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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一日之计

每天清晨,辛勤的农人早起耕作,以感激之心祈盼再度蒙赐大地的恩情。
弯弯河流远去,寻常阡陌淡出视野。别离故土之时,不禁泪落成串,淌湿衫襟。我以为离开了家乡,就再也看不到那样亲切的田野和辛劳耕作的身影。不料到了清洲乡下,依然处处可见如此眼熟的光景。
无论清洲或信州的田间,处处可见耕耘的人影。在甲州,我常看见山民老早就赶牛上山,还有些人背着筐篓,携农具到山上去种稻,称为山米。
胜赖通常起得很早,漱洗完毕,用过早膳,就沏一壶清茶,端坐几案后边,翻开书卷摆在桌上,然后发呆。这位统御甲州、信州、甚至一度还有东海之域的“当主”久久地出神,怔坐到午饭时候,倘如没什么事情,他吃过饭就去午休了。午后,他出现在“风林火山”旗印挂幅下,静聆惠林寺客居的明朝僧人诵经,神游物外,直到天黑。
同样起得很早的还有九州的大当家义久,在庭院内打完养气之拳后,他轻衫缓带,用过早茶就去盘膝寂坐,一个人静静地闭门吐纳。他兄弟义弘睡醒后就开始忙碌到天黑,深夜还亲笔写了些记述,随后入寐。次日如此循环。九州征讨前后,我曾经在他家住过一阵子,深深体会到他们家的循环规律。他的家臣桂忠诠、许仪后、颖娃怕我感到无聊,还交替前来陪我去义久他们家的祖庙秦氏宗祠那边玩耍,看各种表演。
年轻的“西部霸主”辉元一大早就起来扮成羽扇纶巾的样子,没打仗时他就朗诵孔明的“出师表”,或者拿出一只乌龟摆在桌上,点香披氅,修炼呼风唤雨之术。每当乌龟悄悄爬开,就打断了他的修真。我在这位少年霸主身边的时候,会及时伸手帮他摁住那只逃跑的乌龟,重新摆好龟在卦象图案里的位置。有时没留神,乌龟偷偷爬走,却钻进了安国寺惠琼的僧袍下。惠琼犹如入定的高僧,任凭乌龟在僧袍内到处乱爬,不为所动。关原战败后他被捕缚斩首示众,依然不为所动。
元亲清早起来就健步如飞,迳直跑去秦泉寺附近的茶庐,与秦惟一起饮过早茶之后,再跑回来看少年子弟们演练长戈突击之术,并且亲自持戈率众操演,虎虎生风。后来秀吉拉拢元亲参与九州征伐,由于仙石秀久错误的作战计划,致使元亲的嫡子信亲、十河存保等许多有名的武将不幸战死,秀吉与四国联军被义久的弟弟家久所率领的九州军彻底击败。接着由幸侃出场斡旋,玩了一手漂亮的打打谈谈,九州先打疼秀吉之后再臣服于秀吉,显示份量之余,表面归顺换取家业得以保全。然而从那以后,元亲和他的家族却渐渐一蹶不振。我曾去过他家,先后两趟感受到一个强势集团怎样由盛转衰的变化。
幸侃每天清晨打呼噜到中午才起来吃早饭。这位“九州强人”的慵懒生活作息习气即便在朝鲜战场也不例外,伊集院家不情愿地上了战场之后,幸侃发现他的午间早饭竟然是牛肉,据说流下了伤感的眼泪。因为他们平时是不吃牛马的,然而战地食粮不济,尤其在缺衣少粮的寒冷冬季,最后将士们不得不杀牛宰马来充饥。秀吉麾下猛将清正大人为此耿耿于怀,记恨于他认为后勤补给不力的秀吉宠臣三成大人,这也为秀吉家族走向灭亡埋下后患。
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那一年,万历进士、明朝大臣徐光启入耶稣教,洗礼后取教名保禄。他师从利玛窦,学贯中西。徐光启这样评说“安土桃山”时代双雄:“信长为人雄杰,多智略;前是六十六州各有君长、不相统一,至信长征伐四出略,皆臣伏,无敢异。此人智计叵测,十倍秀吉。”无独有偶,当时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西班牙商人阿比拉·希伦称信长为“伟人”,在其记述的史书中赞颂信长的“勇气,宽容,之前的高雅等,其诸多优点令人爱惜。”
据教士鲁德照说,信长的那位老朋友范礼安一大早就凭栏观涛、北望神州,向大明王朝的方向,发出沉痛的呼唤:“岩石!岩石!汝何时得开?”他多年的憧憬迟迟未能如愿以偿,直至万历廿九年,利玛窦进入京师。不少达官显宦和学者闻人成为教友,向范礼安发出北上的邀请。万历卅四年,正当范礼安准备启程时,这位来自那不勒斯王国的耶稣会教区事务视察员却患病身亡,至死未能成行。
这位著名神父去世的时候,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已三年,虽然创立江户幕府,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仍令他寝不能安,传闻淀殿屯兵十万,在片桐等老臣辅佐下早有防备,钱粮充裕,足可随时开打。家康揣着心事,往往大清早就出外狩猎,甚至多日不归。从我二十八岁那年起,亦即“天正壬午之乱”后,家康将他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负责,为他父子经手打理其家族里里外外大小事务,包括委托我以走亲访友“串门儿”的姿态出使重要诸侯家中,甚至秘密往来各战场阵地之间折冲樽俎。这不只让我从早到晚操劳忙碌,也使他那班心存“重男轻女”观念的家臣和兄弟子侄们很尴尬。
忠世就经常蹦跳,还去家康跟前闹腾过,后来忠世在小田原城临终之际,我到他病榻前悄悄给他看一条从裙子里掏出来的白狐尾巴。忠世一见之下,睁大眼睛而亡,当时不知是何心情。其实我找一条白狐尾巴藏进裙里,已然找了好久才找着,就是为了不时亮出一点给他看,逗逗忠世也很有趣。然而没了忠世、数正等一班老家伙之后,日子变得寡淡许多。
虽然家康有意锁国,那阵子我还是努力从中斡旋,促成了林罗山、惺窝、威廉·亚当斯、扬·约斯坦等各方面的有识之士到他身边帮他开阔视野。家康聘用英国人三浦按针亦即威廉·亚当斯为外交顾问、贸易事务官,并向他学习世界知识、天文和数学。他甚至默许耶稣教的传播,后来因感到危及传统的分封建领,又加以禁止。幕府在直辖地首先颁布禁教令,翌年便把这一法令推行到各处。进而对番船贸易也严加限制,惟独对明朝往来船舶不加任何制约,颁令允许明船任其自由往来。此后,他子孙虽厉行锁国却也对明朝网开一面。亲近明朝,与内心深处从来暗慕甲州的信玄一样,其实是家康情有独钟的某种执着心态。有意思的是,甲州本来就一向亲近明朝,并且早在宋元时代就跟那边的人往来密切。
每天清早,从来不苟言笑的春日山城主人景胜悄然出门,戴上一顶斗笠,在“奇行者”庆次的陪伴下混入寻常巷陌之间,看繁忙的人们奔劳谋生。流浪的庆次自从在京都遇上了此生至友兼续大人,从此一见如故,由于兼续极力推荐,庆次成为景胜的家臣。终于再不流浪,甚至当景胜处于困境之时亦不离不弃,拒绝别人高俸拉拢,只要低薪,至死也陪伴在景胜与兼续身边。景胜系毘沙门天“越后之龙”谦信公的养子,兼续乃战国历史上两大著名陪臣之一,智勇双全,而且是出名的美男子。兼续为人磊落,个性非凡,自然和庆次惺惺相惜。
关原大战在各地引发激烈战斗,面对“独眼龙”政宗及其娘舅最上义光联军猛攻,庆次担任殿后以换取景胜撤退机会,并与兼续率八百人力战最上联军,使向来号称羽州纵横无忌的最上军损失惨重,数番战斗后,迫使最上联军撤离,成功的阻止进攻。庆次便自称“天下第一将”、“枪法第一”。这倒也并非全属自吹,当时的战况已经到了兼续准备自尽的地步,此刻庆次一生中最传奇的战斗场面出现了。据闻他深夜亲自带十七骑十七人闯入最上家的联营本阵,最上家当时的家督是羽州第一智将最上义光。庆次突然闯营,直扑义光本阵,几乎冲杀义光本人,逼得最上和“独眼龙”联军连夜退兵。而庆次十七骑十七人毫发无伤。而据最上义光自述所称,当时庆次仅率领七人,加上他自己共八人来袭,其中有庆次,朱枪五人众,庆次随从二人共八人。他们八人高呼:“你们的大军被包围了!”
