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八郎流着鼻涕,吟道:“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我们闻声转头,纷纷楞着眼儿看他垂着长涕,在雾中吟咏而行。
名叫利长的束发蓬松小子从草里拾起半个破碗瞧了瞧,见我在畔愣望,问道:“姐姐,你和庆次都是学茶艺的,他师傅是利休门下七哲之一的古田大人,你倆谁辈份高呀?”
“她跟利休同个辈份,”有乐捡起半个调匙眯着眼看,说道,“她老师是茶道鼻祖珠光的爱徒,出家后称为‘清水寺一如’,亦即一如禅师。我记得好像跟‘聪明的一休’有些干系是吧?”
我微笑回答:“教我茶艺的是‘聪明的一休’他徒弟的徒儿。”
我师傅说,他师傅珠光幼年在净土宗寺院出家,因为违反寺规被轰了出来,当时,禅宗的重要人物“疯僧”一休宗纯,正在京都的大德寺挂单,珠光闻名前去拜师参禅,这是茶道形成史上一个重要事件。从一休那里吸取了禅宗的精华后,珠光将茶与禅结合,创立了“茶禅一味”。他讲究“谨敬清寂”,对门徒之一绍鸥有很大的影响,也对绍鸥的弟子千利休的影响甚大。
随着禅意种“缘”的进入,茶道兴起“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的意念,开始追求古朴。珠光“和汉无境”的思想,在他的晚年,影响了大将军义政的侍从能阿弥。珠光也从能阿弥那里充分了解东山“书院茶”以及东山御物精华,他的茶道思想有了进一步的飞跃,将平民流派“草庵茶”与贵族流派“书院茶”结合,再次提炼升华。
拜师后一个很闷的日子,我在清水寺后边学参禅,顺便煎茶。遇到了有乐,一起跑去捞鱼,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还撞到了他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
有乐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一看见我,就以睥睨的目光打量道:“我那三河的小兄弟说义元家里有一个才智高强新奇的小姑娘,可惜被信虎拐跑了,使他为之扼腕不已。就是你吧?”随即他伸手来勾我鼻子,笑觑道:“跑来京都干什么?有糖吃吗?”不过他也拐跑个人。我听说他后来把我师傅的孙女阿能带走了,让她去当了女侍头儿。
那年二月初二,他又来了。偷偷带我去划船,然而天太冷,船也没划成,就只是乱买零食吃着四处逛,直到一大堆人来找他,密密麻麻地跟在后面。
我十三岁这一年,信长拥护义昭入京,攻击胜龙寺城兵力达到惊人的五万之巨。受到了强大威慑的义继与久秀一起加入到支持义昭的队伍中,因为双方有着共同的敌人,三好三人众。
二月二日,又称“青龙节”。
每岁仲春卯月之初,斗指正东。“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故称“龙抬头”。
“龙”指的是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苍龙七宿星象。
龙抬头之日在仲春卯月初,“卯”五行属木,卦象为“震”;九二在临卦互震里,表示龙离开了潜伏的状态,已出现于地表上,崭露头角,为生发之大象。
在蒲生他们家,这一天多以祭社为主,拜土地公。而祭龙多在“龙飞天”的端阳。
琵琶湖之滨,龙舟竞游,有乐他们全家却不在湖畔新落成的安土城过节,而是前往京都,进行所谓的军马演练。我失去家园之后的这一年,他们家一门、以及丹冠羽带飘飘的长秀、山内出师的名将一丰等旗下军团威风凛凛地巡行做军容展示。皇上亦有出席,整个朝廷为之动容。
时为信长势力的全盛期。随即以藏匿村重残余为借口包围高野山,攻势凌厉。
便在这一年,有乐初次公开出现在世人视野中。京都军马演练时,他所处的排位是信忠、信雄、信包、信孝、长益、信澄。据说他侄儿信澄先是排位在他前边,当时名叫长益的有乐只是给放在一门众的末席位置。经光秀提议,又改为让他女婿信澄退到有乐后边,让有乐先走。光秀揣摩对了其主公信长的心思。果然在次年火祭之典,年龄比信长小十三岁的末弟长益在排列中的位置被人们发现明显有变化,不但更加往前,而且超越了“一门众之首”信包。那天随信长巡行亮相的顺序是信忠、信雄、长益、信包。
三河的家康那班关注京都形势的谋臣认为,这释放出一个明显的信号。
龙抬头之后,信长向儿子信忠发出针对我家的大动员令。然而那时我没在家。
