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玄进军天龙川之前,曾高兴地带领全家去看海。
包括亲族子弟、女眷、小孩儿们,也跟他年轻一辈的兄弟子侄蜂拥而往。许多人从甲州、信州一带的山里出来,平生头一次看到波澜壮阔的大海,那般观感定然好难磨灭。
家人们兴高采烈地聚集在海边,与信玄一起面朝大海,激动地泪流满颊。
这天,信玄告诉大家,他预备领军上洛平天下,首先要进军天龙川,消灭远江、三河之敌,其中包括龟缩滨松城的家康,及其背后“清洲同盟”的援军。信玄气势如虹,在帐篷里提笔给久秀大人亲手致函,告诉久秀:“远三凶徒之歼灭,指日可待。”
写完信他将笔一扔,脱鞋跑去海边,与全家人手拉手踏浪嬉水。稍后并肩而立,一起默祈胜利,忽然巨浪劈头打来,将他们浇淋成了落汤鸡,信玄脑袋上的“丁”字帽也软蔫蔫地耷垂而下。
拿下东海巨人遗留之地、顺便看完朝思暮想的大海后,经过大约一年的准备,信玄从甲府的踯躅崎馆起兵三万五千余大军,目标直指京都,讨伐信长,获取皇旨册封以号令天下。
“美男子”信友率秋山军中途离队,悄往岩村城移动,出奇不意地向有乐姑妈阿艳统领的远山一族扑去。与此同时,本愿寺显如号召门徒加强攻势拖住清洲军主力,以遍地一揆响应信玄。越前的义景为呼应信玄,移兵惕防“越后之龙”乘机有所图谋。不过谦信大人并未出兵援助致函请求帮忙的信长。
信玄抱病发动“三方原大战”,进逼家康居城滨松。双方一度胶着,随后泛秀率领的清洲援军被甲州骑兵突破,清洲同盟全军总崩。家康虽逃得性命,已无力阻挡甲州军。第二年信玄乘胜进军陆续攻破三河诸城。然而在即将展开与信长一决雌雄的大战时,信玄突然病殁。时距全家去看海大概没过三年。
信玄一生从十六岁上阵,较大的战斗大约打了八十场。在这些战争中,只有三次是信玄被迫防卫,其余都是进攻。而在其余的战争中,攻城战就占了四十八次。而信玄的攻城手法,也是以强攻、困城为主,有时为了一座城池甚至要付出几个月以上的时间,不攻陷就决不退兵,这一点与《孙子兵法》所言“攻城为下”的主张是大相径庭的。他为此穷耗了许多精力,平生开拓领地达八十五万石至九十余万石之多,除了信长,能与之匹敌的也唯有辉元的祖父元就。
我小时候在东海,其实早就看过大海了,还拾了许多好看的贝壳儿。但我忘不掉全家去看海的那般热烈场景,尤其在有乐他们家越来越多人蜂拥来看巨洞的时候,不知为何使我又想起了巨浪拍打全家、人们淋成落汤鸡的狼狈奔窜情景。
天亮之后,那个地方已经密密麻麻的聚满了许多人。我远远地望着他们围在巨洞四周,七嘴八舌的谈论。不时听到一些人咋呼说有东西要从洞里出来,受惊吓的人群哗然后退,起初纷纷跑开,因见没动静,又慢慢围聚而回,然后又闻别人咋呼说巨蛇要从洞里出来,人们惊恐纷逃,犹如潮水滚涌,四散奔窜。后来又听说没有东西从洞里出来,人们才惊魂甫定,毕竟难抑好奇,又迟疑地返身聚回洞边伸着脖看。
接近中午时分,昨夜我躺过要睡觉的地方已经人山人海。那个据说布局奇异的园子被闻风赶来看热闹的人踏平,我已无立足之地,早就穿起靴子去路边的凉亭里凭栏打盹。
夕庵气急败坏的走来,一路嚷道:“谁要你们破坏那些结界?所有布置全给搞没了,屋子还在不在?”我闻声睁眼,望见几个老头陪着夕庵和两个黑衣老僧挤进人群,一个苍发老叟忧虑的说道:“听说他们把屋子拆掉了,发现底下有个大洞。信张和雄久他们测探过,里面深得很!”
“楠长谙说,从前整修过屋子几次,并没发现底下有什么古怪。”有个谢顶老头满脸疑惑的张望道,“当时也没看到屋下有洞。我问过雄久,他父亲奉命监工翻修之时,他也在旁。并没发现屋下有任何异常,早年也没有出现这个窟窿。”
夕庵叫苦不迭道:“唉呀,你们呀!我听先辈的老人说,那屋子是暗藏有封印的,你们把它拆没了,怎么行呢?底下发现了什么古怪?”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领着几个和尚迎上前说道:“屋子下面除了同别处一样的土地,就是有个巨大窟窿,他们说是蛇穴,还捡了张好大的蛇蜕之皮。泷川和利家在那边召集敢死之士缒绳而下,进入察看,每次都因绳子不够长而返回,正在调集更多绳索连成一条更长的绳索,再派人下去查看究竟。”
“那个地方本来就不该再住人,”夕庵在一堆老头中间埋怨道,“早已废置多时,不是没有原因的。你们怎么又安排人进去居住啦?”
“那要问贞胜,”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头说,“他就爱撺唆主公胡搞一气。这不又瞎整了吗?”
“谁瞎整啊?”一人越众走来,眼神疯狂而觑,冷哼道。“你们又在这里胡搞什么啦?咦,天还没亮就拆我房子?”
秀吉闻声连忙挤过来说道:“主公啊,天早就亮了。你看日头在正中……”没等说完就挨折扇一击,眼神疯狂家伙瞪视人多之处,恼道:“我听说你们从天还没亮就拆房,折腾到现在快过午了,拆出什么名堂没有?”
“主公!”一大帮老头围上前七嘴八舌,谢顶老叟尤其激动,叫嚷道,“照着这么胡搞下去,我看要出事!”
“我盖安土城,你们不也说要出事?”眼神疯狂家伙睥睨一班老者,冷哼道,“我将稻叶山城改名岐阜,当初不也有人说是胡搞?你们就会瞎嚷嚷,我给儿子取名‘大洞’,可见有先见之明,预示着今天要发现一个大洞。你们预见到什么了?”
我突然想起一事:“似乎先已有谁提醒过我,说天黑之后会发现个洞,里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里边有什么东西?”闻听眼疯之人询问,那个名叫雄久的眉花眼笑男人忙趋前禀报,“洞很深。先前缒绳放下去好几个人渐渐窒息不支,只得又赶紧拉回来。主公啊,还没探出结果呢。”
眼神疯狂家伙啧然道:“看来你们不行呀。泷川他们呢?平日个个自吹功力如何了得,怎么竟然真气不够用啊?”几个家伙挤过来叫唤道:“不好,快请主公去拦住泷川大人,他要亲自下去了!”
“让他下去,”眼神疯狂家伙唰的展开折扇摇了摇,说道,“我为什么要拦阻?”