“独眼龙”有没有吓到假眼球掉出来,这就不得而知。不过每当提到此事,义光都显得满脸晦气。他原本就一脸晦气,生来如此阴暗。不仅面色阴晦,而且目光阴暗,甚至内心晦暗。他操纵自己妹妹义姬带着一帮男女亲兵去嫁给奥州诸侯辉宗,一直怂恿义姬弄死丈夫、搞乱其家,以取而代之。不料义姬爱上辉宗,没有下手,还给老公生下了“独眼龙”政宗,后来“独眼龙”给这一对居心叵测的兄妹造成了极大麻烦。义光又攀附秀吉,找机会暗整“独眼龙”,不料秀吉老年昏暴,非仅妄动干戈远征朝鲜,还杀掉了自己的养嗣子秀次满门。义光的幼女嫁给秀次当小妾才刚让轿子抬来过门,就给拉下绣轿一起押去斩首。义光四处求人说情,也救不回她的命。后来义光疑心自己的儿子要谋杀他,先下手为强,干掉他儿子之后才发现冤枉了儿子。他绝了后,全家灭亡,领地被别人收走。
在京都,翠叶掩映下,印象中的每天清晨,总有一群小孩儿提着桶,跟随他们老师傅出来禅院外打水。
难以忘记我在清水寺那段日子,茶水大师教我煎茶的时候,见我不时分心聆听山坡上那间亭子里飘扬而出的清琴之声。每天早晨,林雾弥而未散之际,总有一个人孤独地在那里抚琴寂坐。
师傅告诉我,不要去打扰他。我睁着不解的眼眸望着师傅,能阿弥的这位茶艺精湛的庶出幼子,如今垂垂老矣。调皮依然不减当年,他挤挤眼睛对我悄声说道:“那是松永弹正。每天清晨,他会一个人坐在那间亭子里,安静地弹奏。几十年风雨不变,还是那支曲子。不知在等谁?”
“久秀大人心怀天下,”我师傅叹息说,“或许到最后,世上也不会有人能理解他的真正一面。”
后来我还看见一个眼神疯狂之人在山间的清涧旁洗刀。此人一身华服,头发蓬乱,抚刀而坐,睥睨自雄。
我认得他是有乐的哥哥,正要躲起来,却见从来抚琴寂坐亭间长日不出一言的久秀大人出到亭外,迎于石阶之前,仰天憬然,说道:“刀锋冷,而心未冷,热血未冷。”
“你这个幕府执政,曾经帮着扶起公方又杀了公方,传教士称你为‘造王者’。”涧旁洗刀之人眼光炽热的说道,“久秀大人,闻知我护送公方的兄弟义昭上洛,你又想出山了吗?”
久秀大人轻衫缓带来拜,抬首说道:“久秀不才,想为阁下引见一人。”拍了拍手,石阶下树荫里立起一个天青服色的年轻人,应声而至,向眼神疯狂的家伙施以初见之礼,从容拜称:“在下义继,参见信长殿。”久秀沉声道:“没有三好家的支持,就算有信长殿的武力撑腰,义昭的将军之位拿得到手也坐不稳。”
“可你已经跟三好家闹翻了,”涧旁洗刀之人横刀按于膝上,睥睨道,“我围攻胜龙寺城在即,你还有什么牌可出?”
“我闹掰的是‘三好三人众’,不是整个三好家族。”久秀大人引荐道,“此乃三好义继。有他就能帮你凑成一副好牌。我们商量好了,今后要一起支持你!”
这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站在天青服色的年轻人背后那个人。显然有乐那位眼神疯而不乱的哥哥也留意到了他的存在,冷哼道:“背后那个是谁来着?”
那人微笑行礼,拜道:“区区不入尊目。小人也是三好家的一员,名叫康长。”
后来我和秀吉一直想干掉这个家伙。可惜没找到机会,他太狡猾。更狡猾的是,就在秀吉有机会要杀他的时候,这家伙先死掉了,没杀成。
此后有一段时间,秀吉怀疑是我弄死他的。不过当初,这个名叫康长的伶俐家伙却是最先与秀吉接近,并且由藤孝牵线,悄悄投向信长进京的军队。率军的这一路将领正是秀吉。此后他收秀次为义子,与秀吉一门关系密切。而且狡猾的在本能寺生变后率军响应秀吉。
尽管如此,秀吉曾经悄悄告诉我,仍然想杀他。还做了个掐死的手势,表示恨不得亲自下手,把他捏死在我们面前。或许这也是因为那阵子秀吉情绪低落,经常在旁边没别人的时候哭。我听见他在庭园的花树下低抑而嘶哑地哭唤:“主公啊!你这混蛋,我想你……猴子真想你了,主公啊!”