历史没有清楚记载我离家出奔之后那段时期去了哪儿、跟谁厮混。义弘的儿子忠恒他老婆龟寿认为这是因为后来我让人把这段历史抹擦模糊了。不过一直跟在我后边的正纯说,他认为还是完全擦掉为好。
在这帮家伙眼里,历史就是任凭最后赢家随意打扮的小姑娘。
义弘不喜欢这样任别人打扮,他们家的人总爱亲自拿笔写他们记述的历史。义弘还出书了,甩了一手“好料”。由于他亲笔撰写的传记在坊间热销,除了义弘家更多自传及回忆录次第推出之外,他们九州那帮家伙还争着出回忆录、自传和家史。
而且他们喜欢“独家爆料”,在他们出版的“旧记”里边嘲笑家康一伙赢家,甚至在追印刊行的“旧记增补”中说“独眼龙”政宗射杀了友军神保家的相茂,二百七十人被他杀到只剩七人,使“独眼龙”成为了诸侯们的笑料。
然而义弘家压根没有参与这次大战,并不在现场。有人认为这只是类似于风闻书,并不是亲眼所见的记录。应该属于义弘家臣根据传闻所写,并未亲眼目睹和经历。家康这边推出官方说辞,称相茂是在与明石全登队交战而战死。并没有提到遭政宗射杀,无论“独眼龙”有意或无意。
义弘他们说谎了吗?当时我在战场,得知相茂队受攻击后溃败,冲击“独眼龙”本阵,“独眼龙”部下按照军法不分敌我进行射击,使得相茂队溃灭,相茂本人战死。相茂的家臣最清楚此事,他们一直抗争。相茂死后,神保家遗臣曾就此事通过正纯他们向秀忠告状,要求对“独眼龙”政宗做出处罚。但仅仅七千石的神保家不能与六七十万石的大诸侯“独眼龙”相争,最终幕府没有对“独眼龙”政宗作出任何惩罚。
义弘他们大量出书,给了人们不同于最后赢家随意打扮的另一个历史。而且在他们笔下,拼死作最后一搏、孤军冲击家康本阵的昌幸儿子幸村,以及元亲之子盛亲和他并肩战斗的伙伴胜永、全登他们才是真英雄。义弘及其家臣们用自己的记述,让这些英雄的事迹不被湮没。
每年九月初九,人们都会登高赏秋与感恩敬老。在义弘那边,除了登高祈福,更还热热闹闹地拜神祭祖。
那年重阳,由于义弘之子忠恒继任家督,成为了“三州的太守”。义弘他们家里委派征服琉球王朝的总大将久高来送家乡礼物,并且陪伴饮宴祈寿。琉球人称为“吴济”的桦山家次子久高不仅武艺高强,在歌咏和蹴鞠方面造诣也颇深。由于久高与我们来往甚密,官位很快升迁,人们称他为治部大人、美浓太守。然而九州那边觉得他跟我们不应该这么密切,于是吴济这厮终遭他的主人忠恒疏远,请求增加领地被无视,晚年失意而死。
据称姓吴的桦山氏本为义弘他们家的一族,义弘家族的祖先是自称秦始皇的子孙,亦即惟宗氏后代。其家族有不少分支,幸侃他那个伊集院氏属于这个古老家族的庶流,另外还有桂忠诠的桂氏,以及喜入氏、入来院氏等等,开枝散叶、根深茎茂。
不过他们家并没满足,为了巩固九州那边的家业,一直谋求与我们联姻。尤其在“重九”这个赏菊的节日,他们盼望我能同意把养女菊姬嫁去义弘他们家。
“九”数在《易经》中为阳数,“九九”两阳数相重,故曰“重阳”;因日与月皆逢九,故又称为“重九”。九九归真,一元肇始,古人认为九九重阳是吉祥的日子,从平安年代传承至今,平安一朝的王公贵族每逢九月初九便在宫中举办赏菊宴。
这里的人们还在重阳节前一天晚上将棉布放在菊花上,待露水打湿后拿来擦拭身体,以此祈求长寿。宴席上多是吃茄子、栗子饭祭菊。
由于我获封“从一位”,那年过节许多人都来庆贺。包括同样“从一位”的征夷大将军秀忠。
这是女王以外的女子所能得到的最高位。处于正一位之下、正二位之上。由皇上亲授,乃是事实上的最高品秩。据“独眼龙”他们说,已属于公卿品秩与神阶之顶。征夷大将军隐退为大御所后,继续担任太政大臣的情形下也会晋升“从一位”。信长、秀吉、家康生前亦是“从一位”,还有义辉、昭实、前久大人这些公卿显贵。在我之前,秀吉正室夫人“高台院”,亦即北政所宁宁,于天正十六年受封“从一位”。在她之前,大约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女人受封“从一位”。
元和六年我获封“从一位”,仍然以“民部卿”身份兼掌法印。管理地方户籍、租税、交通、建设这些方面。因为需要负责朝廷的税收,因此是仅次于内务、吏部又称式部的要职。朝廷八省之一的民部省以“民部卿”为管领,下设有民部大辅、民部少辅、民部丞、民部大夫,这些才是具体理事的人。其他各部也是如此,例如藤孝曾任正五位下、兵部大辅,头顶上还有兵部卿。陶晴贤的主公大内义隆曾经叙任兵部卿。
听说在我之前,似乎还没有女人掌过朝廷法印。
