂被剥夺领地作为惩罚,四处流浪。欣赏宗茂器量的清正大人和前田利长的仕官劝诱,都被宗茂拒绝了。宗茂推不过清正大人的好意,到玉名郡的清源寺当了一阵子的食客,于庆长六年七月入秋后带着家臣共约二十人前往京都,翌年三月到达妙心寺依附道雪义子安武茂庵.他是道雪之妻仁志与先夫安武镇则之子。茂庵结识的吴服商人安排宗茂暂住于大德寺,庆长八年秋,宗茂离开京都前往江户,家康麾下大将忠胜因当年与宗茂共受秀吉赞赏之故,两人惺惺相惜已久,忠胜安排其暂居宝祥寺,然后找我商量怎样帮助宗茂摆脱长年四处落魄的窘境。
终于,对其才能感到可惜的家康于庆长九年透过忠胜召唤宗茂,偈见家康受任将军幕府的御书院大番头,成为大将军的亲卫队长,拜领五千石。庆长十一年,家康打算给宗茂一些领地,但因将军之位已让于秀忠,因此请我安排宗茂会见秀忠之后,正式给予陆奥棚仓一万石复归“大名”身分,数年后又加增至三万石。
大坂之役的时候,家康因知宗茂的武勇智谋和统率能力,忧虑他或许会为丰臣家效力而请我帮着尽力劝说。宗茂在冬之阵于城西北的天满川参战,夏之阵更成为秀忠的兵事顾问和旗本大将,他预言应验了秀忠不听建议,率军独断的突出,这一失误将会遭到丰臣方面大野治房突袭的战况;后随我身边的正纯等人参与天王寺口抵挡突破家康军数阵的毛利胜永攻击。
宗茂因为这些功劳于元和六年奇迹般地得以回归旧领筑后柳川藩,获得十一万九千六百石,完成了复归柳川的心愿,不同于丹羽长重等仅是回复旧日的身分,宗茂是历史上唯一领地被剥夺后还能回复旧领地的人。晚年也担任第三代将军家光的相伴众,为其解说战国的如烟往事,家光赞美宗茂为“真正的武人”。
我在大津城外见到世人称誉为“武神”的宗茂之时,他悄立在树下遍开的花间,仰望千山云峦,风采俊逸出尘。
他从来如此神气,不论胜败荣辱,即便我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亦难改其色,甚至衣履仍似一尘不染。后来清正大人的家臣正次曾赞叹说:“立花殿下真不愧是豪气万千的人物,就算开城让出城池,竟然还能堂堂正正地,不失其一方大豪的气概。”
史家则这样称颂:宗茂为人爽朗,温纯宽厚,仁德慈悲,智勇兼备,至诚至忠,堪称无人能比拟的好汉。而且对自己的功绩和作为从来没有一点骄傲和居功,他从善如流,远避奸佞之辈,从无奢侈,以恩德抚民,以义气励民,因此武士家臣们非常乐意为宗茂效命。流浪期间,他与身边家臣们每天都好不容易才有饭吃,宗茂在一次吃饭时,对家臣说:“只需饭就好,不用淋汤汁。”家臣对此感叹和欣慰,因为吃饭不淋汤汁,在诸侯豪族当道的年代,可说是下人的吃法。
在母亲宋云院和养母仁志夫人教诲下,宗茂自小到大保持着朴素之风,即使日后他得以回归诸侯之列,也不图奢华,把自己的居室建造的和家臣一样简陋。然而他对家臣很好,从来不吝分享。宗茂说:“谱代之重臣乃十分重要,每每在大战中奋战的家臣都是赌命的,平时就应该好好对待。战斗时如果士兵不能上下一心,即使兵数很多也无法胜利,从道雪公以来我们就时常以少胜多;为了要将兵将的心结合在一起,平时就应该要体恤部下,部下也要能舍身立功。”他常亲临农家,一起插秧时留下感慨之言:“农民乃国之本也,必施仁政待之,苛政只会使农民不愿劳作,间接使得国家贫穷;若农事发展得好,定会富有,但是富有会造成奢侈,应该要把俭朴当作万事的基础。”
而且他光明磊落,在我面前也毫不讳言:“家康与我虽大敌,然回归柳川乃天大之奇迹也!是故参勤、军役、奉行一日不可迟。家康一族的天下越来越荣光华美,那么费用也会越高,藩士的数目也会连带增减,会有许多土地渐趋减少的情况,当土地不够就会以名刀茶具来当做褒奖,若持续下去必定会有不够褒奖的时候,那时天下将会起乱象,必先预备好防范之举措。世间越来越安泰,生活会变的奢侈,藩士的食衣住行会变的华丽,我希望我的藩士能保持朴素并且对军役不懈怠。”
“你看,无论家康公与秀忠父子三代对他怎样加恩厚遇,”我转面笑觑身后抱着小狗由罗唯唯喏喏的诡异老女阿福,摇扇叹息道,“仍然在宗茂心底里被视为敌人。在他心目中,依旧只有宗麟、道雪才算得是他真正肯认同的主家。当年他宁可为报答秀吉的恩义不惜失去一切,这样执著的男人,世上还真不多。”