秀吉挤去看了看,又转回来说道:“重友他们做了几个看上去简易的呼吸袋,还弄了个好大的气囊给泷川挂在肩后。正把他往洞里放,说是空气不够之时,让他吸那些气囊。主公啊,快去看,很新奇!”
一个银发僧袍老者排开众人,扛铳而至,大声说道:“不要去!都退远些,增派人手守护洞口周边,拉开绳索把闲杂人群拦开。谁晓得洞里有什么东西受惊扰了要出来?泷川也是不知死活,居然就冒冒失失地钻进去,倘若撞见大蛇还在里面,怎生是好?信益,你去提醒泷川他们,到洞里每隔一会儿先放几铳轰击过后再继续下去。”眼神疯狂家伙身后有个伶俐小子答应一声,转身挤入人丛里。
“那个扛铳老头是信安,”我闻听铳鸣闷响,从亭栏边站起来望着那个方向,听到一人在身后说道,“他娶了信秀公的姐妹秋悦院,两家从而亲密,信安和年少的信长殿都喜爱猿乐,因此两人关系很好。但是信秀大人去世后他与犬山城主信清因为领地纠纷和信长殿疏远了关系。甚至一度彻底敌对,曾支持信长殿的弟弟信行谋逆。被流放后逃到龙兴公子之父义龙麾下担任家臣。义龙死后作为龙兴的家臣抵抗信长殿,结果都以失败告终,龙兴家族被消灭后,信安逃到京都。信长殿看在同族的情份上原谅了他的罪过,并且赐予他美浓白银的住所,此后担任安土城总见寺主持。他的儿子信家则担任信长殿的嫡子信忠大人的家臣。”
我见那个伶俐小子又转返,问道:“他是谁啊?”身后之人说道:“他叫信益。犬山城主信清之子,信长殿的堂侄。尽管父亲信清与信长殿闹翻,但信益仍侍奉信长殿。这家伙在茶艺之道留有不少逸事,而且常说要拜你为师。”
我转面笑觑,模仿眼神疯狂家伙之状,睥睨道:“真的吗?”
“咦,右近和蒲生大人也过来了。”我身后那人朝凉亭外打了声招呼,随即微笑回答道,“你们先聊,改天我带信益来拜师。到时候收不收,是你们的事儿。”
重友打招呼道:“三斋,你要去哪儿?”那人从我身后走出,到凉亭外说道,“你们聊,我去那边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大蛇。”
友闲从另一个方向走来,悠然道:“有就正好捉来做火锅吃。”
蒲生摇头说道:“真有那么巨大的蛇,早都成精了。能让你们捉来吃?”重友微笑道:“连你都这样说,恐怕是真没有了。”
“你听说过‘浮生幻镜’么?”我小声询问。“我看见有个人急着寻找这样物事。它有什么用啊?”
“听说过这么一种东西,”蒲生沉思片刻,说道,“总有人想走捷径,变着法子找路子弄虚取巧。然而这种虚幻的东西在现实中未必果真存在。”
友闲在亭畔笑觑道:“我听说有些人总爱寻找这类东西。声称此物大概能使人穿越回过去某个时候。甚至有人相信它能帮你重头再来一遍。”
“不要相信这些。”蒲生摇了摇头,说道,“人生没有二次机会,玩好玩坏只能活一次。”
“可悲的人生往往是,”重友叹道,“玩好和玩坏都是同一个结果。无论干的好,还是干不好,结果是同一个样。再努力也同样落得糟糕的收场,那才是最糟的人生。倘若处于这样的时代,才是最糟的时代。”
“没想到重友这么悲观,”友闲微笑道,“在你眼里,现下算不算好时代呢?”
“起码不是最糟糕的时候,”重友眺望苍梢远峦,说道,“真正糟糕的时代,是你只能说好、不能说不好的那个好时代。但愿我们不要赶上那样的好时代。”
诚如哲人所虑,许多年后,秀忠父子的幕府终于正式控制朝廷。逐步完成锁国,禁绝传教,同时对寺院也大加控制。使这里的人们经历了“葵三代”越来越压抑沉闷的岁月,甚至连歌舞宴会也一度严令禁止,将所有反对声音完全封杀。重友赶上这样的时代,晚年陷入苦难。
“我听闻,光秀和家康他们眼里过去才是好时候,因而志在复古,盼着世间一切倒退到他们心目中从前那般所谓好时光。不少人也和他们一样,认为那样的未来才是理想年代。你觉得未来会不会更好?”友闲含笑问道,“毕竟你的信仰不同于他们,或许你的信仰会让你相信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将来未必光明,”重友蹙眉沉思道,“未来可能更黑暗。后世的人们恐怕要比先前的一代代人更悲怅、更绝望也更迷惘。任何信仰都不足以使我对此感到乐观。”
“喝咖啡也会导致抑郁,”秀吉从亭子外边路过,转面说道,“不一定比浓茶更能让人兴高采烈。我看重友就是咖啡没喝对份量,容易抑郁,情绪低落起伏,时而悲观绝望。我告诉你们,眼下是最好的时候,按咱们主公这路子走,将来会更好。为什么呢?你瞧连我这种流落无依的贫苦农民,都能有机会跟你们一起混出头,不论出身贵贱、人人有机会,难道这不算好时候吗?”
友闲打了声招呼,笑问:“筑前啊,你们在那边发现了什么没有?”秀吉扬着手上一捆绳子,摇头说道:“还未发现什么。绳子不够,须要赶快四处去找。你们不过来帮忙,在那儿闲唠啥?”
蒲生望着我,似是正要说什么,亭外好几人接连叫唤:“赋秀大人,主公唤你!”秀吉拿着绳圈忙跑上前,说道:“主公啊,氏乡和友闲、右近他们在亭子里边。要让他们干什么?我这就帮你唤过来……”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头说道:“其他人不需要。主公让蒲生挑几个得力之人去帮泷川的忙。赶快!长秀这边有个十字黑袍教士已下去察看了。”
“他收的那个名叫提教利的家臣也下去了吗?”秀吉挠嘴说道,“不如我也喊个人下去帮忙。如水!”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脑袋说道:“如水被村重囚禁折磨之后,落下腿脚不便的毛病,喊他干嘛?”秀吉转面吩咐:“如水,你让全登也跟着长秀那个名叫提教利的家臣下洞。”
“不行,咱们也得唤人下去,”扛铳的银白短发老僧听到,连忙转身叫喊道,“顺庆,请你看看泽彦禅师那个徒弟在不在附近,咱们赶快派他跟着下去。你们兴福寺也出一人……”
“信安,又搞什么?”眼神疯狂之人转觑那扛铳老僧,皱眉说道,“你们要在那个洞里开宗教辩论会、顺便比赛爬绳吗?里边人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挤得出不来。”
“关氏势力的首领关盛信,”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脑袋,朝蒲生身后转出的一个长髯汉子稍微点了点头,瞥目望向顺庆旁边一个平头短发的披袈之人,说道,“加上兴福寺防御力量一员的顺天,有他们二人,我看差不多了。”
泷川在洞里骂:“谁踩我头?”秀吉从洞边跑过来说道:“主公啊,泷川从下面爬出来了,额头还有个鲜明的脚丫印迹。”一大帮人围过来纷问:“有何发现?蛇有多大?”