秀吉老成稳重的兄弟秀长对我说,成为天下霸主,并不意味着想杀谁,就能杀谁;或者想动哪个就能真去动哪个。对于有些人,即使心里再想杀也要忍受他。削心约志,遏制私念,这才是合格的统治天下之人应该做到的起码之事。从他这里,我学会了后来怎样忍受阿福。儿媳阿江对此就无法理解,她和丈夫秀忠总是被阿福这样一个奶妈气得忍无可忍。
甚至我能理解久秀,虽然我恨他杀害义辉,还间接致我父亲“筑后守”直政大人于死地。但我从来无法忍受前久、康长这样的人。不论他们在世人面前如何伪装、怎样表演,也无济于事。在我心目中,这便是我家翁信虎公常常鄙夷的魑魅魍魉。
然而三好义继却是例外。这位三好氏最后一代当主,我觉得他在那堆浊物里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大概因为他其实本来就不是三好家族长大的人。他是十河一存的儿子,本名十河义继,起初名叫十河重存。由于父亲十河城主一存急病逝世,由伯父三好长庆收去养育。后来成为长庆的养子,改姓为三好。翌年,长庆病逝,在三好长逸、三好政康、岩成友通亦即所谓“三好三人众”的拥立下,成为了当主。从当时的将军义辉名字中的“义”字改名为三好义继。义继主掌三好家门之后,三好三人众控制了三好家族大权,暗杀义辉均由他们负责。此事过后,三好三人众与久秀不和并进入敌对状态,义继却亲近久秀。
在久秀的派系与三人众的势力长期混战时期,义继一直处在三好三人众的监视之下。对三人众一直不满的义继逃出被迫幽居的高屋城,与久秀达成联合,而后便与久秀一起开始了与三好三人众的长期作战。由于义继在两个势力间的游移,近畿一带大小豪族也因而反覆不定,而这也使得三好三人众的立场变得可笑起来。而义继之所以选择久秀,据认为是与久秀毒杀义兴的传闻有很大关系。正是由于义兴之死,义继才得以继承三好家,因此义继对久秀不可能不抱着一种感恩的心理。加上最初三人众是挟持控制义继,足以使义继产生强烈的反感,在年轻人简单的思路和个人好恶影响之下,义继很自然的就投向了久秀。然而他却没看到久秀那张谦恭脸容下的反覆无常。
三好三人众突袭义昭的住所,义继却率军参加了对义昭的救援。为表示感谢,义昭与义继一起放鹰,这也是当时莫大的荣耀。随后义继与久秀一起参见了信长。在信长撮合下,与义昭之妹结婚。
永禄十二年,趁信长率领清洲军主力返回美浓之时,三好三人众与龙兴等人共谋袭击义昭居住的寺城。信长在大雪中堪称神速的行军,仅用两天援军就抵达京都,当时从岐阜到京都至少需历时三天。而在信长抵达前,由于妹夫长政的援军与光秀的奋战击退了三好与龙兴一伙。呼应三好军的春景于高槻城遭信长进攻。春景投降后,信长不再原谅其背叛而处刑之。同一天,信长命堺市交出两万贯的矢钱作为军费,要求商人们服从他。此动作让堺会合众的商人从原先仰赖三好三人众抵抗信长,在三好三人众为清洲军击退后,改而臣服于信长。如此一来,信长成功地扩大于畿内的势力。
此后,义继与久秀终于认识到最大的威胁却是来自信长,元龙二年二月,久秀反叛信长,与三好三人众达成了和解,表面上看义继保持中立,实质上他却一直与久秀联合行动,一起致力于恢复畿内势力。甚至与久秀联手围攻有乐姐姐阿犬丈夫昭元的领地,三好三人众也加入对昭元的攻击。这一段时期正逢信玄上洛取得了巨大进展,义昭由此公然起兵反抗信长,并得到了三好义继的支持。究其原因,义继当年救援义昭已使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而义昭此后也用尽办法笼络义继,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义继作后妻。一向以个人好恶决定立场的义继自然而然的就站在了义昭一方。此时三好三人众也出现在支持义昭的队伍中,可以说这是三好家内近十年来头一次真正的联合对敌,也许义继已把这次支持义昭看成了三好家再度兴盛的契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四月信玄于上洛途中去世,同月信长包围了义昭的居城,义昭显得不堪一击,交出人质后与信长讲和。七月再战,义昭再次兵败,逃入义继居住的若江城,八月二日信长军攻击淀城,三好三人众中的岩成友通战死。
这个人死了很多次,不知哪一次才是真的死了。他的茶艺也很好,曾在清水寺我面前露过一手。
据说那天在清洲铁骑兵临城下的前夕,三好义继拜别义昭,让人护送义昭逃出城外之时,义继郑重行礼,说道:“我的人生之路就到此为止了,往后还望将军保重。”义昭垂泪作别,叹道:“可我一直都在逃,不知这逃亡的命运还能推着我逃到几时?”
义昭离开若江城逃往纪伊,清洲大将信盛与光秀攻击若江,遭到义继的顽强抵抗。在此关头若江的三家老联手杀死被义继委以守城重任的金山骏河守,而后又打开城门引入信盛军,其余各部清洲军纷纷杀入城内,最终包围了天守阁。在此情势之下三好义继已经完全绝望,叹息:“对世间的忧虑到此为止。”随即亲手杀死妻妾子女,在最后时刻他终于展现出“十河之子”的武勇,持鎗击杀涌来的清洲军,亲手刺死多名敌军,最后终因体力不继而以鎗头自刎,结束了游移反覆的短暂一生,年仅二十二岁,多位家臣一同殉死。至此三好家的正统嫡流断绝。
他的命运,自从与我家的大膳大夫信玄互通书信暗结密约之时起,就彻底改写了。加入了包围信长、甚至直接对抗信长,命运变得不可逆转。然而信玄病逝后,信长随即猛烈反击,室町幕府灭亡,义继开始公开出面保护义昭,并为此而死,用生命履行了三好家族世代对将军的侍奉至死不渝之誓诺。
在世人看来,可悲的是义继半生基本上都站在久秀的一边,跟从久秀在三好三人众与信长之间反覆,然而到最后关头,久秀却背叛了义继,早就私下献地献宝投向了信长。这一次他没拉上义继,其原因不难猜测,不外乎是要把背叛信长的罪名全推到义继身上。有人说可悲的义继到死也只不过是久秀手中的一个玩偶而已。这样一个年少无知的主公,和三好三人众、久秀这样横暴的家臣,足以使一度称霸畿内的三好家族,在十年之内坠入不可挽回的深渊。而义继与三好三人众最后时刻的奋战,只是三好家武士精神所绽放的昙花而已。
然而我忘不掉那天在清水寺,看到年轻的义继与久秀相觑间的会心微笑,即便那是多么的不经意,总让我后来觉得义继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或怎么看他。
从小女儿家的心思想来,或许他也和我差不多,觉得跟谁在一起更舒服些,就喜欢在谁身边,跟他在一起。
记得那天我和自己暗暗喜欢的男人一起漫步,拿着零食边吃边走在长街上,既揣着说不出的窃喜,心里更感到无比的安宁与满足。从来没有忘记那一天,我们浑然未觉身后汇集了越来越多跟随簇拥而至的人,只觉那条街很短。
