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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悲欢聚散

“这也叫‘飞’?”眼神疯狂之人懊恼道,“还以为有多恣肆呢,才一转眼,就纷纷掉进河里了。”
前久大人悲愤道:“先前我一直希望你们所说的‘飞’只是玩飞筝,尽管我觉得你们可能会比我想像中更疯狂,还是抱有一线侥念,预先做了个风筝拿来,盼望你们不至于真的这么疯,未必果真敢玩‘空中飞人’。不料……”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休要诸多抱怨。料想再度经过改进之后,下次我们飞得更远。”
秀吉冒出水面,说道:“对。我听说达芬奇早年也做过类似尝试。起初他也是飞不远的,不过我们能从山坡那边顺风飞到河里,也算比以前跃进好大一步了。毕竟前次我们纷纷掉进山坡下的树丛里……”
权六叼着粗烟卷儿,游过来说道:“本来我已经眼看快要飞过小河,却被筑前这厮乘载的悬篮撞过来纠缠在一起,在空中摆脱不开,他掉下来,扯我也落水。要不是他拉后腿,我和利家就得第一名了。”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你们两队纠缠在一起,从旁边撞过来,连我也被你们缠着掉水了。要不是你们添乱,我何止于如此狼狈,还被扑什么西施索瓦那家伙抢先一步漂过了河……咦,他去哪里了?”
“主公啊,不知道他被风吹去哪里了。”秀吉东张西望道,“连奖都没领,就漂没了影儿。不如我们把他那一队淘汰掉算了,奖品咱们大家分享……”
趁他们纷纷在水里扑腾,我捞起信雄,游往岸边,湿漉漉地拽他爬到苇丛间。信雄没等吐完水,摇摇晃晃地起身,扯着我衣袖就往树林里跑。我不安地问道:“里面那么黑,急着要去哪儿?”信雄边跑边说道:“记得这儿有一条小路,通往外边的大路。穿过这片果树园,就是上洛之途了。咱们跑去京都玩!”我觉隐约有些印象,忙问:“是不是有乐家里那个谁种的果园呀?前次你们好像在那边的一条官道上挤进大轿子里面,对不对?”
信雄点头说道:“好像是。咦,你有没看见前边树上挂着好几个悬篮?”我随他所指之处瞧去,未及看清,信雄拉我改朝另外方向溜去,急促说道:“飘落树丛的那些家伙爬下来了,里面好像有藤孝,似乎信包也在那边……咱们别给他们看见,快往这边溜走。”
我被信雄拉着摸黑乱跑,心念急转:“如何是好呢?我怎么又跟信雄私奔了,再次被他爸爸的手下捉回去,岂不是要被埋怨死?可是眼下机会难得,再不赶紧乘机溜掉,料想没多久我家就要被消灭了。”信雄突然拽我一齐蹲低,打着手势,小声说道:“那边有泷川的手下,别被他们发现。”
在草里蹲了一会儿,等到外边又没什么动静了,信雄拉我急跑,我觉得方向有所改变,忙问:“往这边是去哪儿?”信雄说道:“上洛那个方向有太多泷川和光秀的巡兵了,咱们须绕道而行。不如我们一路寻去港口那边搭大船出海去玩好不好?”
信雄说话声音甜嫩,我总是觉得很好笑:“你说话声音怎么这样的呀?好像长不大的小孩儿……”信雄懊恼道:“都把我当成长不大的样子,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跟你一起跑出去闯荡,几年后再回来让他们看看,我有多成熟。”我跟他走了一阵,摇头说道:“不行。我想回我家乡那边去,你别跟来,你爸爸要骂。”信雄忙问:“你家乡在哪儿?不是东海那边吗?搭大船从海路去,我觉得更好玩。最重要是他们决计想不到……”
我边走边寻思:“先去东海那边也不错。毕竟神尾家族那儿的地头接近甲州,可以从那一带进山去甲府找胜赖。可是带着信雄怎么办呢?若是让甲州的人捉到信雄,他就麻烦大了。倘若信雄跟着我有何闪失,我太对不住他爸爸和他家里人啦。可他硬要跟来,如何摆脱他呢?”信雄似怕我撇开他跑掉,拉住我衣袖,说道:“你别想甩掉我,不管去哪里,总是要跟着你去玩。你家乡那边好不好玩?说来听听,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呢?你家房子大不大?我要睡最大那间房!”
“糟糕!”我越走越不安,暗自纳闷儿,一路琢磨,“我拐带信雄逃出他家,倘若拉着他一起跑回我家乡。他爸爸定会很生气,更难打消讨伐我家的念头。我本来是想帮胜赖阻止战火烧过来,然后设法让两家和好,包括结亲联姻什么的,最终能合为一家更好。谁也别打谁,大家一起过日子。随着矿藏纷纷枯竭,我们家已经没钱了,胜赖再也无望取天下。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还能争什么呢?甲州已无力再重振往昔威势,除了坐以待毙,为了不灭亡,最后只剩下臣服归顺一条路可走了。能走这条路也都算好的,而最体面的归顺方式就是结亲。盼望这条路能行得通,最后合为一家人。咦,不知我家那边还有谁的女儿或姊妹可以许配给信雄这个小鳏夫……”
信雄问道:“我们去你家乡办喜酒好不好?先到你家成亲之后,生下小孩再一起回来,我爸爸就无可奈何了。你觉得这个办法好不好?”我听了不禁好笑,摇头说道:“不好。我觉得你爸爸一定会很生气,就算没疯也要被你气疯。况且我觉得他本来就有点儿……”
“不对路,”信雄突然不安转顾,拉着我窜入一片矮树丛里,小声说道,“似乎那条小道儿通往有乐家那谁种的果园,前面好像有甲贺的人堵在路口。咱们避往更幽僻处,别给他们看见。”
由于天黑,我们两人摔了好几次。一路仓促奔窜,信雄不停地改变方向,就在我觉得他其实也算聪明的时候,他突然停步不前,转身对我说:“好像迷路了。越走山林越深……”于是我只好又跟他往回走,正摸索而行,信雄忽有所见,拉着我改往另一个方向跑,说道:“前边!那儿似乎有一个拴牲口的棚子,或者舂米屋。咱们去里面歇歇脚。想必你已经跑到脚疼了,顺便让我帮你揉按一下足……”
天色一暗,整个山林里本来蚊虫就多,那破屋里面蚊子更多。信雄忙着捡东西弄成一堆篝火,招呼我进来帮忙。我见他折腾半天没点着火,就取出随身小皮袋子里的火石和火折子,蹲身点火。眼前渐亮之时,信雄欢呼道:“营火明亮,露营开始!”