由于“正一位”在我们这里俨然属于“死人专用”,历史上生前获得正一位的仅有五人,几百年来都没人活着获得,而绝大部分获得正一位者都只能是“死后追赠”。正一位的晋升是不能越级的,从一位应该是晋升正一位的必需资格。史上头一个获得此位的人是圣武皇上的母亲“大御祖”,时为神龟二年。第二个是皇族降籍的左大臣,名叫橘诸兄,以“从一位”晋升,也在圣武皇上时期,距我活着的时候近千年了。接着还有一位名叫“押胜”的太政大臣和名叫“永手”的左大臣,都是几百年前以“从一位”晋升。然后还有一个人是皇后美福门院的母亲,皇上的外祖母,也是几百年前获封。正一位“神圣”的地位这有点像魏晋至隋唐时期的九品中正制当中的一品,据说一品作为“上上品”只授予孔子这位至圣,而其他人是毫无资格的,最后形成事实上的最高品是二品。
一家出两个活着的“从一位”,他们都为此高兴不已。不过我更高兴的是,孩子们的婚姻大事陆续都有了好着落。
还记得上次全家一起过节的时候,想不起是哪一年了,当时在宴席上,我告诉秀忠,政长之女菊姬将作为正室,嫁给他与情人阿静瞒着老婆阿江在外边私生的儿子,亦即在我们甲州遗臣保科家长大的“老三”正之。这个孩子与昌幸家的英雄儿子幸村一样有个“幸”字,我们都敬佩他们祖父幸隆公,就让秀忠这个儿子取幼名叫“幸松”。
他为了感念保科家对他的养育之恩,终生不愿更改其姓氏。
由于秀忠的正室“崇源院”阿江善妒,而秀忠自己又是个极怕太太的男人,连侧室也没胆纳一个。因此在幸松出生以后,不敢养在城里,便将阿静与幸松母子托给信玄次女见性院照顾。后来见性院将幸松养育到七岁时,又交给信玄旧臣保科家的正光做养子。而正光的父亲正直,便是高远城的领主。我家灭亡那年,我父亲这位亲戚在深志城附近的平谷把守要隘,被领兵前来的有乐劝服弃城离开战场。
正光是昌幸的女婿,娶了昌幸的第四个女儿为妻室,却没有儿子,虽然另有养子,不过在收幸松做养子后,就让幸松当自己的继承人,取名“正之”。正之十八岁时,因为秀忠的正室已死,正之才第一次与秀忠正式见面。我知道,以前他总是找机会偷偷溜去躲着看儿子。两年以后,正光过世,正之继承高远藩三万石。秀忠死后,正之的异母兄长家光对他颇为看重,先后让他拜领几十万石,还总是念叨说将来他的后代必托付给正之辅佐。
正之是个很热忱的朱子学徒,并且爱向惟足这个“神棍”学习神叨叨的东西,我看他迟早走上神儒一致之道。他不但为家光确立了身份等级制度的固定化,还大力推行男尊女卑的观念。我不愿意把甲州的姑娘嫁给他,姑且让他娶家康的铁杆谱代老臣之女,据说这位菊姬还是神箭手的后人。
菊姬这个名字最响亮还是信玄的六女儿。他这个女儿嫁给谦信公的继承人景胜为正室。人们常说她以过人的聪明才智为他父亲信玄开疆辟土。她的同母兄长是我们高远城的“无头将军”盛信,同母姐妹是有乐侄儿信忠的未婚妻松姬。
信玄的女儿菊姬在庆长九年病故。丈夫景胜和家臣们都十分哀惜,其家年谱留有记述“无限的悲叹”。昌幸的第五个女儿也叫菊姬,后来嫁给泷川家的一积。他是一益的孙儿,收养了幸村的四女,因而被家康记恨。昌幸次子幸村的正室是吉继的女儿,他有些儿女藏在“独眼龙”政宗那里。三女儿阿梅嫁给政宗保姆喜多她家的重纲。六女儿阿菖蒲跟随姐姐阿梅,后来嫁给“独眼龙”妻子田村那边的亲戚定广。幸村次子“大八”及子孙在“独眼龙”那里也混得很好。有趣的是,昌幸长子信幸迎娶的正室妻子是家康的养女稻姬,而昌幸的妻子却与家康死敌三成的妻子是亲姐妹。
秀忠和他弟弟忠吉都是我抚养长大的养子,忠吉十三岁时成为忍城城主,拥有十万石的领地。同年迎娶井伊的女儿清泉院为正室。关原之战,忠吉初次上阵,追击逃亡的义弘及其侄子丰久时受了伤。战后,忠吉成为清洲城主,领五十二万石。升为“从三位”不久,由于在关原大战中受的伤恶化,正值英年的忠吉病逝,年仅二十八岁,而且膝下无后。秀忠悲痛不已。
秀忠他父亲“大御所”不仅把一切事情交给我负责,还将养女高源院也交给我抚养,她亦叫菊姬。日后嫁给龙造寺那边的胜茂为正室。为了甲州遗臣后代都能有好一点的出路,我还操心着另外几个同样名叫菊姬的女孩儿婚事。就是来回撮合,把我们甲州的姑娘嫁到家康儿孙家臣那边去,或者让甲州的姑娘家里兄弟迎娶家康儿孙家臣那边的女孩儿过来。
然后我让养子元胜之子元珍娶了有乐儿子尚长的女儿。真是太开心了。
尚长是有乐第五子,官至越后守,授从五位。曾跟随家康当耳目,从父亲那里分得两个郡一万石领地,盖了一大堆房子。有乐这个儿子一向在我这边做事,后来随秀忠上京,同年随家光入宫参内。由于他折腾盖房子出名,从而担起江户城维修任务。