回来后我听说,信长集结大军攻击胜龙寺城,打出铺天盖地“永乐通宝”大旗,威震四方。
他从那条街上洛,直入皇廷。见到信长前往京都的雷霆万钧般上洛行动,执中枢牛耳的三好义继、久秀等人了解到信长的实力而臣服,其它隶属于三好三人众的势力多数逃亡,剩余的也纷纷投降信长。至此,从三好长庆以来,当权的三好家族面临信长闪电般迅速的上洛仅半个月就垮台,信长拥立义昭为将军。义昭劝信长担任副将军之位,信长看透了将军家的盘算并谢绝之。义昭遂有自立之心,要抛弃信长,不料被信长和整个时代抛弃。
按照当时将军家的惯例,未能获得继嗣地位的将军之子都要出家,义辉的同胞弟弟义昭早年被送入佛门,入兴福寺一乘院出家,取名觉庆。本来他一生应该是在僧院中度过,不料永禄八年,觉庆法师的兄长十三代将军义辉遭刺杀,义辉的堂兄义荣在三好三人众和久秀拥立下占据了将军之位。对于义荣而言,义辉亲弟弟觉庆的存在显然是一种无形的威胁。当觉庆的弟弟鹿苑院院主周暠被谋杀后,觉庆便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下一个被暗杀的对象,继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皓也被久秀诱杀。由于害怕杀害觉庆会引发兴福寺僧众的敌视情绪,久秀没有杀害觉庆,而是将其暂时囚禁在兴福寺。兴福寺僧兵们的中立态度,使觉庆毫无依靠,而义荣这边则为了防止觉庆逃走,派人监视一乘院。就在觉庆山穷水尽,等着受死的时候,前将军义辉的旧臣藤孝向他伸出了援救之手。觉庆在藤孝精心的安排下逃离一乘院,向“越后之龙”谦信、“甲州之虎”信玄、九州豪强贵久与义久父子等各诸侯处分别送出了请求援助的书信,并号召各地的势力支持自己成为将军。
然而只有信长以上洛的行动响应了他的号召。就任将军之后,义昭尊称信长为“御父”,以寻求信长对幕府的支持。此后信长便扩大权力并限制义昭的行为,义昭与信玄、元就、谦信、义景、浅井、本愿寺显如等各方势力联合反制信长,形成对信长的包围;但是都被信长打破。元龟四年信玄病死,对信长的包围趋于瓦解。同年信长举兵将义昭放逐,室町幕府就此灭亡。
晒干的盐腌带鱼绷直如剑,有的干鱼又隐约像刀的形状。这个东西叫咸鱼,不少人爱吃。
堺市卖咸鱼卖得最好的大概是利休他家。招牌是“千家咸鱼”,由于“家”字写的不好,而且显得模糊难辨,有些人念成了“千年咸鱼”。
每天清晨,千利休早早就闻鸡起舞。洗漱完毕,他取出一条又干又硬的咸鱼,绰握在手,捏个剑诀,在晨曦中舞剑。
舞完咸鱼之后,他就抹茶自饮。然后忙他的生意去了。
同属茶艺中人,不同于利休喜爱的抹茶,我师傅情有独寄的却是煎茶。
煎茶法不知起于何时,陆羽《茶经》始有详细记载。在汉唐先后产生了煎茶之道、点茶之道、泡茶之道。据说点茶之道在中原早已消亡,唯有泡茶之道尚存一线生机。唐宋元明,这几样茶艺门道先后传入我们这里。这儿的煎茶之道源于广东潮州的工夫茶,经本地茶人的崇新改易,发扬光大,形成了我们这里的“抹茶道”、“煎茶道”。茶道发源于中土,盛兴于我们这儿。这里的煎茶道保留了中原煎茶之道的精髓,并以此为基础发挥极致。
这里的人们也跟唐代一样,热衷此道。唐朝《封氏闻见记》有这样的记载:“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然而流传到我们这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诸侯豪族们附庸风雅成癖,更为推波助澜。
室町末期,相对于从前各种由皇室、贵族、武家、文士、僧侣、富人垄断的主流茶会,由平民百姓组办的饮茶活动“云脚茶会”也开始出现,在这些初期的平民茶会中,奈良的“淋汗茶会”非常著名,它采取的草庐式建筑后来成为茶道建筑的典范。在我师傅这里,就是以草庐为茶庐。其尊奉的茶道先哲有唐朝《茶经》的作者茶圣陆羽和在少室山茶仙谷茶仙泉隐居时写下《茶谱》、《七碗茶诗》的唐朝诗人卢仝。
有乐虽然号称利休门徒,不过千家并没把他算进去。利休的不审庵由江岑继承,属于利休正统的嫡脉。
其实有乐之道,似乎更接近于我师傅这一派,而且杂揉了很多其它东西,包括不知哪儿弄进来的东西。他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仿佛与己无关。世俗置否,他也不以为意。自得其乐,这便是有乐流的精神。
他把我领进家里之后,我就常常看不着他影儿,大多数时候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会不会是找利休去了?”听闻我探问,藤孝摇头说道,“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啊?”由于我不明白,藤孝啧然道,“说不准。按说他今天应该会去找利休,去的话恒兴大概会跟他一起去,免得他又半路不见了,猴年马月才露面。不过恒兴也不见了,或许有乐去不成也说不定……总之,你别管他,你自己玩你的。我们都习惯他这样了。”
我纳闷地问:“光秀在那边干什么呀?”
“找衣服,”藤孝拿着一簇带枝儿的竹叶遮掩脐下,探头张望道,“他撅着股在院子里伸竹棍儿挑取信正晾在杆子上的衣衫。刚才你从窗子那里看见信正没有?”
“看见了,屋里还有好多书。”我伸着脑袋望了一望,问道,“不知是什么书啊?”
“哦,他胡编的古里古怪故事,没人看的。”藤孝微笑道,“记得书名好像叫‘星河古什么穿越’之类……总之,不知所云。你不要跟信正说话,他会把你说晕,弄乱脑子还是轻的,我儿三斋说信正没事就喜欢钻研琢磨一些古里古怪的名堂,包括崂山术、道家的羽化飞升、仙家的九重天之境各个入口进出寻奥、天外飞槎、奇肱国飞车、玉米和蜜蜂的神秘来历与金星的奇怪关系溯源、天茧等等莫名其妙的东西,结果汇集成书,没人看得懂。”
我听得好奇心难抑,忍不住要去拿一本来翻看,忽听信正在屋里说道:“外边是谁在偷我衣服?光秀大人和幽斋吗?不如进来陪我喝杯清茶,等一下我送你们两件干净的长衫。”
本来我已绕到窗后,探手刚要伸去拿堆陈及窗之书,趋身之际,却被树枝搭衫,此时闻听信正在屋内又说道:“外边还有谁?都请进来罢,好久没人到我这儿作客了。”藤孝与光秀互打手势,不知有没拿到衣衫就溜开了。我一挣身,被树枝勾开了衣襟,只见一人从树后转出,拉我避去树影里边,抬指贴唇,低声说道:“嘘!你衣衫不整,别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露出酥胸多不雅观!”
“啊,我露胸了吗?”我闻言忙要掩胸,那人眼光疯狂而觑,忽有所见,啧然道:“胸脯上有明显的手印,究竟是谁留下的‘咸猪手’痕迹?”