我拨弄火中枯枝和干树叶,说道:“好歹有个棚子,也不算露宿了。”觉得气味不好,便籍借渐亮的火光打量四周,觉似拴牲口的棚子,地上散布干草和粪便。信雄居然不如何在乎,坐过来抱我,捧足说道:“终于只有我们两人安静地相处,这回可以好好地按你一下,甚至整宿疼爱有加,也不被打扰了。”不顾挣扎,扯下我的鞋袜,用手揉按。
我见他兴致勃勃,挣之不脱,红着脸扭身说道:“可以了,不要乱按。”信雄伸足过来,几乎触到我的脸,说道:“跑半天山路,我脚也疼,你也帮我揉按一下,好不好?”我摇头避之,说道:“不!”信雄又伸足过来,纠缠道:“互相!”我觉得被他揉按脚掌倒也舒服,便渐渐没怎么挣扎,红着脸问道:“互相什么?”信雄伸足说道:“互相帮忙!”
一人从棚外探头问道:“我帮你们揉足,怎么样?”我正窘得不行,闻言一怔,信雄捏着我的足,抬头愣望。但见一个家伙从外边走入,目光疯狂而觑,冷哼道:“孤男寡女,野林小棚,随着肌肤接触,互相引诱,接下来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
我吓了一跳,信雄捧着我的足,兀自傻眼而坐,愕问道:“老爸,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我当然要在这里,”眼神疯狂之人悲愤道,“不跟来,怎么阻止你们这两个小混蛋背着我勾起脚,干出如此好事?”
我惊忙坐起,凑嘴到信雄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他无所不在呀?”
“这是我的地盘,从小我就在这一带玩,”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我当然无所不在!看看你们两个,衣衫不整、鞋袜也不穿,挨得这么靠近,要干什么勾当?”
我含羞整理衣衫之际,信雄辩解道:“没干什么啊!”眼神疯狂之人伸折扇打开他握足之手,在跳闪炽亮的火光下瞪视道:“干柴烈火,连棚子都烧了,还说没干什么?”
我见棚子着火,慌忙爬起身,拉信雄退到外面。只见周围树影下绰绰晃晃,现出许多人。有的牵马,有的绰弓,随泷川走近。
“欲火中烧啊,”眼神疯狂之人在火光中转觑道,“要不是泷川一益带我找到这里,两个小畜生就把自己烧死在这牲畜棚里面了。”
先前我被信雄纠缠,没顾上留意篝火燃及旁边散落满地的干草,眼见整个草棚烧了起来,嘴为之张,一时合不拢。眼神疯狂之人悲愤而视,低哼道:“你又拐带我儿子私奔,跑出来险些使他丢了命。”
随即转头吩咐:“左近,多带些得力手下,先护送信雄回去。”信雄连忙要过来拉住我手,眼神疯狂之人给他一扇骨,啪的拍开,说道:“你俩不许在一起!”
信雄吃痛哽咽起来,说道:“不关她的事,是我拉她一起跑出来的……”目光疯狂之人瞥我一眼,冷哼道:“养不熟的畜生,还不如宰了。”我闻言暗惊之际,泷川忙躬禀道:“主公,先别生气。年轻孩儿都这样让人头疼,回家好好調教便是。”
“是吗?”目光疯狂之人又敲信雄一扇骨,唰的展开硬骨扇,摇了摇,皱眉说道,“你两个儿子都随你侍奉我,‘老大’一忠听话,还是‘老二’一时好教?”
“都头疼,”泷川趋身护着信雄和我跟前,恭敬地说道,“不如女儿乖。然而我家最令人头疼的还是我那小孙儿一积,他是一忠之子,主公也常看见他。还有旁边的诸位,你们说他那样子将来能成为我们泷川一脉的掌门吗?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然而毕竟是一家人,多少世修不到的缘分,能成为一家人,真是很不容易!”
泷川氏大概是伴氏的一族,一益出生于近江甲贺郡。他父辈移居泷之城,自称泷川氏。有人说,泷川的长子一忠其实是一益的长兄高安那边范胜的儿子。天正十二年,秀吉为蟹江城被夺发怒,一忠被追放。其子泷川一积在叔父一时死去后,因其子一乘年幼,领得一时的遗领二千石之中的一千七百五十石。一乘成年后,一积归还了七百五十石知行,自己留下一千石。
泷川一积的妻子是昌幸的女儿,因为这层关系,他们收养了昌幸次子幸村之女、吉继的外孙女阿菊。宽永九年,一积将养女嫁给蒲生家的乡喜,但秀忠父子一直对幸村耿耿于怀,最终为这件事找了一积的麻烦,一积被改易。我觉得他太可怜,不该沦落无依,就悄悄带他回来照顾,把他藏在我家乡那边。其子泷川一明长大后受召成为幕府旗本,子孙以旗本身份存续。
泷川一益似更疼爱次子。一时也随父兄跟从信长,领得伊势一带的铃鹿郡龟山、近江的甲贺等地。后来由于跟从权六,战败后失去领地。次年,复受秀吉赐以一万二千石。秀吉去世后,从属家康,领二千石。庆长五年关原之战时出阵。遗领由子孙继承,世代为旗本。
“你女儿嫁给信雄的家臣雄利,你就护着他是吧?”目光疯狂之人伸扇作势要敲信雄,冷哼道,“有本事你护着他们一辈子。子孙不争气,我看你能护到几时?我们都一年一年地老去,他们不懂得自立,将来我们不在了,谁保他们不受人欺负?”
天正十四年,泷川一益在病床上结束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享年六十二岁。此后他的家族是衰落了,不过此前他家好像也不怎么样,虽说祖辈的家世是六角氏属下的土豪,然而泷川家仅仅支配一个村寨规模的泷城而已。他早年四处流浪,获得年轻的信长重用,从而叱咤风云。自从透过远房堂兄恒兴的推荐出仕信长,成为家臣的一员。在不注重门第观念的信长麾下,泷川一益以其卓越的才干迅速发迹,在桶狭间会战出阵建功后策反原先亲近今川家的伊势湾水军与信长家结亲归顺。永禄四年他出使三河,进行友好交涉,为来年的“清洲同盟”建立基础,并仲介志摩水军中的九鬼嘉隆臣服信长,此时泷川一益的名望已跃升至与尾张出身的清洲老臣权六、信盛等人齐名。
出身热田社神官的尾张豪商顺盛也在那时转任泷川一益的与力,除了在财力、兵力两方面援助一益的伊势攻略外,也如同后来的重虎、利家一般担起军监之职,防止孤军在外的各路主将生出叛心。不过泷川一益始终勤勤恳恳,为帮信长征服伊势之地,他运用手段让伊势土豪具康在源净院出家的庶子还俗,将他收为养子,即是后来的泷川雄利。
收养雄利之后,泷川一益伺机大举征伐北伊势,将当地豪族一一讨灭,把他们的领地纳入信长的辖下,帮信孝和信雄获得根基。
泷川叹道:“将来的事情谁能知晓?我一流浪汉,承蒙主公对臣厚信,臣早有老死于阵前之觉悟。不过老臣深信多行善举,厚积善德,子孙后代自会得到保佑。有一碗饭吃也好过没有……”
眼神疯狂之人闻言唏嘘:“唉,在火光下好好看你的样子,没想到你衰老成这样了……”趁他爸爸一时没留神,信雄拉起我就跑。眼神疯狂之人在后边难掩懊恼,啧然道:“我造了什么孽,生出信雄这混蛋?茶筅儿,你别跑!”