元珍平时在我身边做事,他也爱茶艺,属于此道中的名人。不过他没跟有乐一门学艺,却去拜“织部流派”的实胜为师。
我很高兴能和有乐他们家最终成为一家人。并且我还常常琢磨着为我那两个亲儿子的子女留意观察信包、信雄、信照他们那边合适婚配的子孙。
从前爱玩青蛙的信照后来长年跟随侄儿信雄,他参加小牧长久手之战,被秀吉部下俘虏。秀吉唉一声,又把他放回去了。战后他再度侍奉信雄,官位越中守。每次我上洛,他总是抢在信雄前边跑来陪伴,不爱多话,就只微笑作陪。关原大战前,听说信照将一把长刀进贡给家乡那边的庙祠,从此之后动向不明。
信雄是他们家最让我头疼的。可以说,操碎了心,还搭了个孩子的生命给他。太政大臣信长公的这位次子,其出家以后号为常真。其为人处事,真倒是真,就是爱犯浑。
九州征伐以后,他成为内大臣,比家康还早。他有多么优势的本钱,却越混越不行。要不是秀吉再三原谅他,加上家康的关照,简直没法混。他在小牧长久手之战时单独与敌人讲和惹恼家康;后来又拒绝转封领地激怒秀吉,这些所作所为都显示出他不断地做出错误的决定。最终由于我们的照顾,家康还给了他至少五万石领地。晩年他居住在京都,度过悠游自得的余生。
我为吊唁夭折的女儿泰荣院的菩提而建立了上德寺。后来听说信雄常派人去那里上香,他临老还不顾“痛风之苦”,专门跑到我女儿长眠的寺里冲茶,展示了这位戏剧名人不一般的茶艺修养。
“独眼龙”去世后,我心里松弛了一些。“大御所”临终之前,嘱托我留心帮他看着这些人,“独眼龙”政宗排第一。毕竟他最有能力谋反,并且常爱搞鬼。
宽永二年,辉元去世,他比我大两岁。那天,我心头陡然有“巨星殒落”之感。
辉元不甘心地降伏后,官至从三位权中纳言,有一阵子常来秀忠父子身边相伴。
关原大战被拥立为西军统帅的辉元,最终被家康打败,领地逐渐缩小,但他们家并不服气。后来一切似乎都证明了当初辉元不少看法或许是对的。他忧心忡忡,早就指出我们会走向“身份等级制度的固定化”的那潭死水。
姜沆在《看羊录》中称他认识的辉元“十分谦虚谨慎,悠然豁达,与我们家乡人的性情相似。”在关原之战中辉元虽担任总大将,但并未出阵。战后险些被家康贬为平民,在广家他们的斡旋下得以保全诸侯身份,到长州当了藩主。辉元无力地叹息:“近来世间万事都颠倒了,主君还要难堪的依靠家臣帮助,方能保全。”
在不服气及不甘心的情况之下,辉元成为后世讥笑的一个失败者,然而他们家后来更加团结,在他们宗家内部,藩士们的忧愤从来有增无减。每年的新年团拜,他们家的藩士、以及支藩藩士都会齐声问:“主公,可以了吗?”作为贺词之始,这句话的意思是:“推翻家康天下的时机到了吗?”在他们看来,关原的教训也可称得上是卧薪尝胆的大翻身,也是对他们长州之士百万一心的再次重整。他们反抗的斗志在辉元死后,依然历久弥新。
除了辉元他们在长州的这一家子,还有萨摩那边桀傲难驯的义弘他们家,以及元亲父子那些不甘心败亡的残余,听说他们天天在土佐那边哭。不但为灭亡的主人一家流泪,还发誓世世代代要为已灭亡的主家流血。这三家失去了很多东西,却没有失去他们的精神和斗志,他们让家康及其子孙都很担心。先辈渡海过来的这帮人,或许正如家康生前所虑,就是他们的“家天下”世世代代头疼的“克星”,甚至未来可能还远不止这样。幸侃面对日影剑之时,曾说:“人不会长久,九州风雷始终存在,呵呵呵……”
“我似乎听到谁笑了,”有乐不安地在林雾弥漫之中转顾,问道,“好像幸侃那个憨厚雄浑的声音。你们有没听到?”
“听信长跟昌幸家的人吵架,在寂静的夜晚隔空叫骂、相互揭短,太好笑了。”幸侃在不知什么地方语如滚雷般的笑道,“狗咬狗,一嘴毛。而且信长一激动就语无伦次,他真是很好玩!”
“听到他笑声传来又怎么样?”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蹙眉道,“他光着身,走路又慢,改变位置只能靠缓慢的移动,能去哪儿?”
“我也光着身,”名叫庆次的光身小子转朝他撅股道,“走路却不慢,我哪儿都去。你敢跟我比试么?”
“不要跟他比试,”束发蓬松的利长蹲在草间头没抬的说道,“别看庆次这样。他很能打,权六身边那位绰号‘阿修罗’的成政也打不过他。那天我看见他们在晒谷场比试鎗棒功夫,猜猜谁被干趴下了?”
“谁说我要跟他比试?”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郁闷道,“我只是觉得这片林雾透着蹊跷。我走遍山乡,从没见过这样诡气迷离的烟雾,除非是人为。”
“我觉得你也迷路了。”有乐纳闷道,“怎么高手也会迷路啊?”