“里面啥都没有,除了一块石头。”泷川坐在地上,满身泥土的说道,“底下早就被坍塌的泥石封堵住了。那块石头半陷在泥中,不过形状很奇怪。我料到你们一定会很好奇,就用几条绳索将它缠绕着让洞口那些家伙试试看能不能拉上来。等会儿你们看到就晓得有多奇怪了。”
我也觉得那块石头很奇怪,而且样子还有些吓人。即使我只是坐在亭子里,看见几个家伙抬着它匆忙走过,亦感到心头莫名的滞闷憋迫。仿佛一团乌云掩过明月,连周围的景物都变得阴晦沉暗。
阿初她们来迟了,没看到什么。好几个小女孩儿围在我身边吱吱喳喳地问个不休,直到一个拿着炭笔和画布的家伙挤出人群往亭子走来歇脚,才解了围。我搂抱着阿初,另一只手揽住偎坐腿边的阿江,转面好奇地望着那个画东西的白脸家伙,阿初的姐姐茶茶走过去看画布,问道:“信正,你在那边画了什么呀?”
女孩儿们凑过来看画布,我也跟着去瞧了瞧。却看不出那是什么,只像一团胡乱抹擦的涂鸦。然而看了之后,心情却不好,莫明的闷堵。阿初的姐姐茶茶蹙眉问道:“这到底画的是什么?”
“混沌,”画东西的白脸家伙神情沉郁的喃喃自语道,“从前我一直不知道混沌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知道了。或许它就像那块从洞内找到的怪石一样形状。”
“什么形状?”友闲从亭外伸手过来,指着画布上那团不知所谓的东西,说道,“阿胜还是没画出它最让人感到惊怖的地方。有人说它像数不清的蚯蚓凝合在一起,构成了那个奇怪的形状。也有人觉得它像许多条蛇而不是蚯蚓凝结而成,更多人却认为它根本就像大蛇蜷缠成一团,然后遭受四周巨力挤压,其巨大的身躯萎缩凝固如球,但它又不甘心地挣扎着要释放出原本的样子,剧烈扭曲之下变成了那般诡异怪谲形态。”
“那是邪恶的本身,”数个黑袍家伙在巨洞那边比划着手势,口中念念有辞,其中一个白发之人神色异样的高声说道,“天哪!你们不该拿它出来。尘归尘、土归土,不属于世上之物,原本就该深埋地下。贸然使其现身于世,必有不好之后果。只怕到那时追悔莫及,世上更加黑暗横行……”
“这只是一块石头而已,你们想多了。”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不过单凭形状而论,天下奇石,莫以为甚。”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蛇石’,神圣之物啊,主公!”秀吉凑近赞叹道,“巨蛇化身成石,说不定还是蛇神来着。这都被你搞到了,真不容易呀,可见主公乃天下不二之人,没人能找得到的东西,居然都被你找着了。不过我觉得这个神圣的石头最好还是应该放它回原处,不要打扰了蛇神休息。然后大家赶快把洞穴封死,不管用多少泥土和石块也要把它埋藏起来,再请各派法师在周围念经布咒,重新加上封印为好。”
扛铳老僧也和一班和尚纷纷点头称然:“对对,应该扔它回洞里去,重新封死这个地方。它太让我们心里头怵得慌了。”
“那就封死这个地方,以后别住人了。”眼神疯狂之人敲着下巴琢磨道,“至于这块蛇石,我要……”
众人一齐劝阻,光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率领几个儒生挤上前苦谏:“主公!这种东西你不可要。千万切莫一意孤行,你看眼下此处各个教派云集,不论信教或不信的,全都不赞成你留下此物。还是封它回洞穴内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光秀就爱多事,”眼神疯狂之人蹙了蹙眉头,神色不豫的说道,“谁说我要把它留下?虽说我是出了名的‘宝物狩’,爱收藏各种奇珍异石,可是它的样子太怪,放在我家里也确实有点使人不适。不过天意既然让我找到此物,怎能违悖天意将它又丢回去呢?我决定把这块奇石送去合适的寺庙,让和尚们念经将其好生供奉起来,并且收钱让人进内参拜观看。这样一块奇石,慕名来看的人一定不少。信安若想迎入你那总见寺里供奉,先缴一笔钱给我作为预付之款。咦,信安跑去哪里了?好吧,顺庆呀,你那个兴福寺应该也能预付一笔军费然后迎这块奇石回庙……唉呀,我还没说完话,顺庆他们溜到哪里去了?啧,怎么我一转头,安土城、清洲城那帮教士居然也皆躲没影儿啦?你们这样不行呀喂!一个个胆小、懦夫!”
转面之际,忽有所见,伸扇朝凉亭指来,喝问:“阿胜,你到底要干什么?”亭子里的白脸家伙举了举画板,怯生生地回答:“画……画画儿呀。”
“瞧你画的这是什么?不知所谓!”眼神疯狂之人皱眉说道,“昨天说要写故事书,今天又变成了画画儿。一天一个样儿,至今没定下个心。你以后要干什么,我问你?”亭子里的白脸家伙犹豫地回答道:“我想……想写唐宋传奇那样的故事书,可不可以呀?”
眼神疯狂之人闻言摇头不已,冷哼道:“别以为生长在我家就该靠我养一世,我能活多久?到头来你最终还得凭自己真本事去谋生。想一辈子靠写东西活着,你吃什么?就等着穷死罢!莫拿兴趣做借口,画东西也没用,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点什么画点什么就能挣到钱糊口,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些其实是无法生存的没用行当,饿死的人多了去!为众人抱薪者,他会被人当柴烧。雪中送炭之人,他自己会死于风雪。舞文弄墨,那是有钱人玩的东西,有权势有财富并且衣食无忧的那班家伙才耗得起。一般人有时候玩玩还行,千万不要以为能靠这些东西活着。看你连一块蛇石都画不象,还能干什么?就算我留着这块没人肯要的石头都能比你有用!”
我想起一事,连忙离亭走出,揣着疑惑:“记得那个长出胡子的家伙跑来告诉我,将会发现一个洞,要我设法阻止他哥哥拿到里面的东西,难道说的是这个?”
“确然没错,这个事情你提醒过我。”眼神疯狂之人迎面走来,伸出折扇,在我肩头轻轻拍落,以扇梢按了按,待我转过脸时,他低声说道,“我听了你之言,当时还不太相信你这小姑娘居然还有未卜先知之能,今日看来,果真如此神奇。不过你尽管放心,就算没你提醒,那块石头我也不会留下来自己收藏的,它太难看。真正的宝贝,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其实就在身旁……”
我闻言一怔,不解地望着他眨着眼做出神秘的样子,奇道:“我有提醒过你吗?”