泷川和几个老头拉着他,一路跟在后边劝说:“好了好了,回家再说。主公莫生气,小孩子们都这样让人头疼……”
我已经头疼了。或许因为身上穿着湿衫,跑到半夜不免着凉。也还由于暗自烦恼,毕竟我尝试了很多次,没有一次能逃成。就算偶尔侥幸能跑出来,也是陷在山林里,困顿于野外。即使不遇上凶险,在陌生地方迷路就很糟糕。
眼神疯狂之人在后面懊恼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一时生气。等你有了小孩就知道了!”我转头问道:“知道什么?”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知道有信雄这种小孩,会让你头多大!你俩不要再混在一起,别以为他说话声音甜嫩,就可爱到要一起私奔。我这个孩子他没有独自生存能力,说话声音再甜嫩也没用,万一你不小心,他就‘挂’了。你把他弄丢了怎么办?他能活吗?”
见这眼疯家伙如此气急败坏,我忍不住好笑:“你也知道他说话声音甜嫩啊?”
“甜嫩有什么用?”眼神疯狂之人郁闷道,“他就是一个大号婴儿,属于‘巨婴’这种濒危之物。没人照顾,他活不下去的。不信你等着瞧,若没了我,他无法生存。你能照顾他一辈子?”
有乐笑道:“你别拐带信雄一起跑路,他是我哥的心头宝。”
我闻声抬头,望见有乐和信包、信照、长利他们同许多拿火把、提灯笼的人从四下里聚拢而近。有人问道:“找到‘扑什么西施哭’了没有?他们飘去哪里啦?”重友的声音在树丛里搭茬儿道:“没看到他。继续找呗!”
有乐诧异道:“咦,右近?你不是跟他一块儿飞吗?怎么你在这儿,他却不见了……”重友的声音在树丛里说道:“我没跟弗朗索瓦一块儿飞。先前我有事要做,只让清秀跟着他。”
“那完了,”秀吉在河边摊了摊手,苦着脸摇头说道,“我看清秀也不是很在行。唉呀,重友,你怎么不跟着那个北九州来的‘王’,清秀不太会弄这个。”
“让他们找吧,”信包拿一件大褂子,给我披在肩上。我瞥见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肩上少了件东西,显得越发身影单薄,就将肩披的大褂还给他。信包看我瑟瑟发抖,啧然道,“咱们先回我那儿去围炉吃火锅,你顺便烤火暖身。别理他们,且留这儿慢慢找去。”
“又吃火锅啊?”我坐到暖烘烘的火锅旁边,感到饥肠辘辘。毕竟乱跑了半夜,身上既疲乏,又想吃东西。贞清端着削切成片的鸭肉倒进锅里,拿筷子搅拌道,“这些是草鸭,其中还有些野鸭、水凫什么的,先前野村那边刚拎来,我切好放到一起了啊……”
比起先前,火锅旁边多了好些人。其中一人问道:“野村呢?他打了鸭子不过来一起吃?”贞清捧菜筐子往锅里添加洗净的蔬菜,说道:“他们还要去清州城侍奉信忠公子,说是忙正事儿要紧。”
“这才是正事,”信包捏起筷子,戳了戳面前的杯盏,有乐拿壶倒酒,点头称然,“对。”
一个模样干净之人问道:“信忠公子不是被封去岐阜了吗?”有乐递酒杯给他,说道:“是。”
“最近大家都回来家乡聚一聚,”信照拿来一盘剔好的蛙肉,倒入锅中,取勺搅拌道,“他也回来,顺便到清州城小住几天。据说为了避免被人一锅端,他父子通常不一起出现在同个地方。我那位当家哥哥在乡下住着,他的继承人就去城里住,总是拉开些距离。你们那边不是这样吗?”
“我们家的距离就拉太大了,父亲和我当家的兄长意见不合。”模样干净之人叹道,“我兄长似乎也没以前那样狂热了,由于一路不顺,渐渐失去信仰。家父反而越发痴迷,唉……从前他老人家还没信教的时候,我们家在九州拿下六州,拥有这么大的地盘。后来由于我父兄四处逼人入教,搞‘十字军’砸佛寺,渐失人心,结果一败再败,如今剩下不足一州之地了。在日向、耳川之战中,我们四万大军被萨摩那边义久家族数千兵击溃,威望顿减,家臣离散。不出几年之内,更被义久家族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所领之地锐减至丰后一州还不足。若再丢掉这块领地,我家就无处容身了。搞不好最后我还要来你们这儿寄食,讨碗饭吃。”
“随时欢迎,”信照拍了拍我脚边晃动大脑袋的信雄,笑道,“来跟信雄罢。他最肥,不缺你一碗饭。你们那边谁混不下去,都可以来找他。你就放出风去吧,我们信雄这边收留人。”
信雄埋头在我脚边,闷闷不乐的说道:“我最想要的,却不给我。不想要的,又来很多。”
“算了,来我这儿吧。”有乐旁边一个面色阴晦之人低着头默默饮酒,忽哼一声,说道,“信雄公子不会理解你的信仰。”
模样干净之人躬身揖谢道:“承蒙三斋大人看得起。”面色阴晦之人低着头说道:“随时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这是大友亲家,”有乐见我吮着筷子愣眼而望,就指着模样干净之人,介绍道,“宗麟次子。大友家族的家督义统之弟。他们父子都是受洗的信徒。”
“他到底是亲家还是儿子呀?”闻听我好奇地问,信照他们皆笑了起来,有乐说道,“不知道宗麟为什么给他这个儿子取名叫‘亲家’,总之他名叫‘大友亲家’。对了,亲家,你爸爸是不是跟你的岳母结婚了?他跟亲家母结婚,你岳母就变成了你的继母,也叫‘亲家母’。你有什么想法?”