“高手就不会迷路么?”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蹲身观察前边的雾林,啧然道,“你老婆她家那位兄弟泛秀比我更能打。结果怎么样呢?迷路死了。泛秀死于迷路,你知道吗?”
因见有乐懵然摇头,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说道:“泛秀在三方原之战中奉信长公之令,与泷川一益、林秀贞、信盛、信元一同救援遭受信玄侵攻的家康。信玄以计策领军进击成功,一益、信盛等人见情势不对,率先退却。泛秀与家康继续一起战斗失败,在分散逃离过程中,因为不熟悉家康那边滨松城附近的地形方位而被追上来的甲州军杀死。平手氏绝后。共同出征的信盛其后遭信长公流放,罪名之一是‘弃泛秀于不顾’。信盛因为在这场战争失去斗志而没有参战,虽然信长公没有立即惩罚他,然而数年后还是问罪,指责他的部队不加入战斗,导致另一位大将泛秀战死,信盛的外甥盛政亦以同样罪名放逐。”
“不只泛秀吧?”庆次转身朝他撅着股,说道,“我听说三方原大战那次,泛秀带去的他家兄弟子侄都死光了。被有乐旁边这个女朋友她家那个信玄一次全干掉。”
“不会吧?”有乐咋着嘴儿道,“我记得大草城那边还有很多啊。”
“那些不是她父亲这边的孩子,属于她母亲娘家那边的,其中也包括她叔伯妻室娘家那边的亲戚。简言之,全是来自她们娘家!她亲兄弟和堂兄弟们都是为你家而陆续死去,最终,泛秀被你女朋友家那个信玄杀死在三方原之后,平手大人他们家死绝了。平手一脉断掉,从此绝后!”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眼眶潮湿道,“唉,你应该对他女儿阿清好一点。”
“岂止他们,”庆次朝他嘴边撅着股,说道,“信玄发飙,三方原大破清洲同盟联军,就连家康也差一点儿被干掉。听说家康被追得落荒而逃,连屎都喷在马鞍上。后来忠世或者忠次看见,忍不住取笑他,还挨家康抽了一鞭子。家康一口咬定不是他屙出来的,而是他被追杀时摔过一次,沾到身上。不过大家都认为那就是他屙出来的。”
“我也觉得是他屙的,”有乐笑着说,“我悄悄问过他,家康只是含笑不语。并没有否认。当然也不会承认,换作我也不会承认。到甲州征伐的时候,如果我被胜赖打出粪便来了,我一口咬定是赖乡屙的,或者说是庆次屙的更可信……”
“其实当时甲州也是联军,”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瞥我一眼,伸着小棍子拨草说道,“信玄抱病出兵三方原,所率二万二千人马里面,其中就有氏康儿子‘小狮子’氏政派来加入的援军二千人。这帮家伙也很能打。信玄很重视与‘小狮子’氏政联手,不像他儿子胜赖,后来居然跟氏政闹翻,将‘小狮子’赶到敌对阵营那边去了。所以胜赖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三方原那次根本就没有悬念的,”庆次朝他之嘴撅着股说,“信玄从头到尾都是计策不断,早在备战的前一两年就先用计略了,并且先已悄悄派信友率秋山军离队。家康得报‘信玄出现’后,急遣忠世、忠胜他们率三千人前往侦察。不料一碰见甲州军前卫部队就败走。然后一路被甲州军紧追不舍,再战再败,苦战得脱。此后家康他们就一路败下去。在另一条战线,有乐那位守寡的姑妈阿艳一听‘美男子’信友突然兵临城下,就开门投降了,然后愉快地结婚。当然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嫁给信玄家的远山夫人是她女儿,还跟她女婿胜赖生下了她外孙儿信胜。”
“信玄进军天龙川,”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瞥一眼其股,蹙眉说道,“由胜赖、信丰、以及穴山那位信君大人指挥,也就是他女婿梅雪居士,攻克家康的居城附近三河重镇。与此同时,有乐他哥放出风声说,已派信盛、泷川、泛秀前往救援,并忠告家康不要受信玄的挑逗,贸然出战。信玄渡过天龙川,逼近家康的居城,沿秋叶街道南下,信玄突然改变行军方向,家康捉摸不定,接连上当数回,突然陷入两军激战。才明白信玄不是要攻取他居城,而是要引他出来全歼。”
“唉,那天死在战场上的人不少,信玄的重点是‘宁杀将不杀兵。将死,而兵自溃’。”庆次朝他之嘴撅股唏嘘,“三河众将数正、忠次、忠胜、康政、忠世也杀入乱军之中,众多家臣战死。信玄命梅雪居士、信丰、昌丰等人马迂回至三河兵背后,清洲和三河联军遭到前后两面夹击,终于在甲州军强力进攻下战败。有乐他哥派来奔援的大将泛秀亦死于乱军之中。”