回想当时,我拜见宗茂,是为了替阿初她们的安危,向宗茂求情。后来我才慢慢了解,以宗茂的为人,就算我没去请求他开恩,城破之后他也不会伤害高次和阿初她们一家。但我还是感激宗茂,毕竟战火无情,只因有他领军破城,高次全家才得以在覆巢之下,尚能保全完卵。除了高次自己剃掉头发以外,战败城陷后他全家可以说毫发无损。
宗茂的“花之军”向大津城发动猛烈攻势之时,不仅阿初随丈夫高次身陷险境,便连高次那位绰号“京极之龙”的姐姐也被围困在城内。由于她受到秀吉的宠爱,她的弟弟高次和高知才能顺利的出人头地。秀吉死后,她移居高次的大津城。随着大津被攻落,她此后移居京都,出家为尼,住在誓愿寺。
秀吉对她的宠爱程度,可以与淀夫人相比拟。秀吉前往名护屋与小田原的时候,除了淀夫人以外,就只有带她在身边。秀吉晚年在醍醐赏花时,她所乘的轿子排在第三,次于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与生有嗣子的淀夫人。夏之阵以后,丰臣家族灭亡,而秀赖与侧室所生的儿子国松也被搜出,在六条河原处死。高次这位姐姐将国松的遗体领回,葬在誓愿寺。她后来也安葬在这里。
“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肚子好饿!”我正想事情的时候,身后有人说道,“主公祭祀先人之后,往往没忘记拉着有乐顺便给政秀大人烧一柱香。他老师自尽那年,主公心情不快,带着我们一班近侍去堺市游逛。回来的路上,在吴服街后边一条小巷子里,听到院落中有小孩哭唤道:‘天已经很晚了。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家里没东西吃,我肚子好饿!’友闲等经常路过这条居民小巷的人说,那家人平日就是这样,父母出外打牌,常年晚归,却抛下年小的孩子在家挨饿。当时天已经很黑了,邻近的人们已入寐。那孩子在他家门口对着水缸哭唤,我们见了奇怪,有人就问他:‘为什么朝着缸里喊爸爸妈妈?’那孩子说,他父亲从小就告诉他,只要一直朝缸里叫唤,最终爸妈总会回家的。”
“主公勃然大怒,”我转面聆听那人述说,“就让我们一起坐下来陪那小孩等候其父母回家。直到很晚,快凌晨的时候,那孩子的父母才陆续回来。挨主公好一场训斥,主公忿然说:‘生了孩子,就不管不顾了?像你们这种混蛋,要孩子干什么?’他之所以恼火,也有由来有故。早前他曾听说堺市有个小女孩被父母丢在家中多日,幸好家里还有一袋米,她每天就自己煮点白饭吃,却没有菜,就这么捱过了许多天。主公听了之后很不开心,让我们去打听那小女孩下落,要设法接济。”
“主公身边的许多小孩和随侍左右的小姓,其实就是这样来的。”那个白面微须之人叹道,“除了他收留的故人之子,其中既有捡来的孤儿,也还有些孩子被他们的父母送了过来,让他们孩子自小到主公身边,反而能获得很好的照顾,受到更好的教育,跟随主公历练,更容易有出息。主公的这些小姓,包括矢代胜介、伴太郎、伴正林、村田吉五、汤浅甚介、小仓松寿、森兰丸、森力丸、森坊丸、小河爱平、高桥虎松、针阿弥……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矢心不渝。”
“我也是从主公身边混出来的,”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走过来说道,“菅屋,你不去跟信忠公子忙正事,拉着团平八、新五郎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白面微须之人说道:“信忠公子让我们护送铃夫人回来。由于事忙,他已和贞胜父子三人先去京都了。你们听说了没有?谷忠澄意欲上朝为义久家臣桂忠诠指责宗麟空袭他们领地、轰炸其城堡之事进行调解,这事搞不好又要引发九州新一轮战火……”
“他用什么空袭,用鸟去炸吗?”眼神疯狂之人闻声转面,睥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真服了义久他们,一心要为发动战争编借口,‘空袭’这个说辞也捏造得出来?宗麟无非有一门巨炮,给他取个名字叫‘国崩’,那个炮是固定在城堡上的,就算已然批量生产,这样沉重的巨无霸也飞不起来呀。他用什么空袭到那么远的地方?”