亲家幼时资质平庸,父亲很为他的未来担忧。遂命其出家为僧。不想这反而激起亲家的自强,后来还俗,作了大友家庶流、属于旁支的田原亲贯之养子,但由于亲家随父亲受洗入耶稣教,养父则信奉禅宗,因信仰的问题与养父不睦。
日向、耳川之战后,田原亲贯趁大友家大败之际与大友氏另一旁支田北鉴重谋反,亲家率军平定,一路追到筑前击杀了养父与田北鉴重。后来,因与兄长义统不和,起兵争夺家督,但由于父亲宗麟还健在,未能成事,结果是被没收领地逐出大友家。
此后流浪四处,曾跟信照、有乐他们一起厮混,也来跟过我一阵子。随我去秀吉那边居住,被秀吉身边的人忽悠参加文禄之役,到朝鲜那边吃马。瘦骨嶙峋地回来后也还留在秀吉家臣底下靠朋友混饭,关原大战朋友败亡,他又流落无依,九年后流浪多年的亲家出仕藤孝家族,在藤孝之子“三斋”忠兴手下仕官,俸禄百石。从此安心世代为其家臣。
“三斋”忠兴讨厌男色,不容许部下有这样的行为。与父亲一样,同样对和歌、能乐精通,此外两人亦专长于泳术。
不仅精通水性,他所著的“三斋茶书”很好。三斋跟随千利休学习茶道,是利休七哲其中一人,利休被秀吉下令自尽时,赶往探望的弟子只有忠兴与古田织部。利休长子千道安日后被赦免,关原战后得忠兴收留照顾,享有俸禄三百石的知行。
与他父亲一样,忠兴属于乱世中顺应潮流,活得十分聪明的一位。
忠兴平生唯一的向其主君表示不服从那次,与利休有关。在秀吉已经对利休表露了明显的不满和恶意的情况下,他毫不避讳,专程护送老师利休回到界町。这位看透世事险恶,一生谨慎小心的武将,在对利休的感情上,却表现出忘我的高尚一面。
秀吉病死后,忠兴开始与家康接近,并将三男忠利送往江户成为人质,晚年将家督的位置交给三男忠利。当忠利被移封到熊本城领五十四万石的时候,忠兴出家隐居,剃发为僧。
“人跟人真没法相比,”模样干净之人涩然道,“有的人不是不努力。然而世上不少人再怎样努力也不成功。许多人以为自己行,白白折腾一辈子,最后发现还是白折腾了,什么事也干不成。甚至活不下去,无法生存。”
“为什么不成事?”另一人亦有同感,敲着筷子感叹道,“你也不能说他不努力,可就是啥也干不成。就算比谁都勤奋,到头来却还是白忙一场,我不是说你们啊,甚至我也不是说昨天烧书的阿胜。令我感慨的是,总有不少人,也不是没才华或不勤奋,天生却是失败者。我不是说你们啊!”
“说就说呗,我们也不在乎。”信照勺汤尝味,眯着眼笑道,“我不在意,信包也不会放在心上,有乐尤其不在乎。他甚至连试一下都不想尝试,直接就不争取。”
“争取什么呀?”有乐问了一声,我转面瞧他。信照摇头笑道,“你什么都不争取。还不如旁边这妞儿呢,你看她努力尝试往外逃了多少次?”
我不好意思地笑吮调匙道:“哪有……”
“别否认,”信照笑着勺汤给我尝试味道,说道。“大家都看出来了,你就是不想留在我们这家里是吧?”
“不是不想,”我垂下眸子,舔着调羹说道,“这家里挺好的。”
“别不好意思。”模样干净之人苦涩的说道,“我也不想留在我家多呆一天。尤其我家的糟心事儿多得很。且不说我爸爸一把年纪了,居然闹着跟我妈离婚,转头又缠着跟我岳母结婚,简直了……但最糟心的还不是他,而是我那个自以为行、其实不行的哥哥,他当了家,我们家迟早在他手里玩完。不信你们走着瞧!”
他说的是兄长义统,教名弗朗西斯。义统继任家督时大友家正处于颠峰时期,是九州最大的势力。那时义统热衷耶稣教,在他折腾之下,所经之处带动信徒日日剧增,并且强烈否定佛教及神道。佛寺神社领地,往往夺以赐家臣。但是,大友军与义久军的决战,最后惨败而终,自此以往,部下叛乱连连,义统经历危机,一改故辙,于信仰大不谓然,后来对耶稣教严施镇压。
宗麟晚年,继室得子,威胁到义统的地位,义统暗起杀心,与父亲产生隔阂,重臣多怀不满。天正八年田原亲贯作乱,将迫义统引退,使宗麟出山。宗麟不欲倾覆爱子,与义统相约,合力弹压,旋得平定。一万田宗庆因而进谏于义统,说他无节制地赐下领地,赏罚一由己意,轻视宿老,意见至十八条之多。
为保家业,宗麟上洛求援于秀吉,而秀吉对九州亦有兴趣,断然发动远征,将义久兄弟镇服,大友家得以保有丰后一地,义统也在天正十六年受秀吉一字,改名吉统。秀吉禁教令一出,义统脱离耶稣教,逐传教士,并强令志贺亲善弃教,多所杀害,在领地内名声渐落,依靠如水暗助,勉力维持。佛洛伊斯曾说:“如水得人望,有权威,义统在丰州当政而不败事,多得其助。”
文禄元年三月,秀吉发兵远征高丽。改名吉统的义统奉秀吉命,自引六千兵出阵,在如水之子黑田长政麾下。四月渡海。第二年正月,李如松急攻平壤,小西行长求援于大友吉统、黑田长政、小早川秀包,然而长政、秀包都以为不能救。吉统军中议论不定,志贺亲善以为当退,吉弘统幸以为当援,吉统于是擅自逃亡。丰臣秀吉下《大友勘当状》,痛责吉统,予以撤藩处分,领地收公,吉统发辉元看管。文禄二年五月,吉统被送至本国寺囚禁,剃发为僧,号宗岩,此后又号中庵。第二年九月被押送水户,交佐竹家的义宣监管。
曾经称雄北九州的大友家业算是完了。秀吉死后,因石田三成说情,庆长四年吉统获得赦免。庆长五年九月,关原战事起,吉统属石田三成的西军,与东军的如水战于速见郡石垣原,败走。战后家康为割断吉统与旧臣的联系,将他流放出羽,后来改流常陆。庆长十年七月十九日死于流放,得年四十八岁。其长子利发在吉统得祸后投托加藤清正,后来仕于家康,享有五百人扶持的俸禄。
清正大人由于“冒犯”家康,护送秀吉与淀殿之子秀赖会晤家康安然往返于人们所认为的险境,清正大人随即突然暴毙。传闻是“毒杀”,清正大人屡护秀吉之子,让家康不爽。清正大人突然死亡,其收留的利发却转投了家康,也引起人们对家康的怀疑。
我常回想有乐那位疯眼哥哥对于子孙后代的感叹,然而我总觉得大友家族未必只是亡于宗麟之子。早在宗麟手上,他晚年之时就已危机四起。
而我们家也未必便是亡于胜赖之手。其实我一直觉得,祸殃早已种在上一代那里。
信包似有同感:“有时我想起龙兴公子,每多唏嘘。其家族在他当家时灭亡,人们说他担任家督期间贪图安逸享乐,导致其家的衰败。然而龙兴继任时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思想尚处稚嫩,将其定义为‘昏君’未免残酷。”