我低头瞧了瞧胸口,红着脸说道:“先前爬出池子之际,似乎昏暗中不知被谁摸了一把,当时忙于躲避你拿来的那个炸鱼之物,也没在意……”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如此大事怎么可以不在意?这分明是‘禄山之爪’,不是一般的‘咸猪手’袭胸这么简单。”
“谁的爪?”我听了一怔,不由讶问。眼光疯狂之人拉着我往树丛间乱走,没回头地说道,“安禄山。你没听说过这个人吗?”
“刚才我被一个名叫安禄山的家伙摸了吗?”闻听我愕问,眼神疯狂之人转面说道,“安禄山这家伙摸的是杨玉环,不是你。”
我听得摸不着头脑,掩胸而行,问道:“是不是‘贵妃醉酒’的那个杨贵妃被摸了呀?”
“对,然而这里重点不是讲醉酒被摸。”眼神疯狂之人说道,“所谓‘禄山之爪’这样有名的掌故你没听说过?安禄山仗着唐玄宗的宠幸,经常进宫胡玩,一有机会就摸杨贵胸……啊,不是……摸杨贵妃的胸。为了保护胸脯,不被‘禄山之爪’抓坏,据说杨贵妃发明出了胸罩这个东西,后来这个神奇的发明通过丝绸之路流传到了西方,聪明的妇女们进行了种种改进,使之广泛应用,此后方兴未艾。”
我听了之后如坠云雾里,懵道:“然后呢?”
“这个故事的重点不是然后,”眼神疯狂之人说道,“其重点是,安禄山这个家伙胆敢在唐明皇眼皮底下对其心爱的贵妃干出这种小动作,可见他内心里暗藏的不轨之意其实一直以来就掩饰不住。后来安禄山举兵反叛,并不奇怪。因为一直有蛛丝马迹可寻。日前你曾含蓄提醒过我,委婉地说要小心祸起于萧墙之内。我听了之后并没有太往心里去,直到先前我被‘咸猪手’摸股,刚才你又遭‘禄山之爪’袭胸,足以引起我的警惕。在我眼皮底下竟然发生这种无耻勾当,看来我们当中有安禄山。更确切地说,先前安禄山那样包藏祸心的家伙就躲在我们泡澡的池子里面。你说,他究竟是谁?”
“我有提醒过你要出事吗?”我闻言难免纳闷道,“不知你们这里会出什么乱子啊?先前他们还劝我说留下来就没事了呢……”
“谁说没事?恐怕迟早将会有大事要发生,”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然而你就爱卖关子、装糊涂,不爱跟我明说。从小就会跟我打哑谜来着。先前连我都被偷袭了,究竟是谁干的,你心里就没一点谱吗?”
我红着脸说道:“我干的。”
“什么?竟然是你……”眼神疯狂之人听了一怔,我连忙又说道,“先前我觉得是你从水里伸手掐我腰股一把,我忍不住也掐还你一下,咱倆扯平了对不对?”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光秀或者秀吉……”眼神疯狂之人懊恼道,“那又是谁摸黑趁乱偷袭了你胸脯,并且在酥胸上留有鲜明的指印……”
“这个就真不晓得,”我整理衣襟,转头说道,“如果不是你,想必就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的,还在信正那边屋檐悬挂的灯光照映之下让你瞧出有些隐约可辨的印痕,不过这会儿什么都看不清了。你拉我离那片院子这么远干什么啊?”
“我没著衫,”眼神疯狂家伙在树影里低哼道,“不想给太多人看到我这样子。咦,你的衣服怎么不被偷呀?”
“是被人偷走了衣服吗?”我讶然道,“还好没跟你们的衣服放在一起。我把自己洗过的衣服藏在池子另一边的石头后面。虽没晾干,不过还可以穿……”
“找到衣服没有?”眼神疯狂之人突然发声喝问,树丛里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纷纷摇头,秀吉懊恼道,“唉呀,早知就不把衣服跟你们放到一起,天晓得被谁偷走了去。主公啊,不如别找了,就趁天还没大亮,咱们赶快跑回家。不然天一亮,被很多人看见就糗啦。”
“看守衣物的小侍呢?”眼神疯狂之人忿然道,“他玩忽职守去了哪里?本来应该叫恒兴来看守我们衣物才靠谱,恒兴去哪里了?”
“没看到。”秀吉在一簇移动的树叶里伸头说道,“昨天似乎就没看见恒兴。大概他去跟信忠公子办正事了,毕竟他如今已被拨去给信忠公子那边当首席家老。不过,也有人说他被那谁家小孩儿搞到脸,中招之后去寻解药啦……至于看守衣物的小姓,刚才有人在树丛里看见他被人敲晕了,躺在那边,将他弄醒盘问不出什么,只说被人从背后敲了一下脑袋,就倒下晕过去了。主公啊,谁会趁我们泡澡,来偷走我们衣服啊?想是‘无衣流’那帮家伙仍在附近出没,鬼鬼祟祟捉弄咱们。不如我们先回去罢,免得又着了道儿。”
夕庵也在一团移动的树叶间表示赞同:“这就一起回去吧。主公,我们太狼狈了……”
“我们有胜赖狼狈吗?”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胜赖在山梨汤村的温泉泡澡,一群信州小池村的农民冲进了胜赖的澡堂,趁他光着身,把他堵在里面讨说法。可以想象胜赖当时有多么狼狈!我听说后哈哈大笑,为此欢乐了一整天……不信你们问她,知不知道这回事儿?”
如果是在家康父子所谓“太平盛世”的江户时代,那么这种行为是不合法的,村民们会受到严惩。但在这之前的所谓“乱世”,领主和农民之间还是比较亲密的,因此这些村民果真是老实不客气的冲进了胜赖泡澡的地方。
小池村的老百姓向来都是在邻近的山里割草。然而,那片山的领主桃井将监立起了“禁止进入”的牌子。在那个时候,桃井没有得到胜赖多少赏赐,手头比较紧,于是就拿小池村的居民开刀。本来小池村的居民在他的领地里免费割草是很久以前就约定俗成的事,可现在突然要收什么“进山费”,对小池村的居民来说当然是件关乎生计的大事。于是,感到事态严重的小池村居民提起了诉讼,要求府中进行裁决。但是双方的主张几乎就没有达成一致的可能。小池村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决定向胜赖当面直述他们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于是,发生了“泡汤事件”。
胜赖左右为难,处境之困窘可想而知。那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期,财政的吃紧势必导致税收的增加,但增加税收又导致地头领主的利益受损,在此情况下苛捐杂税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因此胜赖自己才是这件事的祸首,而面对村民的请求,拒绝的话是得罪村民,同意的话是再次得罪领主;如果拒绝,谁能保证失望的村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如果同意,那是被村民胁迫做出让步,将被家族中反对他的人所诟病。
“没钱是很难过,”眼神疯狂之人冷笑道,“归根到底,这都是没钱闹的。甲州金矿早已枯竭,坐吃山空,胜赖没钱了。他不懂得生财之道是要靠商业的繁荣,而不是只凭土地的增加,他们只知掠夺,不会休养生息,最后把自己逼入了困境。身为家主,胜赖跟义昌他们总是因为钱的事情闹别扭,最后闹翻,逼反了一个又一个。连镇守‘木曾口’这个要隘的义昌也拉不住,合该胜赖要自取灭亡。”
我听了心念一动,暗暗的记下了这个事情。忽想:“不如就趁天还没亮,再试试逃走……”
“这边这边,”旁边有簇树叶里伸来一只手,拉扯我衣袖,秀吉叫唤道,“主公啊,你看她要去哪儿?”