“不要否认。”眼神疯狂之人以扇子轻抚我肩头,低声哼道,“自己做过的事情,要勇于坦承。”
我听了更加摸不着头脑,愣问:“我还做过什么事情呀?”
“装糊涂是吧?”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自己做过什么,竟然没有勇气面对,还反过来问我?那我也可以这样说,不告诉你。”
我愕问:“啥时候的事啊?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为何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呀,会不会是由于连日没睡好,太疲劳之故,以致记性变差……”眼神疯狂之人以目光示意我跟随他走去一边,待离别人稍远些,他抬起折扇遮掩嘴边,凑近我耳旁,低声说道:“本来不想告诉你。然而看你满脸困惑,我可以稍微提示一下,当时你说刚从采蘑菇的地方迷路或者‘中招’只好跑回来,还说找谁也不如直接跑来找我,可以一并解决很多麻烦事情。你还预言今天我将发现一个洞,劝我不要拿里面找到的东西……”
我听得嘴巴合不上,眼神疯狂之人似觉此般模样可喜,忍不住轻手伸来勾了一下我鼻梁,笑觑道:“你还含蓄地劝我以后尽量对光秀好一点儿,我知道你和他多少有些沾亲带故,不免找机会为他说话来着。其实又何须担心我会对他不好,我向来视他为心腹,而且亦算得上是亲族。对别人我可以国士待之,对自己人就不用假客气了。至于你那些甲州和信州的亲戚,只要他们识时务,肯臣服于我,及早归顺,不仅可保家门无虞,甚至我还封赏他们当城主。这算什么事儿?范礼安神父身边那个黑奴,就被我硬要过来解除了他奴隶枷锁,赐名弥助,封他为武士身份,并且承诺他日后积累功劳还可以升做城主。仅以解除黑人奴隶身份而言,我大概可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对他这种异邦之人我尚且如此宽厚,何况你们?”
我困惑道:“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啊?”眼神疯狂之人伸手掐我腮帮,啧然道:“小迷糊!你多少天没睡过好觉啦?真是个小迷糊。回头我给你另外安排个睡觉的地方,让你美美地睡一觉去……”阿初她们在亭子那边叫唤道:“聊完了没?我们要跟她一起回屋去了。大姐姐要睡就去我们那里睡,你不要再折腾着又找什么古怪地方了。”
“这样啊?”眼神疯狂之人沉吟之间,听见我又疑惑不解的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呀?”眼疯之人啧一声,捏着我的腮,眯起眼而笑道,“唉呀,就是我追你的时候,撞上路边大牌子,一时晕头转向,摸进树丛里,遇见你匆匆跑来,拉着我到树园中跟我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过也很有趣,而且可爱。然后打了我一下又溜没影了,剩下我一人在树丛间乱寻,兀自摸不着头,走出来看见你在路边望着重友率领一伙教徒跟信佛的村民吵架……”
阿初她们跑过来说道:“不要又掐大姐姐的脸了,晚上她会悄悄哭得很伤心。”眼神疯狂之人闻言一怔,手从我腮边收回,蹙眉而觑,哼了声说道:“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死了个老公吗?你们甲州那边连年打仗,你老公不死才怪呢!我听说三河兵干的是吧?别哭了,大不了改天我给你报个仇。不过你死了个老公,你仇人家康的老婆也被干掉了,她的头还送来给我看过,恶心得很呐!有一根筋还留在断颈处垂下来,没切割好就急着送给我看,可见家康也是怕我得很。总之你们也差不多算扯平了。别再哭鼻子……如果你想家,那就更不对了。这儿就是家!你们甲州和信州那些地方乱糟糟,人情冷淡,算什么家?别再想那些地方了,或许将来我把那儿封给你生下的子孙们。”
阿初她们说道:“你再弄她哭,我妈妈又生你气了。”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你妈妈哪天不生我气?当初要不是你爸爸狠心背叛我,他会被秀吉干掉吗?那时我早就跟你妈妈讲过,送她嫁过去无非是为了派她去为我们家在别人那里卧底,她老公要是忠心就算了,不忠心肯定要被秀吉他们干掉。这全怪你爸爸他那个爸爸不好,怂恿儿子在关键时候突然背后戳我一刀,我最恨这种突然背叛的行为了。他学谁不好,学信玄搞‘背刺’?合该要被灭全家!秀吉舍不得让你们母女几人一起死于破城的劫火之中,还率蜂须贺小六他们冒死潜入危城要打救你们母女仨人……啊不,应该是四个,对吧?总而言之,由于你爸爸的背叛,你们不知道当初多凶险啊,要不是你妈闻讯后匆忙遣人悄悄送来个东西暗示我将会遭到两头夹击,幸好我与你妈自小心有灵犀,及时悟解其意,急促撤退,杀出重围,与家康、秀吉他们拼死冲出一条血路,总之,那阵子四面受敌,还被你父亲以及信玄这厮背叛,我们家差一点儿就玩完了!”
“那个东西就是著名的‘小豆袋’,”秀吉凑来一嘴,说道,“袋子两头绑着绳子、中间包着豆子,当时主公和我们围着看了半天,我先发现这应该是暗喻清洲军将受义景家与浅井家的夹击。不过光秀他们还不太相信主公的妹夫竟会背叛咱们……”
阿市比信长年小十三岁。父亲信秀另外大约还有五个女儿,包括犬山殿和阿犬她们几个较为低调的姊妹,其中最出名的是阿市。信长这个妹妹从小就十分伶俐可爱,其温顺而开朗的性格使很多人都喜欢她。随年龄的增长,她的美貌越来越光彩耀眼,博得“天下第一美女”的美称,成了年轻的武将们爱慕的焦点,甚至就连权六等老将亦为之心折。哥哥信长也格外喜欢这个妹妹。
由于信长舍不得,阿市十六岁那年仍未许人,在这个年代已算晚婚,后来她听从哥哥的安排,嫁给北近江的豪门领主浅井家少主长政。此人当时十八岁,是一位容姿端丽,刚毅豁达的年轻武将。他真心爱着阿市,虽在阿市嫁来之前已娶妻,但阿市加入后,再也没有纳妾。夫妻俩过着令人羡慕的恩爱生活。他为阿市重新修筑了小谷城,因此被尊称为小谷夫人。虽然是策略婚姻,却得到了幸福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当信长欲进攻越前的义景家时,长政碍于与义景家是盟友,义景家又曾有恩于他家族,只好破弃与信长的盟约。而阿市虽已嫁为人妻但内心十分挣扎,决定帮助兄长脱离义景家与浅井家的夹击。她秘密派人送一个物品给还在以为妹夫将派兵协助攻打义景的信长,这样东西就是有名的“小豆袋”。
逃脱险境之后,信长当然要报仇。长政他们据守的最后据点小谷城被秀吉攻陷,妹夫长政及其父亲自尽。当时阿市也请求一起殉死,但没有获得丈夫的同意。其夫在临死前已经托人将两个男孩子带走逃命,然后又派人将阿市及三个女儿送回信长处。一年后,信长又命秀吉找到阿市的两个幼子并残忍地将其杀害,以求斩草除根。其后,信长便把阿市及其三个女儿送到他弟弟那里,阿市在兄弟照顾下度过了九年落寞的生活。
“小豆袋包含的秘语是我先发现的,”眼神疯狂之人拿折扇拍开秀吉凑来之嘴,冷哼道,“阿市她们母女在我弟弟长益他们领地这边住得好好的,你们这些狂蜂烂蝶不要又来破坏她们岁月静好的幽居生活。尤其是你,猴子!你又凑过来干什么?”