“龙兴被迫打开稻叶山城,其家业灭亡那年,他才十九岁。”信包旁边那人敲着筷子感叹道,“父亲死后龙兴接任家督时,他大约十三四岁。家臣们接二连三地投靠到清洲这边,他家的力量逐年被瓦解。虽说此六年间在战事上互有胜负,但是龙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斗得过我们清洲这边?说他贪图安逸享乐以致败家纯属胡扯!他不是不努力,亡家之后他更努力。真正令人刮目相看的龙兴,其实是家业沦丧后的龙兴。后来他折腾得多猛烈?四处浪战,专跟我们过不去。率众前往伊势的长岛参加血拼之后,附庸于三好家反对我们主公的阵营,转战各地。最后又与义景联合,不惜战死于越前刀祢坂。”
“亡他们家的其实是他父亲义龙,”有乐旁边那个面色阴晦之人饮着汤说,“骁狠善战有什么用?义龙弑父,为谋权位起兵攻杀其父,以致家臣分裂,已然埋下祸患。‘弑父’为大不祥,将来哪个年代倘如有人鼓吹这样干,世道就真的全然堕落到无可救药了。”
“蝮蛇”道三小时候被迫在京都妙觉寺出家,他长相美貌而且聪明伶俐。还俗后娶卖油商人的女儿,改行卖油。据说道三卖油手法纯熟,能将油通过一文钱的方孔注入容器中不使用漏斗而使油不洒出。
长井家臣矢野买油时惊异于道三娴熟的技巧,向他指出虽然其卖油的技术纯熟,但终究是商人的技能,如果能将这种技能注入到武艺上,那他就会成为出色的武者。道三于是弃商从武,熟练的掌握了长鎗和火绳鎗的使用。道三的师弟南阳坊是鹫林山常在寺的主持,他是土岐氏重臣长井利隆的弟弟。经南阳坊的推荐,道三自从出仕于长井家族起始,得而平步青云。后来道三毒杀其主公“美浓守护”土岐家的赖艺之弟赖满,两次打败并流放赖艺,霸占其妾及整个家业,成为美浓之主,手段毒辣,近邻诸侯无不震畏。
义龙是在卖油商人道三成功把美浓守护赖艺放逐之时出生的,母亲曾经身为赖艺妾侍,因此后来又传出义龙为土岐赖艺遗腹子的流言,但根据义龙生前留下的信件,都是承认道三为其父亲,据说迅速激化成父子间严重矛盾的因素就是道三与女婿信长在正德寺会面后所说的一句话:“看来我的子孙也只能为这个年轻人牵马为奴了。”道三是否真说过这句话无从考证,这句话传入耳中却引起了义龙的强烈不满,虽然信长是自己的妹夫,但从小得不到父亲认可的义龙更不会承认这个别家的年轻人是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物。
义龙的不满令原本就在怀疑他是不是自己亲生子的道三愈加反感。当时道三对义龙的评价是“无能”、“器量不足以担任诸侯”,因此道三暗中决定要把家业传给义龙的弟弟,不料此事被义龙的手下探知,知晓道三有心不让自己继承家督之位,义龙决定先发制人。
义龙假称病危,有话要交代给弟弟们,将父亲宠爱的两个弟弟召到私宅会面,趁机将二人杀害,正式与道三决裂。道三听到消息后十分惊恐,立刻舍弃稻叶山城,逃奔美浓山中。夺取了稻叶山城的义龙开始讨伐追杀道三,此事得到了西美浓有力豪族“美浓三人众”的支持。
道三在鹤山布阵与义龙对峙,此时道三的女婿信长也带兵渡河,在户岛、东藏坊布阵,试图支援岳父。义龙的部队向长良川南岸移动,道三率军下山,沿北岸移动,两军开始正面交锋。由于众豪族的支持,此时义龙拥兵达一万七千余人,以土岐氏正嫡的名义向道三宣战,道三仓促间却只能动员到二千七百余人。
道三写下遗书,当中包含着美浓让国状。遗书中写道:“旧之恶果今报矣,明日之战将五体不全,战死或不是错误,也许有我最后的归宿,但在哪里?”而让国状中写道:“美浓一国现由吾婿‘上总介’所有,信长得此让状,必须遣兵渡此。”其实这封遗书在他死后才到达“上总介”信长之手,他不知道“好女婿”先已赶来了前线。道三率兵与义龙大战于长良川,信长得讯后立即出兵营救,但由于兵力过于悬殊,道三迅速溃败。永禄四年,义龙病死,道三之孙龙兴继承家督,但最终被道三的“贤婿”信长所打败,夺得美浓,为日后的天下布武成功踏出新的一步。
道三占据美浓之后,凭借其敏锐的嗅觉发现信长非同于常人,在正德寺与信长会面,确定信长并非传言中的“尾张大傻瓜”那般不堪,果断将女儿归蝶嫁于信长并与尾州结为同盟。在道三晚年与长子义龙反目之时,信长毅然发兵援助,可以看出道三的眼光十分精准,虽未能预见到信长将来的大势,但在那个“下克上”风行的战乱时代拥有这般眼界着实罕见。
父子两军相杀的这场长良川之战,义龙料到“好女婿”信长会派兵前来支援老岳父道三,早已部署兵力在木曾川岸边阻拦清洲军。
一代枭雄“蝮蛇”道三最终被义龙手下活抓,士卒刺伤道三小腿使其不能逃走,又收缴其兵器,将他弄死之后发生小兵争功的插曲,最终其中一人割下道三的鼻子为证,以下克上而成为诸侯的道三最终也因下克上而死。
义龙看到部下送来的道三首级时感慨万分,留下一句“我已身负不德之罪”之后便决定剃发出家,法号范可。有些人猜测说范可是唐朝一名有弑父经历的官员,义龙以此表示自嘲。然而义龙在道三被杀之前的弘治元年已经开始使用“范可”之名发布命令。因此“范可”可能只是单纯的道号而已,并无自嘲之意。
鉴定完道三首级后,清洲军的动向引起了义龙的注意,义龙率军向大良河滩移动,两军便激战于此。清洲方面土方家族的彦三郎等诸将战死,义龙麾下的千石则被森可成刺中膝盖而撤退。双方互有伤亡,战局陷入胶着,然而信长终究还是收到了岳父道三兵败身死的消息,已然无心恋战的清洲军最终在当时的新式武器“铁炮”的掩护下渡河撤退。
上任之初,义龙首先清剿了道三余党明智氏,据说光秀因而逃亡,也有人说他早就离开了。由于道三在临终之前送了一封信给清洲,大意是说美浓就作为女儿归蝶的嫁妆送给“好女婿”信长了。道三之死使信长与义龙之间的冲突急速增加,为了先发制人,义龙拉拢信长同父异母的庶兄信广一同对付信长,觊觎家督之位的信广很快就倒向美浓的义龙,两人约定由义龙佯攻信广镇守的守山城,然后信广向信长求援,趁信长出兵、居城清洲城防守空虚之际加以夺取。没想到此计被信长看穿,他按兵不动稳守不出,令义龙和信广大失所望,就在义龙命令军队退回美浓后,信长却突然出兵攻打信广,信广战败降伏。义龙又联合信贤对付清洲,然而信贤被流放后,信长的妹妹犬山殿丈夫信清因瓜分信贤旧领的问题而与信长起冲突,信长打跑妹夫,联姻美浓的远山家族,回将义龙一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义龙为了对付信长算无遗策,却没料到夺走他生命的并非他在战场上的任何一个敌人,而是无形无影的病魔。在劝诱“犬山铁斋”信清倒戈后不久,义龙患了当时无药可医的绝症“癞病”,也就是麻风病。永禄四年,义龙在病痛的百般折磨中病殁,时年三十五岁。只留下一个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梦想和一首辞世词:“三十余岁,守护人天。刹那一句,佛祖不传。”
我忍不住小声问信包:“他妹妹去哪里了?”