“能去哪儿?”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快趁天还没亮,这就跟我们一起回去。”
我跟在后边,一路寻找机会开溜。走了一阵,林雾中传来许多人吟唱咏叹的歌声,虽然听不出他们在唱什么,但觉歌声祥和,充满了吁嗟赞颂之感。
“搞什么鬼?”眼神疯狂的家伙也和我一样在晨雾里边走边望,只见四周影影绰绰地出现不少捧着小灯缓行的白衣白袍之人,长秀也混在其中,跟着那些人唱着赞叹之歌行走。秀吉凑过来小声说道,“似是重友他们那伙善男信女来着,看样子是要往小河那边走去。主公啊,咱们悄悄混入当中,等这帮家伙下水浸洗,就偷他们衣服穿。”
“主啊!”一个咧开嘴傻乐的矮小家伙在河里打断旁边的金发之人念念有词,仰面叫嚷道,“大家好,我是泷川家的一积。你们不要把我的名字写成‘一绩’,本来我是一大早跑出来,到小河边准备炸鱼,不知为什么被你们包围了起来,还硬要按我下水浸泡……”
金发之人啧然道:“闭嘴!你来都来了,直接就泡罢。就当是快速洗个头!”说完,不顾挣扎,在旁人帮忙之下,合力将那咧着嘴的矮小家伙按入水里。
秀吉见势不妙,转头说道:“主公啊,前面有点危险。不如咱们先返回树林躲一会儿,别让他们看见,要拉咱们下水……”
“四周都有人,我们还能躲哪儿?”眼神疯狂的家伙转顾懊恼之余,忽哼一声,迳直往水里跳,扑腾道,“快跟我下来,咱们扮作晨泳,一路游走。”
“那几个扑水的家伙是谁?”我乘机后退,闪身溜进河边的白衣人丛之间,听到有人说道,“这么早就出来游泳,也不怕着凉。咦,你们瞧那几个家伙从我们跟前游过去的时候,纷纷缩头入水,又一齐伸脚出水面,抬腿做出鹅颈般的花样动作,就像一群嬉水的鸭子或者白鹅……”
我觉话声透着耳熟,寻过来一瞅,只见信照拎着一笼青蛙,转觑道:“有乐找你一晚上了,怎么也不回他那里去吃火锅?”
没等我回答,信雄穿过人丛,越众走近,先挺胸展示一下肌肉,拉起我的手就走,说道:“小婶婶,你这么早就出来晨跑啊?走,咱们跟信照回去吃青蛙火锅。”我怕溜不成,挣手说道:“可我想顺路去看看信正藏书那个小祠。听说里面有很多书……”
“那小祠就只有一部书,倒是印了很多本。”信照跟在后边堵着我,提着笼子说道,“别去了,回头帮你要一本。其实没人看书的,大家就只爱玩,书只是摆设而已。不如捉青蛙好玩呢,瞧我大清早就捉了一笼,除了做火锅,还可以煮蛙粥,很补噢!”
我见溜不成,难免纳闷道:“可是你们那边屋子不是着火了吗,还没烧光啊?”信照笑道:“没烧光。就只信雄那院烧焦了,连带信孝那边也被熏黑了半片屋宅。不过园子里的那些老院落虽然看上去连成一片,其实我们都是相邻互挨着的小院落,彼此皆有石墙隔开院子,不是大火一般烧不过来。幸好附近有许多人,及时扑灭了火。傍晚又下一场雨,我那边院子一点事没有,大家可以尽情来吃来睡。”
我问:“有乐那边呢?”信照拎着蛙笼边走边瞧,说道:“他那边也没事儿。不过你别去他那里了,万一他老婆来撞见了不好。毕竟她家被你家灭绝了,你和她之间这个仇别忘记。大家都说她不会善罢的,小时候我抢她一颗糖去吃,她都耿耿于怀……”
“每人喝了一碗香喷喷的蛙粥之后,”长利看着我们面前的空碗,拿着勺问,“是不是感到神清气爽了很多呢?尤其是阿嫂,你们看她脸色又变得红润了。”
说着,又给我勺了满满的一碗,呈递过来。信照捏着筷子饮粥道:“长利的厨艺还行,不过这粥还是略微清淡了些。咱们只吃一碗就好,接下来香辣味的青蛙火锅才够劲儿!”
“哇,你们一大早就吃火锅啊?”信包在廊下漱口,寻着香气过来挨个门往里瞅,随即探脸到我们搞火锅的这屋,皱眉道,“什么名堂?”
“主要是青蛙,”信照捏箸伸去搅拌滚烫的汤锅里,流着汗说道,“其中还有鱿鱼、河虾、溪蟹,以及各种不知名的小鱼,佐以鲜红辣椒、地瓜叶、南瓜叶、萝卜、豆腐、粉丝、香菜、葱蒜、番茄……你尝尝什么味道?”
虽然说起来有这么多名堂,其实却看不出。就连所谓的蛙粥,也看不出米粥里有蛙。信照耍着刀子,事先把鱼虾、螃蟹、以及青蛙,一古脑儿削鳞去壳、剥掉外皮、剔除骨刺,将肉切成小片,有的还揉成小团儿,拌上佐料,配以油盐酱醋撒上胡椒、炒碎姜末,竟然很好吃。
信包取汤匙勺了些热汤品尝,咂嘴道:“还行。给我添个位子,早饭就在你们这儿吃了。”
“哇啊,阿婶这足也变得红润了。”信雄捋我的袜子看了看,低着大脑袋说,“果然蛙粥是很滋补噢!”
信包啧出一声,提筷敲其脑袋,蹙眉说道:“茶筅儿!又搞什么?”
“没搞什么,”信雄忙替我捋回袜子,抬头晃避不迭的说道,“我没玩婶婶之足,只是看一看。”
“看也不行,”信包敲之曰,“又不是你老婆,是你能乱看的么?”
“可她现下谁老婆都不算是,”信雄捂头辩说,“有乐那家伙谁不知道他?虽然他带回我们家,也不等于他就想要。况且他要了也是浪费,不如给我。等一下我就去跟爸爸说,想要她……”
“想挨揍你就去,”信包瞪退他,随即伸箸夹了几块鱿鱼,放到我面前的小碗里,说道,“别理他,信雄这厮就会犯浑胡闹。吃吃吃,这鱿鱼很鲜!”
我小声问道:“有乐去哪里了?”