“崖龙取水,必有伏飞。”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转开视线,望向远峦苍麓,说道,“一切皆如战前信玄请卦测算的结果。取胜之后,信玄于犀崖北方的本阵会见义景的使者,给义景的信中特意强调击毙‘远三的凶徒及岐阜的援军千余人’。随即给久秀大人写信,告知三方原战况以及不日即会上洛,发出‘护国寺文书’。然后又给本愿寺显如去信,表明即将上京。然而战后信玄立即向各方势力展开战胜的宣传之际,他病情加重,在凤来寺暂行修养,病情丝毫没有好转,只得班师退回,途中病亡。义昭接到信玄寄来的捷报信很是激动,迅速举兵,公开武力对抗信长公。不料信玄没过多久就死了,失去外援的义昭转眼被灭。信玄突然背叛盟约对付信长公,并宣称‘一散三年之郁愤’。信长公得知信玄出兵的消息后写给谦信大人的信中,明确指责‘信玄之行为乃是前所未闻的无道恶行,完全不知武者之义理,要与其永绝恩义,不再相通’云云,或许从此也可窥知为何信长公一定要灭亡信玄家了吧,由此可见他对于信玄的突然出兵行为的震惊和震怒。清洲老将信盛因为在这场战争失去斗志而没有参战,后来一蹶不振,终遭信长公放逐。信盛的外甥盛政经历此役,从而畏缩,也遭流放。其实很多人当时被甲州军之勇猛吓到,包括家康他自己。这是他生涯中最惨的败战,‘大酱’之典故也流传于世。那时大家都在忙着写信,他忙着修改历史,宣称没有拉一裤裆屎,相反,逃亡时的家康开了神奇技能,挡者皆死。”
“说他喷酱而逃,其实不太可信。”利长在草间摇了摇头,笑道,“事实上骑过马的人都知道,骑快马时‘菊花’那块肌是要绷紧的,这会儿除非是吃坏肚子了,否则想出也不见得能出来。还有家康声称当时单人独骑从小道退却遭遇甲州军后骑射突围很是神勇。家康一生热爱鹰狩武艺,这个可能性反而很大。”
高次纳闷地问:“你蹲在草里‘噼噼叭叭’半天,还没完事儿么?气味都飘过来了……”名叫利长的束发小子摘了几片巴掌大小的叶子,往股后拭毕起身,说道:“瞧我有多冷静,自小就是大将之才。明明有只鬼在我旁边,我仍然不慌不忙地屙完,并且从容不迫地选取尺寸合适的叶子摘下来擦拭后股,揩抹干净之后才站起来走开。”
“你说什么?”高次和几个小子闻言伸头往草间一望,惊吓蹦退不迭,纷纷惶呼,“真的有只鬼在草里边!”
“瞧我比你们冷静多了,”名叫利长的束发小子走过来说道,“并且假装没看见它,仍然不动声色地排泄完毕之后才走出来告诉你们,草里有只鬼。”
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瞥一眼利长,蹙眉说道:“然而,你忘了穿裤子就溜出来了。”名叫利长的束发小子低头一瞅,慌忙提裤穿好。
“什么鬼?”名叫庆次的光身小子伸脖往草里窥望,口中说道,“让我看看……我平生逛遍各处,见识的东西多了去。就只没见过鬼……”
我忍不住小声问有乐:“他为什么说话老气横秋,总是显得很沧桑的样子呀?”
有乐小声告诉我:“别看庆次这样子不显老,其实年龄比利家还大了六七岁。他本是泷川一益之兄的庶男,不过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是一益之子,不知道他妈妈是不是那个卖鞋的阿崎婆……总之,由于利家的哥哥利久体弱无子,幼年过继给利久当养子,成为利家之侄子,也就是利长的堂兄弟。泷川一益之兄也是利家的亲戚,过继之前,庆次似乎是利家的外甥。他歌舞出色、武功很高,而且文笔出众,写有很多好文汇集成书。他武功高不奇怪,因为他本来就是泷川家甲贺一派的,又曾向伊势那边古田家的城主重然学骑射之术。不过他更爱音乐和文学,并且还向利休学抹茶之道。”
庆次转面笑道:“利长,你怎么跟你父亲一样胆小变孬啦?”
“其实胆小而且孬的不是利家,反而是庆次的养父利久。”有乐在我耳边说道,“利久原本是他们一家之主,但因身为城主的利久体弱多病,无力出战,相反利家战功卓著,于桶狭间之战作战勇猛,深受我哥赞赏,这给作为当家的利久带来无比压力,就引进了庆次这样的高手来辅助。后来我哥命令利久将家督之位让给利家,并在命令书上写道:‘你家中有异行者庆次,对继承家督来说是无所用,利家常在我身边为近习而出仕我家,而且立功无数,家督之位由利家继承,符合正理!’无奈之下,利久带庆次离开,并让位予利家。当时有传闻说利家向我哥进谗,以得督位。我哥给利久二千贯,约等于六千石让其生活。此后,利久与庆次四处流浪。据说曾投靠了泷川,但最后还是继续流浪。”
我不禁好笑,说道:“你们清洲怎么有这样多流浪的人啊?”有乐啧然道:“你不也流浪过来?总之,流浪出去,流浪过来,就是我们这地方的活力了。泷川也是流浪过来的,他以前也曾离家四处流浪。泷川氏是伴氏的一族,近江甲贺伴党的子孙。怎么会有人姓‘伴’的?祖宗大概是渡海迁徙过来的那帮人。还有你远房亲戚光秀,他也是流浪汉。秀吉自称做小买卖,其实也是流浪汉。”说着,转头问道:“庆次,有何发现?见鬼了没?”