“谁妹妹?义龙吗?哦,她呀……”信包转面之际,我以为终于要有答案了,没想到他们几兄弟一齐摇头。“不清楚!”
有乐见我吮着调匙,难抑失望,他不由感到好笑,说道:“你别到处打听了,我们还真不清楚。想知道他老婆在哪儿,直接问我哥去吧!”我摇了摇头,不无懊恼的说道:“我问过了,他也说不清楚。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老婆去哪里了,哪有这种事呢?”
“我清楚,”信雄晃动大脑袋,在我脚边发出甜嫩好听的声音,说道:“肯带我去你家,我就告诉你。”
“闭嘴!”好几只手一齐伸过来卯他脑袋。信包瞪视道,“茶筅儿,你又……”
我已经习惯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反应大。望着信雄被几个叔父赶进里屋,我正要起身,有乐拉我坐下,说道:“让信雄去睡他的觉,你别管他。不要宠着信雄,不然这小子以后就粘住你了。”
瞥见信雄又趴在门后张望,我心里暗感无奈:“他已经粘了。”
有乐勺汤入碗,见那几个家伙悄觑我,就指了指,说道:“她也是新到我们家的。属于女眷……”信雄扒着门缝儿小声问:“应该算谁房里的女眷?”信照伸头问他:“你在谁房里?”信雄在里面低声说道:“你明明知道我在信包这里睡。”
“他房子怎么了?”模样干净之人问了一声,信照摇头笑道,“他自己点火烧坏了。”
有乐在我旁边指点道:“这位是大友亲家。信包旁边那个是市桥长胜,美浓豪族市桥长利的长子,父子都在我们家出仕。我旁边那个是幽斋的儿子三斋。”那两人纷纷恭躬施礼,面色阴晦之人也向我行礼道:“小人三斋,日前见过殿下了。”有乐笑道:“不要客气,你父子跟她也算得世交。而且大家同是茶道中人。”
门外有人经过,见模样干净之人向我拜揖,在廊间问了一声:“亲家,怎么不去找你爸爸?却先在这儿吃上了……”有乐伸头问道:“宗滴还没回来吗?刚才好像听谁在外边嚷嚷说找到他了……”廊外那人说道:“那是他们先找到光秀大人了。听说他和一铁公飘进山林,互相抱怨,纠缠不休。”
房间里的人听了皆笑了起来。有乐摇头说道:“谁会想到把他们两人放进一个篮子里同飞?能想到这一招的那个家伙肯定是‘恶搞能手’。”信包忍笑说道:“你不懂。就要把他们俩个放到一起,能想到这样做的人是天才。”
“还没找到家父吗?”模样干净之人连忙起身走出,迳到廊外询问,“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回来了,”廊外那人说道,“就只有你父亲和清秀大人那一队还没着落。不知被风吹去哪儿了?”
“宗麟父子他们大友家跟幸侃是敌人来着,”信照低声问道,“他们会不会在咱们家撞上,然后打起来?万一开干,幸侃又变成‘千手如来’状,甩无数巴掌抽宗麟的场面须不好看……”
“应该不会,”信包旁边那个名叫“长胜”的家伙小声说,“专门有一帮人轮番陪伴幸侃玩牌,而且听说幸侃睡眠不足,每夜饱受一铁公的折磨,整天没精神出门。趁同屋的一铁公没回来,幸侃从白天睡到晚上,刚睡醒就被拉去邻院吃喝顺便通宵打牌……”
我听了稍感宽心,起身说道:“你们先慢慢吃,我想回去洗个澡。”有乐问道:“去哪儿洗?”我小声告诉他:“回你姐那边。”有乐笑道:“她们去犬山殿那边还没回来吧?而且阿市那院离这儿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不如到我那儿洗?”
我问:“万一正洗着,你老婆冒出来怎么办?”有乐摇头说道:“她没那么快来到。我已让人去盯着河涧那边,看见她一过来就会抢先跑回园子报讯。”信照问道:“那边的断桥搭了几天没搭成,是不是刚搭起来又被你派手下人去偷偷破坏掉了?”有乐笑道:“哪的话?连着又下雨,涧流冲涨,那座老木桥本来早就经不起折腾,都用破坏吗?”长利咬着筷子说道:“我听说咱们妈妈派娘家人去那儿建石桥,以后不会发生桥断之事了。”有乐懊恼道:“那不是有助于我老婆太容易渡过来了?我一直不想修那个桥是有原因的。哎呀,老妈怎么想的呀?也不为我想想……”
信包伸筷子指指门外,说道:“走廊尽头拐进去,就是我洗澡的地方。有个封闭的室内浴池,铺以石砖,装修成西洋式样,你去洗洗看?”见我犹豫,他又说道:“里面可以拴门的。怕被人看,你进去后就从室内拉上门闩,别人进不来了,尤其是这家伙!”伸出筷子,朝悄悄拉门伸头的信雄脑袋上啪的一打。
信雄吃痛缩头不迭。有乐转面笑道:“对,在信包这院里洗也行,洗完了再回此屋又一起吃火锅,倒也方便。”
我沿廊而行,檐下挂灯,一路亮堂。进入石室,小侍先已点亮了四周的壁灯,躬退而出,随即掩门,在外边说道:“外面有人坐守,夫人有事尽管吩咐。”我四处转觑,见池中清水粼闪,微冒煦暖之气。我忍不住解衣下水浸泡,觉得水甚暖和,洗涤之后,心情清爽,就趴在池边检查衣衫内诸般物品。忽见五德那只小狗在畔,嘴叼一个小镜子放在我旁边,转身又溜开了。
我忙寻觑叫唤,但见那小狗从墙下一个浅水沟利索地钻出,我探手没抓着它,只触碰了一下柔软之尾。
“它太可爱了,”我收拾东西揣好,穿上衣服出来寻那只小狗,转到后庭,沿墙下浅水沟觅找,由于看不清,我转回廊下拿了一杆灯笼,复又来寻。转了一会儿,忽想:“咦,这会儿似乎没人跟着,要不要趁机开溜?”