秀吉在旁挠了挠嘴,似是想到什么,小声说道:“主公啊,宗麟他会不会……”
“白面微须的这位是菅屋长赖,主公的奉行众之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在我身边说道,“菅屋啊,你面前此位便是她了。总说要跟人家学茶艺,见了面也不赶紧先行拜过?”
“正有此意,”白面微须之人连忙向我拜见,秀吉啧然道,“菅屋你和秀政别打岔!主公啊,你看宗麟他会不会……”
“会什么会?”眼神疯狂之人伸扇敲之,冷哼道,“还不赶快去找宗麟回来?我不信他能飞到九州那么远,居然去轰炸人家地盘,他用什么轰炸?二踢脚吗?先找到他再说。还有啊,光秀你这家伙怎么不把谷忠澄拉住,让他去京都凑什么热闹?你以为他真想去调解吗?这些家伙全是说一套做一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元亲他们家巴不得在那里拱火,把火拱起来之后再递刀子……”
“我看不至于吧?”光秀不安地说道,“谷忠澄向来是元亲家中的主和派,倾向的是宗麟,而且与我们友好。他去调解肯定是帮着宗麟暗踩义久他们家……”
“这样的调解能有诚意吗?”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抱着倾向,各有立场,能调解出什么和局来?听说辉元家族也声称已派人出面斡旋,无非全是嘴上说着漂亮话,各帮各的小伙伴,你以为义久看不出来吗?像你们这样全在那儿胡搞,九州的战火是平息不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理那个谁吗?”
“主公指的是不是那个绰号‘关东之鬼’的佐竹义重?”秀吉挠嘴探问之际,旁边有几个小姓交头接耳,“究竟长得像徐锦江的那人是谁来着?”
“便是义重这家伙!”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搭理他吗?他明明是倾向于甲州,受胜赖委托来找我说情,扯什么居间斡旋,无非要忽悠我放过胜赖一马。既是已知其来意,我为什么要理他?先征伐胜赖,回头收拾辉元,以及元亲,最后才去搞定九州,抚平天下,这个次序不容打乱。因而任何人休想我这个时候出兵干涉九州之事,宗麟还须再撑多些时日,他若实在打不过,就帮他先跟义久讲和,好好谈出和局来,稳住义久家族,熬过这阵子再说。光秀你去拉住谷忠澄,别让他们元亲家族胡搅乱拱。”
“烧烤大会开始了!”秀吉和几个油光满面的家伙拿着搅棍拱着火,叫嚷道,“主公啊,大家快过来吃烤羊。三河殿送来的羊,烧烤起来格外鲜嫩多汁……女眷和小孩儿们若是不爱烤着吃,可以去邻院那边吃羊汤宴席。听说已然摆了好几十桌。秀政,你领她们去!”
我慢慢想起来了。信包也跟着去女眷那边踞席而坐,还取出红酒,给我满满的斟了一碗。我饮着甜甜的红酒,听见信包转头朝后边叫嚷:“杯呢?说好的杯具去哪里了呢?喝红酒,不拿我那些杯来怎么行?你看用碗盛,没倒几碗就完了。幸好我还有整箱,快去拿来……”
我不知不觉喝了一碗清凉的红酒,觉得跟糖水差不多。有乐把他跟前那一碗也推给我,说道:“我不喝这个甜甜酸酸的东西,赖乡!你去拿我屋里那些果酿来……”信包啧然道:“我这些也是果酿,你怎么喝不惯?法兰西的葡萄酒来着,别看它甜,照样能上头。”
“上头是什么意思呀?”听见我在旁啜着甜酒小声问,信包转面说道,“多喝一两碗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由于想破头也想不起后来的情形如何,现在我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啊?”我正自纳闷何以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有个人从树后蹦出,说道,“又放我鸽子是不是?”
“什么鸽子啊?”我抬眸愕问。没等我瞧清,那人将我抱住,在耳边吃吃地笑道,“小滑头,你总爱扮成我以前的样子,存心想勾引我来钓你是不是?”