“哦,他呀?”信包勺鱼肉给我,说道,“在隔壁院子里吃了一晚上火锅。刚才好像还在那边,贞清拎来的火鸡肉,很不好吃。我也被拉去陪着吃了一宿,你瞧通宵吃火锅的结果是嘴巴起泡了……”
“先前我还以为阿嫂吃素呢,不让我吃那只青蛙。”信照啃着他盘里的清蒸青蛙,掰腿递来给我,笑觑道,“听说你们家是信天台宗对不对?”
“也不全是,”我把蛙腿拿去放在信包碗里,摇头说道,“我们那边也有信临济宗的。你们呢?法华宗吗?”
“其实一个意思,”信包拈起蛙腿就口,边说边说。“天台宗就是法华宗。这法华宗本是中土佛教宗派,始于河南净居寺,盛于浙江天台山,又称天台宗。其教义主要依据《妙法莲华经》,故称法华宗。天台宗是中土佛教最早创立的一个宗派,创立于陈隋之际,被一个名叫最澄的僧人传了过来。在平安时代与真言宗并列发展,史称‘平安二宗’。后来又由此宗分出日莲宗……你猜家康信什么?他表面对佛教与儒家装作感兴趣,其实不然。他对什么外来之物都不相信,却悄悄亲近本地的神道古教。听说你们那个春日神祠,就是他下令保留原领之地的。这让他们家臣很不爽。”
吃得高兴之时提起此人,让我更不爽。于是就搁下碗筷,摇头说道:“我饱了,你们慢慢吃。”
“不行,别忙走。”信照忙让长利盛汤伸递过来,说道,“再陪我们吃一会儿,有乐也快要过来这边接着吃了。”
“哇啊,你们吃接力火锅呀?”我闻言讶异道,“日以继夜这样吃通宵火锅,到底行不行啊?”
“有机会吃就吃吧,”长利端着热腾腾的汤碗,小心翼翼地放到我跟前,说道,“好时光不多。只怕转眼又要打仗,各种离乱,诸多聚散悲欢。没家的依然四处流落,有家的回到家,要养一大堆嘴等着吃饭,天天煎熬着过紧日子愁白了头,没打仗也照样难过。”
“别叫苦了,你要去跟信忠啦。”信照勺鱼肉给我,转觑道,“长利,看来你也要跟着去打她家那边。我就好些,陪伴信雄回去跟伊贺忍者周旋。前次泷川家的雄利都被打跑了,不知我能撑多久?信包,你在北伊势也算邻近些,可要帮我啊!”
长利见我朝他望来,连忙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不会去打她家。信忠给我一个任务,专去陪同从甲州接回来的他弟弟胜长,亦即阿坊,就是被她家那个谁掳去当了十年人质的孩子,记得他应该名叫‘信房’,不知为什么改叫‘胜长’……总之,接回这孩子之后,暂时由我来照料他,顺便教他习惯咱们清洲这边的东西,毕竟他自幼在信玄那边长大。对了,你以前有没有在你家那儿见过他?”
我想了想,摇头说道:“没印象。其实信玄公身边的人,我很不熟悉的。记得他身边有很多人,年轻小姓也相当不少。由于他年纪比我们大太多,平日又甚严格,不是很随便就能接近得。来到你们家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家也有人住在他家里。”
“至少有两个。”信包低着头啃蟹爪,不时偷偷瞟我,没怎么说话,此刻却冷不丁儿接腔道,“犬山铁斋,除了他还有一人住在你那边家里,就是我侄儿胜长。”
信照笑问:“胜长你不认识就算了,你没见过铁斋?”我摇头道:“真的没见过。我扫地那边只有一个看祠的老和尚,样子像头陀。平时他教我怎样清扫落叶最利索,并没看到他使过铁掌……水上飘什么的。”
信包仰头打了个哈哈,脸上殊无半点笑容,提手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站起身走去屋外拣了一根扫帚,转返说道:“秋风扫落叶,铁掌断水流。”随即在我们愣望的面前耍弄几下扫把,霍霍生风。廊外有人驻足而观,说道:“好鎗法!”
信包抡挥扫帚,袍袂飘舞,俊逸出尘,就在我脑中不由得浮显出昔日远山祠前红枫飘叶飞舞的光景之时,信包飒然伸杆点到我鼻前,我想也未想,信手拈筷夹住。犹未夹稳,杆梢疾收,信包只手绰帚,回搠廊下之人,却只虚晃一下,转面问道:“贞清,你也算得是鎗法行家。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廊外驻足而观之人在檐影下垂手稍想片刻,说道:“虽是一支寻常扫帚,到了你手上竟耍出这等漂亮的功夫,着实教人佩服。你有这样的鎗法,不需要左京亮他们保护就能跟庆次一样横行四处了。想是已获得小豆七鎗之一、横扫守护代派的那位长辈之真传,然而双手持帚而使鎗法,后来又改而只以单手持击,却似鎗中藏剑,暗含剑法门道。不知这又算什么路数呀?”
“铁斋的路数,”信包单手挥帚,朝我指了指,笑觑道,“听说他年轻时曾经从河越那边一个谁那里学会了‘剑藏之术’,没和我们家兄长闹翻之前,也曾教过我一些。然而她只是拈筷随手一夹,便觑破了我这些虚把式。想必铁斋已然教会她更多东西,不知有没有这一手?”
“哪一手?”贞清在廊外刚愕问出口,信包晃手出袖外,往旁边蓄满清水之缸拍落,掌击水面,嘭然溅水激洒,非仅浇淋贞清满头湿漉漉,连信包自己在缸边也跟落汤鸡一般,不顾浑身潮湿,伸头瞧了瞧缸内,懊恼道,“从前他教我练一掌击水,整缸水全击溅出外,才叫功夫有成。你看我练了这么多年,里边还剩大半缸水没给一掌打出去。唉,难道还要练到七十多岁或许才成点气候?”
“来,吃吃吃,”长利勺了一大簇鱼虾肉塞我碗里,高高地堆起来,没顾往外看,忙着招呼道,“咱只管吃咱们的。都不晓得信包又发什么骚了,浪得一手好鎗法又怎么样?他在北伊势那边当女婿,也没什么仗可打。真打的时候又看不到他人在哪儿了,全是他麾下一大帮高手蜂涌上场,包括那些从明朝过来的玄袍道士,鎗林剑阵、花团锦簇。”
我却暗自觉得不安:“唉呀,原来教我扫地的那个老头陀竟然是铁斋吗?被信包识破了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放心吧,不会有事儿。”便在一恍神之际,信包突然又坐回我旁边,浑若无事般夹菜就口,瞟着我的神情,淡然道,“虽然铁斋跟我兄长翻脸为敌,可他没跟我闹翻。况且我姐姐犬山殿向来待我很好,她和铁斋的儿子还留在这个家里,我们向来亲近。”
“铁斋的儿子跟信正挺要好的,”听到信照在旁边插了一句,我忍不住问道,“那个信正怎么回事呀?我觉得怪可怜的,听说他写了一本书……”
信雄捋着我的袜子悄往里看,闻言忙道:“别理信正,他写的那些东西没人看的。”
“茶筅儿,你又……”信包提箸敲开他,瞪之曰,“信正的母亲是原田那边的双鎗直政之妹,他从小跟舅舅一家亲近。自从舅舅在进攻本愿寺时战死,一门遭冷落。外间传闻流放的丹羽勘介最近又被召回辅佐有乐,信正舅舅一家却仍遭放逐,而且已成定局。信正元服之后,娶他伯父信广的女儿为妻,成为古渡城城主,并且与信广一样被称为大隅守,成为信广的继承人。按说他应该与长秀密切,毕竟同是信广的女婿。然而没有……唉,听说他最近有意剃发出家。”
长利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捣腾了一阵,转身拿本书给我,笑道:“瞧,这就是他写的那本书,不知所谓到极。”信照洗菜道:“这书似乎也不全是他自己写的,我听说提教利他们帮他做的汇编。不知是不是传闻中他们一直在弄的那本什么‘星河古图穿越’之类玄奥名堂……”长利指着书皮儿,说道:“应该就是这本,你瞧!”