“去哪儿?”一人问道,“兵荒马乱,还能去哪儿?”
我探头一瞧,信孝那院里也摆了一席。有个面色苍白的家伙叹道:“就算不兵荒马乱,也去不了哪儿。还不都一样?生不逢时,什么时候才逢时?有的人不论生在什么时候、活在什么地方,总能如鱼得水,过得滋润,不管处于什么环境都能游刃有余。有的人怎样折腾都不行,穿越到哪儿都没活路。还总盼着穿越……”
“咦,信正怎么在这儿?”我认出这家伙,难免好奇。“他住的藏书小祠堂不是说被烧了吗?难道搬来信孝这里了……”
信孝旁边一个家伙以巾掩脸,神神秘秘的问道:“真的有‘穿越’?你也信这个?谁告诉你的?提教利吗?”我从花树丛里往那边瞅,只见一个丹巾羽带的小子起身斟酒道:“提教利那帮家伙满嘴跑马车,从来不靠谱吧?我以前还听他们说,政秀寺里面供奉的是一面能帮人打开穿梭之门的神镜,然而我去看过,那不过只是一面平平无奇的镜子,寻常得很。信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拿出来玩过,后来放回去了没有?”
“不记得了,好像忘了放回去。在谁那里,一时想不起来。”信澄以巾掩脸,压低话声说道,“后来那里着火,说是镜子不见了。长重,镜子明明早被我们拿走了,泽彦老和尚为什么那样说?他到底想掩饰什么?”
“没想掩饰什么,”面色苍白的家伙喝着小酒,苦涩的咂嘴道,“我那间小祠堂着火,纯属意外。不是我故意烧的……”
“没说你。”信澄以巾掩脸,问道。“不过你真的相信提教利他们所言之事?以你的智慧,不应该这么天真单纯才对呀。那你说未来是怎么样的?”
“未来,”面色苍白的家伙摇头道,“有些人说未来应该会越来越好。然而也有很多人说不会是这样的。比如重友就很悲观。因为人这个东西呀,唉……怎么说呢?人这个东西不靠谱,自以为聪明,其实爱作死,再过多少年也长进不了。说不定反而还会越活越倒退回去,不是变得更聪明,反倒变得更傻。一代比一代愚蠢还不自知,仍要自以为是,这样下去,未来的人可能更浮浅,非但浮夸而浅薄,并且还很浮躁。甚至一代比一代不爱读书,就会吵嘴,各执己见,拉帮结伙,闹到礼崩乐坏,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最后全都玩完。兔子尾巴长不了,人这个东西很快死绝,最终被自个儿玩死,还大地一个干净。”
信澄以巾掩脸,探问:“还有没的救?”
“没有。”面色苍白的家伙叹道,“任何以为人还有救药的想法都属于自以为是。”
“这使我想到胜赖,”丹巾羽带的小子又起身斟酒,笑道。“还有宗麟他们大友家。就像病得快死之人,分明已病入膏盲、无药可救,仍想折腾着苟延残喘。既已回天乏术,还指望拿什么救活?胜赖他们家死定了,没说的。请佐竹家族的义重来说情也没用,甲州这盘棋已是残局,只待收拾。胜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财源耗竭、失尽人心。他想干什么都干不成了,动都动不得。每天就是坐着等死而已。宗麟那边也一样失尽人心,全是瞎折腾,连最后半块地盘也快折腾没了。他们来咱这儿盼着救兵,咱们能怎么帮他?俗话说朽木不可雕,将死之人,你还能怎么救?”
我心下暗叹:“要灭亡的不是你家,你当然这样想。换成你们家要遭殃了,你不也一样要跟我这般着急折腾……唉,听说宗麟他们大友家以前很强大的,怎么也快要跟我们家一样了?胜赖跟宗麟同样面临家业濒危的困境,可是做法不同,一个不甘屈服于强敌,仍然矜持,没能化敌为友,恐怕做不到先摆脱危困境地再说;另一家譬如宗麟,愿意放低身段,来求强援帮他家续命,可也不知能续多久?一时没人看得出哪样做法更有效,在我而言,唯盼这两个处境相似然而做法不同之人,在滑向厄运难逃的这条路上,可别殊途同归。”
在清洲这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办法可以去劝说胜赖改弦易辙。其实有时我也知道,凭胜赖一向的作风,不管旁人跟他说什么,只怕都要当做耳边风。我丈夫战死之前,曾随信龙前去拜见胜赖,据说昌幸等在座老臣进谏了不少良言,胜赖置若罔闻,只是“哦、哦”以应,眼望远山缥缈之处,从来不置可否。
但我能理解他,正如我能理解最后时刻的信玄。父子俩最终都同样无奈。
虽然率军于东海和家康交手的三方原合战中大获全胜,但无奈的是,信玄因为多年痨病再加上年老力衰,虽有鸿图之志仍败于命运之神,常年战阵劳苦使信玄的健康急遽恶化,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众位家臣决定返回甲府,然而病重的信玄还未见到自己的家乡便在半路上撒手归天,逝于信州驹场。
信玄死后,胜赖大量起用以前他在信州时身边的近臣,尤其是迹部胜资及长阪家的长闲,却对信玄时代的老臣以尊而不敬的心态架空,特别是高阪昌信。当年信玄为了谋夺东海而发生家变,亲近氏真的嫡子义信遭废黜之时,昌信和信房、昌丰等重臣都主张再给义信一次机会,曾劝信玄不要急于起用胜赖作为继嗣。也因此令胜赖生出“他们都看不起我”的心态而与一众老臣之间始终存有芥蒂。
天正二年,继任家督之位的胜赖攻下了连信玄生前亦强攻不落的远江要塞“高天神城”,一时士气大振。当胜赖在踯躅崎馆举杯庆贺时,驻守海津城的高阪昌信心生感叹地说出一句:“这或许就是此家族灭亡的先兆也说不定。”
次年昌信的这句话就得到了验证。天正三年,长筱会战爆发,胜赖再度出兵远江、三河攻打家康,最后在三万八千余清洲三河联军和他们的三千支国友铁炮及拒马防栅下,甲州军受到了毁灭般的沉重打击,自信玄时代便威扬四方的许多名将皆在此一役阵亡。从那时起,胜赖和我家那些忧心忡忡的人就无奈地看着家势逐年江河日下、积重难返。在这个家里的时候,通常我感受到的气氛都是充满了无奈和无力之感。
而且以我在胜赖那边生活的切身体会,再次丢失东海之地的后果是,我们家又开始没盐吃了。以致我吃了很多糖。
从前我们家就经常被氏康家、义元家联合禁盐,后来谦信家也不给我们盐,我家领地内食盐短缺时,日子很难熬。由于昌信会做人,谦信家还曾经给过我们一些食盐,那时当宝一样很珍惜,不舍得吃掉。信玄学精了,就跟氏康他们改善关系,从而又有盐吃。胜赖当家之后,一开始我们还有盐,后来越来越难搞到了。家康他们又搞“禁运”,胜赖再得罪了氏康的儿子氏政,盐价又飙升,而金矿已枯竭。
由于在家吃糖太多已腻味,所以我在清洲这边爱跟他们一起吃口味重的火锅,也是有原因的。
“来,吃火锅!”信孝看见我在花树后,就招呼道,“我们这儿有些野味。长重他们家有人从三河那边拿来些猄和狸肉,猄吃起来很像鹿肉。放心吧,我没放茄子进去。”
丹巾羽带的小子起身让座,笑道,“氏重这小子拿来的。这还有只兔,你要不要吃?”