“哪有鬼?不过是个和利长一样蹲在草里面屙东西的脏兮兮家伙……”庆次正自好笑,脸上啪的挨了一巴掌,草间扑出个人影,朝他乱打而来。
“打起来了!”旁边那些小子纷声叫嚷道,“快看庆次跟草里蹲着不知在干什么的那个披头散发之人打起来了。”
“快看!”有乐在旁叫好道,“庆次打得太精彩了。”
我掩着眼睛,摇头说:“一个光身男,跟人打斗再精彩也没眼看。”
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蹙眉道:“当心了,庆次。可能是那个四处流浪的小女巫……”
我听到好几下甩手打耳光的声响,忍不住从指缝间隙投眸望去,只见那个名叫庆次的光身小子连挨数下耳瓜子,在前边树影下晕头转向。名叫利长的束发小子拉开架式,一路使开拳脚,左挥一掌、右踢两下,耍到庆次之旁,暂停招式,问道:“在哪儿在哪儿?”
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皱眉道:“她往那边草多处翻身窜走了,你们别追。不然还要挨更多耳光……”
我不禁纳闷道:“不是说庆次很厉害吗?”
“厉害是厉害,他突然撞到女巫,就没招儿了。”有乐笑道,“刚才你没看真是损失。全是互相甩手打耳光的快速动作,然而他一下耳光都没打着人家,不停地被出国阿云甩手打耳光……”
“不是‘出国阿云’,那小女巫名叫‘出云阿国’。”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蹙眉道,“这儿树多雾迷,当心着了她们的道儿。大家不要太分散,快靠近些聚拢在一起,免得昏暗中遭到各个击破。”
有乐招呼道:“说得对!大家赶快靠拢过来,排队清点人数。”
于是,我们排了队。我伸头一望,排在队列之末的是五德那只小狗儿。当时我不知道,这只小狗后来历经沧桑,改名叫“由罗”。
“咦?”我没瞅见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就连模样甜美的小家伙似也没在队列之中。正感纳闷,有乐惊问:“怎么多了一张陌生面孔……你是谁呀?”
那人从披垂的长发间隙抬眼,桀然而笑:“凭你也配问我名号?”
“哪儿跑来的流浪汉?”名叫利长的束发蓬松小子迳直走来抽一耳光,说道,“凭你也配以这种口气跟长益公子说话……”
这记响亮的耳光啪的打在他自己脸上。旁边几个小子闻听名叫利长的束发蓬松小子猝然痛叫,皆捡石头乱投过来。
那个长发披垂之人随手拽着利长衣衫揪到跟前,石块接二连三掷打在利长的身上,叫苦不断。庆次在旁拍手喝一声彩,赞道:“却是好手段!”随即蹦身上前,急踹几脚,从利长身躯之畔踹向长发披垂之人,不料那人拽着利长一拉一扯,庆次每一脚都踹到利长的身上。
庆次改为抽耳光,快速甩手,急掴几巴掌,也全都打在利长的脸上。利长吃痛叫苦之余,难抑恼怒道:“庆次,你是故意的对吧?”
“哪是故意?”庆次后退几步,立个门户,说道,“当心,我要出鎗了。”
有乐问道:“你光着身、空着手,鎗在哪里?”只见庆次从股后拔出一支长鎗,有乐一怔,旁边几个小子纷纷惊赞:“哇啊!”众人不约而同,聚拢到庆次后面,探眼寻觑。有乐边瞅边问:“这招很眼熟!是你教信孝藏东西的,还是你从他那里学的?”
“当然他跟我学的,”庆次从股后扯出一块布帕儿,擦了擦鎗头,随手扔帕儿,光身扎马,挺鎗摆个进击姿势,说道,“这招名叫‘别有洞天’,是我流浪时候跟一个病得快死的法术师学到手的,厉害吧?”
有乐从脸上摘掉布帕儿,在庆次股后张大眼睛,说道:“厉害!不过蹲在你身后,充满了高雅的气息,使我想起陶渊明那首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并且脑中还涌出很多自古以来咏菊的诗句,意境真是很好!”
“藏东西我也会,”高次仰脖张口,表演吞剑。“并且还会吞东西。”
有乐伸手把那支伸缩自如的剑抢过来玩了玩,随手扔掉,说道,“有敌来袭这种凶险的时候,你们还玩戏法变魔术?拜托大家不要玩啦,赶快打完收工回去睡了。”
高次捡回伸缩自如的剑,跑过来不安地说道:“利长会不会死掉啊?假如他被干掉了,永姬才六七岁就要守寡,多可怜呀!”有乐啧一声,说道:“我哥怎么会让他女儿守寡?别看她还年小,抢手着呢。不过这关你什么事?你要玩就去跟阿初玩,昨天碰见她还问起你去哪里了呢。”高次玩着伸缩自如的剑,说道:“可我觉得阿初不是很漂亮……”有乐提手便打,恼道:“跟两个姐妹相比,她长相是很寻常,不过人很好。能跟你玩都不错了,还嫌这嫌那!回头你要是不去找她玩,以后我们就不带你玩了。”
高次玩着伸缩自如的剑,不安地问道:“庆次会不会被干掉呀?假如他死掉,他那匹名叫松风的母马没人养多可怜……可不可以让我来养它?”有乐啧然道:“人还没死,你就想要他的马。这怎么行?至少要等他确确实实被干掉以后,我们才讨论他那匹马该归我,还是该给你……”
庆次挺鎗兜着圈子,正伺机戳那披发垂面之人,一听连忙跃开,从身后拉出坐骑。众人纷纷惊叹:“怎么会这样啊?连马都能从后面拉出来……”庆次光着身爬上去骑马,说道:“那个家伙可能是殷灭败,先捉了利长在手,我估计打不过他。再厮拼下去恐怕会伤到利长。你们在这儿先缠住他,我去找利家来救他儿子。”
“哇啊,他就这样骑马跑掉了。”有乐他们望着庆次策骑扬蹄而远,不由相顾懊恼。“却把我们丢在这种危险的境地。殷灭败那么厉害,光凭我们这些,怎么打得过呀?”