信包啧然道:“你在我屋里翻箱倒柜找东西,还挺利索的啊。是不是来翻我东西习惯了?”我拿着书未及翻看,闻言讶问:“这是你屋吗?先前我还以为是在信照或长利那里做火锅吃呢……”
“当然是他屋宅,”信照捧着一盘剔好的蛙肉片儿倒入锅中搅拌,笑道,“我屋里东西多而且乱,长利那边满屋人,都挤不下一张火锅席。信包这院里做火锅最合适,宽敞而清静。早上我没看见你,就直接搬东西进来做菜了。”
“信雄也在这里睡,是吧?”长利添着柴火,笑眯眯的问。“我那边人多嘈杂,要不我也搬过来跟你们作伴,随便打个地铺什么的就好。”
我正翻着书,越看越纳闷儿,信包伸头悄问:“有没看见我那本诗集,后来四处找不着了……”我料有此出,就从身上掏出个皮袋儿,解开束绳儿,从里边取出一卷诗集塞还给他。信包接过去随手翻了翻,又道:“你若还想找什么书看,我里屋还有很多。不过更多藏书已经陆续搬去北伊势那边了,我一般都在居城那里住着,亲族聚会或者节日才回来家乡这间老屋里小住。他几个也一样,这儿是我们从小住过的老宅子。有乐常来住,都是他让人打理清扫整洁,平时阿市她们也帮忙照看。”
我抬头问道:“这边也归有乐管吗?”信照勺汤试味,咂嘴说道:“除了打理他被赐予的整个郡,他也帮着管理这边。我们那位当家兄长搬去安土城之后,岐阜和清州城后来虽归信忠,不过清须乡下地方仍然交托给有乐照看,平时则是贞清在打理。贞清不爱离乡出外,宁愿奉命留在家乡守护。有乐和他挺要好的,也常托他去帮着照看家康的生母于大,她跟继夫俊胜就住在有乐那个郡内。”
长利不安道:“有乐要被调去打仗了。我听信忠身边的人说亲族聚庆之后即将征伐甲州,准备让有乐从木曾口进攻鸟居卡,为叛将义昌当助攻。然后担任接受深志城降伏的职务,还要派他与森长可和团忠正一同向上野出兵并降伏小幡氏。”
我听了默记在心,随即安慰道:“我想他应该不要紧的。鸟居岭那边无非就是猿飞佐助经常出没的地盘,深山老林里有很多凶悍的猴群,爱拦路抢人东西,还会扔石块打人头破。至于上州一带,除了小幡家有许多秘术高手之外,也可能还会遇到昌幸家的手下……”
“那他死定了,”长利听了我的安慰,更增忐忑道,“搞不好有乐会死在鸟居岭,或者昌幸家。最近我总睡不好,觉得将会有很多人死!有乐可别在内……”
我也担心。为了不让许多人死,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只有避免战争。
“怎样避免最终开战呢?”我暗自寻思,“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想来可行。那就是开战之前,我赶紧跑回去找到胜赖并告诉他,镇守木曾口要隘的义昌要叛变,提醒胜赖先下手为强,领兵去拿下义昌,先搞定了这个叛徒之后,及早换将把守各个要口,使清洲和三河之敌得知我们已加强防备,他们未必还敢贸然来打。说不定这便能阻止开战,毕竟我们那边已有防范,而清洲同盟少了内应,就不好打了。大战或许一时就打不起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个清晨,我要好好计划怎样逃去胜赖那边。因为聚庆结束,就要开战。短暂欢乐过后,往往难免会有悲哀。
有乐他哥信长奏请朝旨,改年号为“天正”的那一年,我丈夫的兄长信玄在一路凯歌的进军上洛途中病亡。随即,信州诹访家族来的四郎胜赖到甲州当家,他兄弟五郎盛信被任命为高远城主。孙儿辈们接回流浪在外的那位奇怪老爷爷,他只肯到信州去住。我家翁信虎公前往高远城的途中,特意去观察了鸟居岭一带山林关卡,回来后设下“山林埋伏”之阵。盛信按他的意思,修筑“鸟居卡”布下重重死关防守,委托迹部治部丞、有贺备后守等数十名武将留心守护。
永禄四年,信玄对曾经为“越后之龙”谦信大人内应的信州豪族海野、高坂、仁科诸氏做出了严厉的惩罚。沿袭当初对诹访氏的处置方式,由信玄次子,天生就双目失明的龙芳继承了海野家名,称海野信亲。由近习春日虎纲继承高坂家名,称高坂昌信。
那年五月,信玄攻下信州安昙的森城,命仁科家族的城主盛政自尽。仁科氏作为清和源氏末流的名门,信玄不忍其家名从此断绝,因而让当时年仅五岁的五男晴清继承仁科氏的家名,改称仁科盛信,成为森城城主,起步就拥有亲族众百骑兵力。后来盛信入主高远城,直接统率的精兵逾三千。
消灭为敌的势力,并由自己的血亲或者亲信继承家名复兴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明的手段,信玄就靠这个,逐渐收服了长期反抗自己、而且情况错综复杂的信州诸豪族。随即又这般处置新征服的东海之地,让我丈夫前去继承神尾家族,命他跟从继承“一条”家名的信龙。
回想那一日,我跟随侍候信虎公一大早就上山察看形势的时候,这位奇怪的老爷爷指着鸟居岭周围的茂密山林,对我说:“这使我想起从前‘河东雄狮’氏康跟他父亲打来甲州,我在山中设下埋伏,与他激战的情景。然而信州这片地势更险恶,当年我若有这座山岭之地利可峙,就可以打败氏康,从而有望拿下关东。可惜我那时没有这样的好地方,如今我孙儿盛信有了它。倘能依我之计,善加利用地形,好好排兵布阵,在此设伏,将会有很多人死在这里。”
当时四周一片宁静,朝露凝珠,翠叶鲜嫩。晨霭之间,赶早忙活的人影散布在田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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