我在怀抱中不安地挣扎道:“糟了,我身上有……”那人似亦觉察气味有异,惊问:“什么味?”我无奈地苦笑道:“你都是生过两三个小孩的人了,对于这股味道应该不陌生呀。”
“哎呀,没想到我也跟你‘同流合污’了,”那人难抑懊恼道,“你是不是刚才在曲廊那边抱过那两个小屁孩了?看,连我也沾了一身臊,噫!还有‘米田共’的气味……”
“什么是‘米田共’啊?”我忍笑问了一声,那人难掩郁闷道,“就是‘糞’。又称‘黄金’,然而本义是‘屎’,属于气味不佳的排泄物。俗称‘大便’……”
随着连串叫苦不迭之声由远而近,只见那昂首挺胸的大块头妇女穿梭出没在树丛之间,痛呼频仍:“这小孩怎么一咬住就不松口啊?我次奥……”我们一齐闻声转望,随即呼天抢地之声又由近而远,旁边那人惊咋了舌儿道:“她怎么了?听声音很痛苦,充满了懊恼和无奈……”
“大殿年小的时候也这样,”一个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当年他更凶猛。本来我想应征来当奶妈,到府里看见好些奶妈已在里面被咬得死去活来,吓得我都不敢毛遂自荐了,赶快溜掉。后来听说恒兴妈妈搞定他了,不知道凭啥?胸大就行?这些年我一直纳闷……”
“他有没咬过你?”旁边那人似想起什么,饶有兴趣地问我。“一直想知道,他长大以后有没改掉这个爱咬人的毛病……”
我红着脸跑开,那人从后边追上来拉住我,笑道:“你惹了一身臊,连我也被你沾染了。还想四处招摇是吗?不如先到我那儿去,给你换身干净衣服。要扮成正牌的我,还得由我亲自来替你打扮,才叫‘正宗’原汁原味……”
“去你那里,倘若又遇到你老公怎么办?”我犹豫地问了一声,那人拉着我笑道,“你听到舂米声音没有?权六在那边树丛里舂米,他爱舂米的老习惯改不掉,一回来乡下就找机会重温旧习。不舂掉两担米,他说什么也不会甘休的……”
我听了一听,果然从树园里传来阵阵节奏热切的舂米声响,我转面问道:“你老公在舂米吗?我们甲州那边是用脚踩起某种仿佛跷跷木一样的装置来舂米,不知你们这里用的是什么舂米桩?”那人拉着我说道:“权六爱用老一套,用双手抱捧木桩捣碎米粒的那种笨重做法。如今哪儿不是用轻松的踏木机括杵桩,谁还那样傻抱一根木头蛮干?连秀吉也笑他拘泥不化……”
“阿龙呀,”一个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过来帮我拿一篮米去给舂米六捣杵捣杵。”
“舂米六是谁呀?”我不由眸含好奇地小声询问,旁边那人啧然道,“就是我老公!别理三婆,咱们快溜回去换衣服先……”
她拉着我往一片爬满瓜蔓的庭院里跑的时候,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阿龙呀,前些天我看见你老公哭哭啼啼说要上吊,我到树下陪他聊了半天,拉完家常我就回家去了,不知你老公最后死成了没?”
“咦,权六也闹着要上吊吗?”我不禁转眸惑望,旁边那人郁闷道,“前夫!寻死觅活那个是前一个老公,你家那个远房亲戚,他父亲是腦殘,指着唐宋元明这些朝代给儿子取名叫‘元明’……一点本事没有,还到处乱说权六仗势霸占我,哪有这回事儿?当初我被越前朝仓家那个豪族义景扣着当人质,我那个没用的前夫一声不敢吭。就连他家地盘也让人抢光了,有些家臣逃往清洲求救,最后长秀大人打来了,出兵若狭,策应权六,夹击义景,一乘谷毁于兵劫烈火,我被人挟持乱逃,要不是遇到权六领兵进抵越前,下场还不知有多糟呢!”