秀吉抬手挡着嘴说道:“主公啊,不好了!有个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他们刚才跑来禀报说你女儿德姬也在她住那边拆房子,闹着要找蛇洞来着……”
“啊?五德又凑什么热闹?”眼神疯狂之人闻言转面而觑,啧然道,“她拆了多少啦?找到什么没有?”
“说是找到个小洞,里边有一窝老鼠。”秀吉捂嘴而笑道,“她们嚷着不敢住了,闹着要全拆掉。”
“哪屋没点儿老鼠?不许她拆!”眼神疯狂之人连忙伸扇乱指,懊恼道,“你们谁快想个办法把她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去,休让她再拆我房子。那一片全是祖屋来着,经不起折腾!”
秀吉掩着嘴不安道:“主公啊,看到没有?祖屋那边似乎冒烟了……”眼神疯狂之人伸脖张望,恼问:“为什么冒烟?”一人飞奔来报:“主公,信雄公子怀疑他房子里别有洞天,说是闹鬼,还叫嚷有蛇妖吞了他小妾。于是就放火烧屋了!”
“哇靠!”眼神疯狂之人一听,连忙冲过去拿扇拍开来禀之人,急恼交加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跟我去拦住信雄这浑小子,别让他烧光了我家所有的老房子……”
“这全是那块怪异石头闹的,”夕庵跟在后边,一迳儿跌撞顿足,叫苦不迭道,“破坏了封印,被你们毁掉了结界就是这般后果了。只怕还有更多坏事要接连发生、次第而来,应接不暇……”
“其实早都破坏掉了,”我闻声转觑,看见那个名叫贞清的教书匠模样家伙站在路边说道,“我听家族里老人们说,由于翻修多次,那个地方的结界早就遭到损毁,就算有封印也已弄没啦。本来院内和屋里的墙壁和地板上有许多符谶铭记,先前被他们翻新时更换过整片屋子里外的木材和石料,这般折腾下来,还能剩下什么封印?而且原先是没有大洞的,小时候看他们翻修时,我还在这边玩。并未见到什么蛇穴,如今竟有了一个巨大窟窿。外边那些所谓奇门遁甲路径早年也给人改变了许多次,要不然你们谁能进出自如?”
“贞清,不要再说这些废话。”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然经过,在其跟前稍停,仰着脸看天,目不斜视的说道,“赶快去拉信雄到外边斗蟋蟀,或者玩斗鸡。我那儿有人从埠口送来了一车火鸡,你们拿去玩好了。总之不论如何,也别让咱们家那位傻瓜殿下折腾没了祖屋。”
“傻瓜殿下就是信雄的外号,”贞清从我旁边走过之时,微笑说道,“我先去陪他耍耍。请夫人回头告诉有乐公子,晚上我拎火鸡来做火锅吃吃。”
我悄声问道:“那个老头为什么总是仰着头呀?”贞清小声告知:“早年他在那边屋顶玩跳水,脖子摔坏了。后来颈骨硬了就变成这样子,从此似乎难以转动和低头。当然他会告诉别人说那是由于战斗负伤,但你别相信。”
跟阿初她们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见幸侃缓慢地朝这边走来,向经过他巨大躯影之旁的人询问:“这么快就散了吗?”旁边之人笑道:“我出门时瞅见你从一大早就往这边走,走到中午才走到这里。走路这么慢,当然散都散啦,回去吧!但愿你赶得上吃晚饭,别想看热闹,什么也看不到了。”幸侃懊恼地咕哝道:“这样啊?那……你们在那边有没看见一个眼睛很大又有神、打扮像男孩子,却又调皮机灵的小姑娘也在看热闹?”
“有哇,我不就是吗?”路过之人睁大眼睛瞪给他看,笑道,“你瞧我这双眼睛大不大?”
幸侃一怔,随即郁闷地转面而行。一个哪吒头的小女孩儿从幸侃庞大圆厚的肥躯背后冒出来,低声说道:“瞧!我一路上就说你走得太慢了。跟着你可好,什么都看不到了。”幸侃憋起脸不安的咕哝道:“你别跟着我呀,免得你爸爸看到了又骂。”
路过之人瞪着大眼睛,奇道:“阿振,你怎么会跟这胖家伙混在一起?胖子,你如何居然跟她做了一路?”哪吒头的小女孩儿溜去幸侃巨大的躯影里躲藏了起来。幸侃嗡声嗡气的嘟囔道:“不关我的事……咦,她去哪里了呢?”
我拉着阿初她们避到路边的大片绿荫里,往树多处转去,阿初说道:“那边跟胖家伙说话的瞪眼之人也是大姐姐来着,不过她爱穿男服出门。”茶茶边走边张望道:“高次的姐姐吗?怎么又扮到我认不出来了……”
我不想被幸侃看到,为免徒惹纠缠,顾不得往那边多瞧,低着头只往树荫浓密的地方快步而行。阿初挽着我的手,说道:“姐姐,先前你去哪里了?我们可想你了。”我放缓些脚步,说道:“我也想你们了。”她妹妹阿江偎近我身边,呶着嘴问道:“你是不是去别的地方,跟别人住啦?”
我轻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微笑说道:“就差点儿。”茶茶蹙眉说道:“那个地方不好,有蛇精!”阿初转面问道:“你怎么知道?”茶茶哼了一声,说道:“信雄他们说的。先前你没看见他吓得一路跑回他屋么?还叫嚷说有大蛇来着!”
我闻言笑谓:“先前他不是还扛着好大一条死蛇去烧烤吗?怎会又嚷着怕蛇呀?”茶茶摇头说道:“他不怕死蛇,怕活蛇。”阿初突然笑道:“高次连活蛇也不怕,还驯养了一条,他好厉害。”茶茶摇头说道:“他被那条蛇咬都不知多少次了。”
阿江笑道:“他还会吞剑。”阿初也学我的样子,抿了抿嘴,眼波流转,噙笑说道:“我也见过他吞一口很长的剑,真的好厉害!”茶茶摇头说道:“他那支叫做‘古灵精怪剑’,有古怪的。哪天我帮你要来玩一下。”阿初点了点头,又摇头说道:“我吞不下那么大的东西。”
“这种小东西我一口都吃不下,”正走之间,听到树丛那边一幢舂米屋后有人叫苦不迭的说道,“唉呀,太厉害了!猛就一个字……这东西大的我尝过,还能吞下几个,怎么它越小越辣嘴呀?”