氏重很小的样子,腼腆地帮我拿杯盏、摆碗盘。我推不掉,只好陪他们坐了一会儿。信澄掩着头巾对我说:“丹羽氏重在家康那边做事,帮着看守他们老巢岩崎城。别看他还年小,很得家康信任。”
我闻言暗感不安,悄瞥一眼,见那个名叫氏重的小孩儿除了恭谨有加,倒也没别的意思,我便微笑以觑,问道:“也是长秀家的吗?他多大了?”
“小,”信澄掩着头巾摇头说道,“没多大。他们丹羽家的孩子都很小就出来做事了,你别看长重一副很利索的样子,其实他也年小。传闻最近召去辅佐有乐的那个丹羽勘介年岁大些,不过也是很早就出来做事了。他们家都这样。而且也不算外人,正如你知道,长秀是信广的女婿,长重是信孝的妹夫,正室是他主公信长殿下的四女‘报恩院’。”
后来长重跟随秀吉,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丹羽长秀应秀吉之令发兵参与小牧长久手之战,虽与丹羽氏重成为分属不同阵营的敌人,然而清洲这边乡土养育出来的人情味,却不因阵营变化而淡薄。当然也不只有清洲是这样,从前那个年代,虽说属于战乱残酷之世,人情味还总是处处存在。却在日后所谓“太平盛世”的一代代,反而人情味越来越不及过去深厚。
小牧长久手之战,这个名叫丹羽氏重的小孩儿死在我眼前,年仅十六岁。
他以不足三百人的兵力,拖住恒兴指挥的二万余绕道来袭后方的人马。这个小孩战死之后,恒兴父子以及猛将森长可也在同一天败亡,丢了脑袋。堀秀政与恒兴次子辉政狼狈逃脱,秀吉和康长的那个宝贝继子三好秀次也捡回一条性命。
我这辈子哭泣最多的时候,一次是在天目山下,我们家灭亡的那段日子。另一次就是“小牧长久手”。
十万对三万。秀吉出兵约十万;家康、信雄联军约三万。
我在这场大战失去了孩子,总记得那天飘起濛濛小雨。
“在这儿打来打去,还不就是信雄那点破事引起,哪有多大仇?”恒兴摆了摆手,摇头说。“不为难家眷。过一会儿雨停就走罢!”
堀秀政躬身送我出亭之时,低声告诉我:“我前阵子还看见有乐了,过得不怎么样。唉,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
恒兴叹道:“其实外人是不知个中原委。如果有乐是那种人,信雄、秀吉怎么敢留他在身边?还都抢着要他。信雄是福将,他其实不傻。秀吉就更不是傻瓜了,没几个人比他精明。再看家康,你留意到没有?从头到尾,一直都在拉拢有乐。两人关系还很不寻常。不管外人怎么看,他们各方一直都很照顾有乐,各派都很关照他,为人处事能做到这样就不一般了。”
我留意到恒兴显得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灰白,还留了胡须。当然他们也会觉得我变化不小,秀政还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拿起烟杆儿,随即低头纳闷地帮我点烟。
当时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突然输掉的,兵败如山倒,一下子就瓦解了。我在亭栏边望见恒兴的兵纷纷溃逃,只听正纯叫喊:“不管哪一方的人马,谁敢贸然靠近夫人所在这个草亭就杀!”
竹助和青篁他们正要不情愿地展开葵帜,我取出一块布递了过来,说:“就用这个好了。”
井伊他们看到草亭飘扬的茶花布幡,纷纷转骑围拢过来,虽没过于靠近,但见一身甲州铁骑装束的“赤备”精锐聚守四周,仿佛大片红花在亭外绽放。有人叫道:“找到了!夫人在此!”越来越多人纷纷过来层层围起草亭守护。
恒兴垂着头,陷入包围,身上挂彩淌血,从刀丛中蹒跚向我走来,在亭外喃喃说道:“夫人当初离开清洲,留下一句话:‘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然而对恒兴来讲,黯然消魂者,唯死而已!”
他返回鎗林刀丛,浑身浴血,挥刀死斗。每一刀都是求死。
我曾听说,那时我在清须他们家乡泡池子的那个浴亭原本没有水,是有乐他们家那个名叫恒兴的人亲自拎着木桶去提了泉水来倒在池子里,不知提了多少桶、走了多少个来回,才终于盛满了那个池子。
以恒兴当时的身份,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亲力亲为的。
恒兴提着木桶走进庭园绿荫深处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的头被人割下来,争抢着提在手里,高声叫喊:“敌军大将恒兴首级在此!”
我泪眼模糊之际,还听见有人欢呼:“恒兴之子元助亦被斩首!”正纯他们跑来,一路大叫:“信长公麾下名将森长可大人的项上人头也拿到了!”
筑山夫人手书“小筑听雨”的这个亭子,有一根溅染血迹的柱上犹留半句诗词:“多情自古伤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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