“阿龙呀,别唠嗑了。”一个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在树丛里说道,“快来帮我拿这篮米去给舂米六捣杵捣杵。”
“唉,知道了!”我旁边那人转面答应了一声,又继续说道,“不论身处乱世还是太平年代,女怕嫁错郎!若狭那个孙犬殿啥用都没有,太孬!你丈夫如果够强,你还用到处跑吗?就是因为丈夫不行,我们这些女眷才跟着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教你个乖,红颜还须配英雄。不要扭扭捏捏,要大胆热情主动!当时我光身走进权六营帐的时侯,权六正在帅帐里挑灯夜读连环画,那天晚上军营秋高气爽,权六盘膝翻看明朝那边市肆流行过来的‘小人书’,我突然脱掉衣服走到他面前,权六惊得嘴上叼的粗烟卷儿都掉落了。不巧掉在他裤子上,差一点儿引起火灾……”
“为什么呀?”因见我投来惑眸不解,旁边那人掏出一棵粗大的烟卷儿,叼在嘴上,划火点燃,悠悠吸了一口,吞烟吐雾道,“还用问为什么?即便不为我自己打算,以及我整个家族的命运着想,我能不替自己所生的孩子考虑一些残酷的现实处境以及更长远的未来吗?我那个前夫就是这样了,没用的人怎么折腾都没用。感情能当饭吃饱吗?权六可不一样,眼见得他正在成为人们所说的‘越前之主’,甚至‘北陆之王’亦指日可待。趁他领兵在外,身边没有女人陪伴,机会难得,我当时就决定乘虚而入他帐里……至于你,打算何去何从呢?”
我听得瞠然之余,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还没想过那么多,或许……回家乡跟我丈夫家里剩下的那些亲人在一起苦熬。”
“胜赖吗?”旁边那人闻言失笑,“别人从他那里逃离都避恐不及,你竟然还想回去?那是一条死路,我听‘三河大王’那边赶羊过来的人说,要打大仗了,连日越来越多人拖老带小急着往外逃。你怎么还想回去抱做一团死啊?”
说话间,进了院落。破锣般的沙哑嗓声如影随形道:“阿龙呀,快来拿米去给你老公舂舂。”
“哎呀,三婆真缠人!”我旁边那人啧然道,“昨天我们同席吃羊肉木耳炖瓜汤,你还记得她不?三婆不用勺子的,直接伸手将桌上那盆羊汤拿去喝过,又放回来给大家一起吃。她每次都这样,而且嘴里没剩几颗牙,样子很怪。我总觉得分成小桌各吃各的最好,合在一席同吃一盆汤,里面有口水多恶心!还是‘三河大王’那边的吃法最合我意,听说他有心把这种各吃各的古风推行天下,恢复旧习……”
“昨天我们同在一席吗?”我不好意思地问,“记不太起来了,想是不小心喝多了红酒,后来我饮醉之余,有没出糗?”
“没有。”旁边那人拉我进门换衣,笑道,“并非谁都会发酒疯。你只是喝多了就迷糊,坐那儿不吭气,跟打盹似的,不吐也不闹。正好茶茶和阿初她们过来,便和有乐一起拉你回去她们那儿先歇息了。睡了一整天是吗?”
我难免犯窘道:“这样是不是很失礼呀?不知阿市殿下会怎么想……”
“阿市不会见怪,”旁边那人拉柜取出衣衫给我换,说道,“其实这家人都随和得很,不怎么拘礼的。而且他们家的小孩从来疯狂玩闹,早就习以为常。他们这家人能存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当时主公他父亲壮年忽逝,留下一堆小孩,四周强敌环伺,人们以为他们家要完了,不料这帮自幼失去父亲的孩子竟能撑了过来,主公他从小就不如何讲规矩,后来他家的小孩也爱胡闹疯耍,他并没怎么严加管束,而且他弟弟们也比较小。我老公说,老主公信秀大人当时居住的末森城爆发流行之恶疾,许多人呼吸艰难,甚至咳到憋气,信秀公本人也染病而亡,年仅四十一岁。就此撒手人寰,撇下二十个以上的子女,他去世的时候忧伤落泪,本以为这些孩子难免要像羔羊一般在残酷乱世中任人宰割,谁也没料到其中至少有一只不是羔羊……”
我望着壁上挂的字幅,左边一个巨大的“生”,右边则是“死”。她抬头见我看字,就直起身子,说道:“主公送给权六的字,他不论到哪儿都带着随行。甚至在领军挺进越前的战场上,也打出‘必死则生,必生则死’的旗帜。”
我识得这句话的来历,语出《吴子兵法》,轻轻诵出:“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
她笑觑道:“只要跟对了赢家就行,兵事我不感兴趣,你看旁边这幅画好不好?”
我转面观看,画中一个书生睡觉,旁边有只蝴蝶在栖。她含笑问道:“这是我画的。究竟是庄生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生,谁在谁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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