另一人呛咳道:“我舌头都麻木了,单吃它熬出的这一锅东西真难……难吃得紧呐!除非你到先前你们拆屋那地方捉一条蛇来放进这锅浓汤里一起熬。我去不了,昨儿跟信孝跑去看你们拆屋时,由于黑灯瞎火,在庭院草多处绊摔了一跤,你看这膝盖血还没全干呢。”
一个似更年小的家伙话声稚嫩的说道:“没有熄火吧?昨夜我们在院子里点了灯的,本来很亮堂。”
呛咳的家伙说道:“那个地方先前好像被谁打灭了灯火。我们来的时候没看到亮光。”
似更年小的家伙语气稚嫩的说道:“是不是信雄扔石头打灭的呀?”
先前叫苦之人簌一声起身,蹦跳道:“不行,受不了……我要赶快去再生一锅水来做些清汤漱个嘴。那谁种的番茄我要摘几个放进去,味道会很赞。”
似更年小的家伙稚声稚气的问道:“生一锅水是何意思呀?”一人笑吟吟的说道:“就是生火烧一锅水的简称。‘那谁’这类词语其实就是他最先说的,后来我们‘清洲帮’的人全跟着这样说话了。现在还算好多了,从前他说话更难懂。信照为了将嘴炮练到更快速,从小造出很多简捷缩略语。不看他独家的专用词汇本,小时候我们很难弄明白他的意思。奇怪的是,信雄从小就能听懂他的独家语词。谁说‘傻瓜殿下’没有脑子?”
先前叫苦之人拿锅刷洗,蹲在墙边说道:“就信雄懂我。其实他聪明着呢,本来大智若愚,就是爱犯浑。浑起来就不要理智了,宁可一路错也要一撸到底。将来会吃亏,所以我要去他身边帮帮他,多少给他掌点儿舵,免得他把船开到悬崖底下去。”
我伸头一瞅,果然其中有信照,和那个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在内。其余几个也都并不面生。
“我了啦个去!”茶茶突然叫将出来,掩鼻说道,“这什么气味呀?”
我们从墙边转出,只见若干个小子在树丛间一片绿蔓园之畔用石头弄了个灶,在那儿支个锅煮东西,飘出的气味老远就把我们几人呛出眼泪。
茶茶忍着呛咳,上前伸头探瞅,蹙眉问道:“这煮的什么呀?”
“辣椒汤,”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说道,“满锅红红的小辣椒熬成浓汤。这是番邦航海行商的朋友送咱们种植的辣椒,看上去鲜红诱人,要不要尝尝?”
阿初她们纷纷摇头跑开。
“这个东西叫做地瓜叶,很好吃。”秀政旁边那小子不顾锅中气味呛咳,匆忙拿给我一捆绿叶新鲜之物,热情推荐道,“跑船的朋友送来给咱们种植顺便尝尝的,拿回去清炒就行。”
于是午饭我们就吃这东西。茶茶说她们妈妈去阿犬那边照顾,要很晚才回来。白米饭已经蒸好,让我们别等她。
我亲自下厨,清炒几个小菜,大家吃得很开心。午饭吃完已经是下午,我再也撑不住,就到阿初房里小睡一会儿。
不知迷糊了多久,被阿初她们吵醒。我起身到门廊外一瞧,看见小姊妹们在庭园中围观高次吹哨。高次伸头探近一簇茂密的树丛,吹了几下,突然冒出一条硕大无双的巨蛇,将人们吓得四散奔逃。
我一惊而跳,张开眼睛,见屋内静悄悄,才省起刚才做了个恶梦。
四周昏暗,似乎已是黑夜,我揉了揉眼,正要又躺下,却听到外边有人小声叫唤:“夫人,神官夫人,快醒来!”我不由一怔,转面乱望之际,心下暗奇:“这儿的人不曾如此称呼我,外边是谁来着?”只听那声音又低唤道:“夫人,快醒一醒!找到你丈夫的遗骸了。你不想要回他的遗体了么,我带你去看……”
亡夫尸首异处这事一直搁在我心头纠结,堵着纳闷了多时,不知如何那人竟会知晓。我连忙轻悄起身,拉门走出,到廊外寻觑不见那人踪影,忽疑会不会又是个梦。我蹙眉摇了摇头,揉眼自语:“该不会是个连环梦吧?”
那人低声叫唤道:“神官夫人,我在院墙外等候多时了,快跟我来。”我寻声转觑,只见廊外院墙那边的窗外有个黑影探头探脑。没等我看清是谁,又缩回去了。我心下猜想:“莫非正信的儿子又鬼头鬼脑地寻来了?”
周围静悄悄,阿初她们似乎已睡正熟。我取巾蘸些凉水揩拭脸面,省起先前在阿初房里睡至迷迷糊糊,被人唤醒已是深夜。
“难得好机会,要逃趁现下。”听到那人在墙外低声催促,我悄悄出到院子外,从侧边的门走来,在墙影下寻去,那人在前边压着话声说道,“大概那些家伙全跟他们主公去看奇石了。傍晚下了场雨,听说那边土穴突然向内塌陷,没等人们动手封上穴口,坍塌的泥土就自己填平了那个窟窿。好些人纷纷赶去看究竟。”
不待我更觑分明,那人又晃身闪到了树影里,不时转身招手,悄催我跟随前去。我难免惑问:“你是谁呀?先前说什么遗骸来着……”那人在前边小声招呼道:“眼下时机难得,快跟我一同逃出这地方,顺便去拿回你丈夫的遗体再走。园中有人巡逻,咱们小点声。别问太多,到时便知。”
我摸黑跟在后边,看不清楚那人模样。望着前边不时出没的身影,依稀觉得正纯似乎长高了不少,心下暗猜会不会是正纯或者他那个同伴潜回来要接我离开。
既然说是带我去找亡夫遗骸,我心头扑通而跳,急于探明究竟,路上便没多问。经过一院落,从敞开的窗户看见秀吉陪幸侃玩牌。
“玩牌你也出幺蛾子?”秀吉扔牌掷去幸侃脸上,恼道,“看你手里攥着好几张完全相同的牌,怎么回事?你会不会打牌呀?该不是也和飙歌一样,只会唱一句歌词就跑来找人飙歌……”
幸侃咕哝道:“我怎么料到他会点这支歌来跟我飙?偏偏挑我不熟的那支大风歌,一着急我更加记不住了。现在我连那句都记不住了,因为没睡好,精神差。”
“为什么没睡好?”秀吉搓着牌问,“你半夜爬他床啦,还是他半夜爬你床?”
“不是这样的,我和他没同榻而眠。”幸侃语如闷钟地嘟囔道,“稻叶一铁不知道是肾亏或者膀胱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整晚起来开门关门来回尿尿,出出入入折腾许多动静吵到天亮,搅得我睡不着。今晚我不想去和他睡同一个房间了。”
“有地方给你睡都不错了,还嫌人吵闹。”秀吉出一张牌,说道,“回来的人太多,好多人没房睡只好挤作一屋。就连利家也去和成政还有另外某个家伙挤在一个小房间睡。如若不是因为没人肯去跟一铁睡同屋,怎能这么容易就给你找到容身之处?”
“我和佐佐、还有不破光治他们挤着睡同个小地方,那还是原先存放杂物的小房间。”利家打着呵欠说道:“连日回乡的人越来越多,眼见得房间不够住下了。大家将就挤一挤,凑合着熬过这些天。”
幸侃抬起胖手揉眼,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把稻叶一铁和不破光治对换一下呢?”
“不行!那老家伙有毛病,”利家摇头说道,“我不想被稻叶一铁搬过来折磨到天亮。他一个动作会重复几千遍还不嫌多……”
幸侃咕哝道:“那……我跟你互换房间行不行?”
利家笑道:“这不是仍还一样让我受他折磨?”
幸侃探询:“我送些古物给你好不好?”
“得了吧,你那些‘古物’。”秀吉笑道,“奇怪的是你竟然能逼真地模仿各家书法。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一手,藤孝知道不?”
幸侃嘟囔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要再说这些了,不换就不换。”
“我就闹不明白,”秀吉不甘心地笑问,“十河存保那样厉害,他那些飞刀怎么没扎出你几个窟窿眼儿呢?”
“他没戳到我,”幸侃嗡声嗡气的咕哝道,“他扔来的那些刀被我提前用阿罗汉掌风打飞了。”
陪着玩牌的小圆脸家伙说道:“十河存保投出的飞刀是可以快速回收的,他另一只手腕间缠绕软索长鞭,一挥一甩,又能迅即撩去收取飞刀插回肩后匣囊之内,手法利落之极。”
我从院外矮墙下猫腰而行,为免被幸侃发现,小心翼翼地在花草丛畔挪身移步,那人在树影下朝我打手势急催,我回了个手势,听到有人匆匆奔近前边院门叫唤:“筑前大人,主公找你。赶快,不要让他在那边久等。”
“又要去看那个坑啊?”利家微笑说道,“怎么你们还没看够呀?”
陪着玩牌的小圆脸家伙趁幸侃转面,飞快伸头去瞧了一眼其手所攥之牌,随即端然坐正,说道:“无非一个大坑,没什么好看的。就连那块怪异石头也密密麻麻地被各派僧人和法师贴满了封符,遮蔽本来样子看不到。说是要搬去泽彦禅师那边先供放着,不过主公又改变了主意,应该是连他也听闻政秀寺日前很奇怪地着了火,里面供奉的一面神镜不见了……”
幸侃听得眼珠乱转之际,利家瞥他一眼,笑问:“你怎么愣忘出牌呀?”待幸侃胡乱出一张牌,利家往幸侃眼皮底下跟了一张牌,转面觑向小圆脸家伙,说道:“该你了。佐佐,你说的那面神镜没什么用的吧?它大概早就不在那儿了,天晓得被谁偷偷拿走。主公还曾经问过这事儿来着,言语之间似怪泽彦禅师疏忽大意,近年不够尽心。是了,秀吉你别玩了,赶紧先去主公那边侍候。当心点儿,主公越来越严苛,便连丹羽勘介他们几个也跟着信正舅舅一家后面被流放。”
“是长秀的亲戚吗?”幸侃咕哝着问了一句,利家摇头说道,“也没亲到哪儿去。长秀既不帮着说话,也没受丝毫影响,在主公眼里照样宠信不减。秀吉呀,你赶快去!你和他不同,长秀算主公亲族婿辈,是他自家里人。”
“看来秀吉俨然已是他主公身边离不开的红人呀,”幸侃眼珠溜转,抓着牌咕哝了一句。秀吉搁下自己的牌,起身推到一边,伸头看了看幸侃手攥之牌,笑觑道,“你也可以过来我们主公身边当红人呀。看你这么会哄他,将来一定红!”
“你傻呀?幸侃可不傻!”利家笑着推他,说道,“他在义久那边是首屈一指的红人,位居众家臣前列,何等权威?改投到了我们这儿算什么?以一个新参的身份,挤进众家臣之列,能排上几号位子?就算能和你还有光秀他们平起平坐,也远远比不上在义久那边位高权重。换作是你,愿意独步九州,还是要跑来清洲排列队末?你赶快去主公身边侍候着,不要再扯!别等了,你再磨磨蹭蹭,阿市殿下也不见得会这么快就回来,又从这儿经过。除非你想趁阿市不在家,连她女儿们也出去玩耍未归,偷偷溜去她那院里勾搭有乐带回来的妞儿。”
“别胡说,那是主公看上的。”秀吉忙推他一下,在门边转觑道,“不过我听说有乐似乎又想暗地里替家康牵线,帮他这好朋友从中撮合。他们两人也算得是‘发小’,有乐和家康的关系,不是你们能想象的。恐怕就连他哥哥也不晓得有多密切。”
“撮合什么呀?”陪着玩牌的小圆脸家伙趁幸侃转面,又伸头去瞧牌,随即坐回原样,出一张牌,说道,“家康对于正室的印象很糟糕,我曾经见他叹息说,除非被迫于无奈,以后不想要正室了。”
我听了之后直蹙眉不已,本想还要再蹲花草丛间多听一会儿,小院子传来开门走动声响,又有人跑来催促道:“筑前大人,请赶快!别让主公久候。夕庵、权六老爷子他们都已经匆匆奔去了。”
利家推秀吉出门,说道:“你赶快去!我叫个人过来顶你的牌位。常知,你去把光治拉来陪幸侃玩牌。他在塘后大院那边看老太太们编织东西。”
我心情郁闷:“有乐到底要搞什么呀?”为免让秀吉他们撞见,我从花圃里快步急溜,跑进树丛。不一会儿,经过一处围墙更矮的小院落,有人从廊间行走而出。
“我又忧郁了,”光秀在庭前长吁短叹,泪眼汪汪地说。“主公最近似乎将我冷落,跟我说话比以前明显减少了。唉,会不会把我也流放呀?近年他放逐了不少老臣,甚至没什么像样理由也赶走,万一他觉得我不中意了……”
“最近他忙得很,”藤孝宽之曰,“聚庆之日临近,回乡的人越来越多,招呼不过来。你别想太多!”
有人路过打招呼:“二位大人怎么不去看那个怪穴?主公他们刚刚赶过去瞧……”
藤孝转脖回了声:“这便去看。”光秀不安的说道:“不知道稻叶一铁会不会也在那边?他总是反复向主公告我的状,纠缠不休,没完没了地指责我收他的手下,尤其是他女婿利三……唉,这家伙胡搅蛮缠,使我更加忧郁了。”
藤孝温言慰之:“一铁上个厕所都反复来回几百次,何况找碴儿?你不必往心里去。”光秀摇了摇头,难抑烦闷道:“我还真就搞不懂,主公怎么会忍受得了他?好几次看见他参拜主公,竟来回拜了几百遍,拉都拉不住……”
“你要是经常拜我这么多次,我也受得了你。”藤孝笑谓,“何况主公对于有毛病的人,向来很宽待。他经常关照那些身有残疾的人,甚至路边的乞丐。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子三斋跟在后边,说道:“有一次信长公路过美浓和近江之间的山中,发现一个乞丐总是在那里乞讨,而且只待在这一个地方,就算下雨也不去别的地方避雨,信长公打听是怎么回事,结果才知道,这个人因为祖先是奉命去杀常盘御前的人,所以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必须在这里受罚,信长公听了非常恼火,把周围的居民全都叫出来,当众拿出二十匹棉布,其中一半给附近的住户,让他们照顾这个乞丐,并且要求周围居民要在每年收获米麦的时候拿出一点收成给这个人,我们这儿棉花只在三河出产,比丝绸还要稀有。”
“右府拿钱出来照顾那些穷困无依的残疾人和身有残患的流浪乞丐,这类事迹其实多了去。其中不少,我们还亲眼目睹了。”藤孝叹道,“说这个人残暴,他又能残暴到哪里去,反倒是做的好事没人知道。”
光秀红着眼圈说道:“当年我也是流浪无依,跟着义昭流离失所,窘迫得连家小都养不起,妻子靠四处帮人缝衣服弄些饭糊口,那时候我一家委实苦不堪言。要不是主公收留,加以重用,哪有今天?然而,我就怕有朝一日他会厌烦我,尤其是稻叶一铁从中作梗……”藤孝宽之曰:“没事儿的,主公是明白人。你要担心的其实不是一铁,甚至也不是秀吉,反而是你自己。人生一场大戏,至今你演的还不错。好好一场戏,不要在自己手上演砸了。”
趁藤孝忙着安慰他,我从院墙外树影里悄步溜过,追寻前边那个不时出没的领路之影,在园林间转来转去。不知兜转了多少时候,前边出现流水潺潺之声。
我走出树丛,兀自东张西望,那人又冒出来,在前边的树影里招呼道:“这边就是后园外了!”我蹙眉走来,问道:“先前我好像听到你提起我丈夫的遗体,怎么回事呀?”那人在前边引路,不时从树影里飘来他压低的话声,说道:“三河那帮家伙把你老公的遗骸送来这边检验完了还没送回去,那时由于天热而且半途迟误,尤其是找不着头也不好验,停放在这儿许多天,已经腐臭难闻,就在此焚化,装进骨坛里存放着。”
我听得懊恼:“先前总觉得我大概没搞对,却把谁的头安到我老公身体上去了,怎么这儿有人说我老公的身体在清洲?到底是头还是身体没弄对呀?”又转了一会儿,那人指着前边一处挂有“味香坛”招牌的破旧所在,说道:“到地头了。”
我仰头看了看上边的招牌,惊愕道:“然而这里好像是卖腌菜坛子的作坊啊,我老公被他们做成腌菜了吗?”
树影里之人说道:“那些不是一般的坛子。”
“那不就是装腌菜的坛子吗?”我郁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腌菜坛子是什么样儿的。”
树下之人说道:“外表只是掩人耳目,其实是骨坛来着。”
我进来四下一望,不禁惊呼:“哇啊,好多骨坛呐!”
那人晃身蹲到矮墙上头,伸手指了指,说道:“你老公应该好像就在那边的坛子里。”
随着其手指点之处,我寻来抱着一个坛子哭:“老公啊老公啊!”随即感觉不对:“我老公怎会这么大个?”伸头瞧了瞧后边贴的纸片儿,懊恼:“靠!又弄错了……我老公去哪里了呢?”
“哦,你老公吗?”那人隐入树影之际,说道,“记得似乎是被光秀大人悄悄差遣手下来接走了,据说已然送回去啦。”
“既然这样,”我难免纳闷道,“你诳我来这里要干什么?”
一人从墙柱后转出,拍了拍旁边的大缸,说道:“要把你装进这个酱缸里。”我伸头往缸里一瞅,觉得气味熏呛,皱起鼻头后退不迭,说道:“这是装腌菜的!”
又有个人影从后边冒了出来,拦住退路,低嘿而笑道:“没错,这就要把你腌进那个酱缸里面去。”
我暗觉情势不对,闪身往大片酱缸和坛子瓮子之间走避,眼见四周又冒出几道黑影,向我欺近,我惊慌道:“我跟你们有冤仇吗?为何要把我腌成酱菜呢?”
“不腌进缸里去,如何装载到骡车上偷偷运回三河领赏?”有个花白胡子的家伙伸手来拽我,不耐烦地催道,“什么也别说了,赶快进缸里去。这一缸好酱料都是给你浸泡用的,腌起来定然很够味!”
我怎肯进去,见势不好,忙展开身法,便依记忆中小僧景虎所授步诀,在坛坛罐罐之间穿梭走避,让他们急捉不着。
花白胡子的家伙连攫数下落空,不禁啧一声说道:“怎这般滑不留手?你们别愣一旁看热闹,快过来帮着一起堵她。”周围那些家伙齐掩上前,果然我转寰余地越来越小,慌张之余,脚下一绊,跌向柱边,有个家伙转身窜出,伸手来抱。
眼见我就要被抱起来放进缸内,墙下有个破帽儿遮额的家伙叹道:“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当年她到乌衣巷预订鲜花之时,才不过几岁模样,如今已转眼长成比我们似还高些的大姑娘了。”另一人蹲在靠墙摆放的大缸上探眼投觑道:“她到我们那里订过花吗?”
破帽儿遮额的家伙说道:“常客来着。记得有个大婶还陪她去过花店数趟,好像是用‘周荣’之类名称订花送到寿桂尼那边祭祠,我曾跟车送过一次,不只送往尼姑台那儿,又顺路送鲜花到义元公墓园那边,大概用的是什么岳承芳之名订下许多鲜花。”
抱着我之人闻言一怔,在缸边问道:“这就是那个曾用‘周荣’之类名称到乌衣巷订下许多鲜花的小姑娘吗?”
我不安的询问:“我是不是差你钱没给够啊?”那人摇头说道:“不是没够,钱给多了。”我抬足撑在缸边,不肯进入,蹙眉道:“这会儿你是要找零吗?”花白胡子的家伙过来抬我,不耐烦道:“休再迟耽。干完这一单买卖,咱们在远江三河别愁钱不够使了。”那人犹豫道:“人活一世,不能只为钱。”
花白胡子的家伙推搡道:“可是没钱你就寸步难行!”那人抱着我后退几步,瞥见四下里数道黑影逼近,他皱眉说道:“你们退开!没钱是很难过,但若没命就一步也走不成。”
花白胡子的家伙抽刀说道:“然而七对一,看是谁没命?”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笑觑道:“七人七把刀,他带着那妞儿怎么杀出去?死定了!”破帽儿遮额的家伙劝说道:“大家还是一起来一起走罢,不要强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