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之人撑着小棍子从树后走出,蹙眉说道:“然而先前我观殷灭败一伙所为,似乎不为伤人而来。始终也没伤及一条性命,只是让清洲损了点面子,不过也没什么。”
“季通,”那披发垂面之人面不稍转,似已知道谁悄伺其后,低哼道,“你要出手吗?还有一个是谁来着?”
“那是千贺,”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瞥一眼树荫里乍显即隐的草笠影廓,说道,“不过没事儿,我们无意留难你。放了利长,尽管自去无妨!”
利长听到嘀嗒之声,从身后细微传来,侧目转觑,见有血从披发垂面之人另一只手臂的袖下淌滴而落,这时我也看见了,只是没作声,利长却忍不住说道:“他受伤了!”
那披发垂面之人微一皱眉,低哼道:“些许小伤算得什么?纵使你等想要依多为胜,我一只手也能干掉你们这些家伙!”
“刚才你遇到赋秀大人了吧?”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望了望某个方向,说道,“你从那边过来,想必已跟我们蒲生大人交过手了。据我所知,他剑下是没有活人的。撞上了他,你还能走到这里,也算命大。我要是你,趁还能离开时,赶快离开。免得他追来,又多了个剑下亡魂。”
“你不是我,”那披发垂面之人突然提足将利长朝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踢去,倏然晃身欺向有乐,揪他在手,瞥见树下一个草笠影廓移闪而至,那披发垂面之人似已料及,甩手将有乐推迎那道笠影剑芒。果然有乐一撞过来,剑芒在他身前急刹去势,那个草笠影廓晃转而出,护住有乐。披发垂面之人闪到我之畔,出乎不意地揪了我便走,口中桀然道,“我来,是要带她走。怎能空手而回?”
就在他说这句话之间,已与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急交数招。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右手伸棍点戳披发垂面之人肩上伤处,另手飞探,要拉我回来。那披发垂面之人侧转身躯避过棍梢,发掌拍向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迫其不得不回手相迎。两人抵掌交击,同时吐劲发力,嘭的一下振然发响,落魄文士模样家伙躯为之震,肩披的旧褂飞落,一时刹步不住,倒退开去,撞至丈许开外,伸棍抵树,同时脚下扎桩,沉踝陷土,堪堪停住。
那披发垂面之人甩了甩手腕,嘿然道:“横山季通,蒲生家第一高手。果然也有两下子!”说着,转身正要拉我窜入林雾之中,但见一支朱鎗破雾而来,飞搠其额。那披发垂面之人纵窜之势顷然受阻,侧身往旁避开,唰的一声,朱鎗擦肩而过,掠着我的耳边插在身畔树干上。趁那披发垂面之人的心神霎受分扰,我急使甩腕之法,挣脱开去。
披发垂面之人探手伸攫,眼看又要被他捉到,那个名叫庆次的光身家伙出乎不意地从树后蹦出来,抱我腰身跑开。有乐他们惊讶道:“咦,庆次怎么又跑回来了?”名叫庆次的光身家伙抱着我边跑边说:“我先把马送去托付给我放心的人照料,然后又跑回来玩命,不可以吗?”利长说道:“能给谁,还不是给你养父?利久也在附近是吗?快叫他去喊人来帮忙!”名叫庆次的光身家伙抱着我边跑边说:“已叫人了。”利长问道:“谁来帮忙?我父亲吗?”
名叫庆次的光身家伙抱着我连避披发垂面之人数下飞攫之势,眼见难躲,急呼:“还不赶快帮忙?”树后应声蹦出个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迎上前去。利长、有乐他们看见这家伙冒出来,一怔之余,纷声叫苦:“一积?哇靠!你叫他来干什么?”
“大家好,我是泷川家的一积。”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笑道,“你们以后写回忆录的时候,不要把我的名字写成‘一绩’。我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在下乃是泷川家一益大人的孙儿,老家在泷城那边。正如大家所知一二的,我们属于近江的甲贺秘术世家。我从小家学渊源,会各种忍术。我有些一起研究忍术的好朋友在昌幸他们家做事,其中有一个叫做‘出浦’的家伙不算我好朋友,仅属很普通的朋友。听说他忍术也很了得。我们专注的方向不一样,我呢主要是往爆破方面发展,而且下足了苦功。瞧我的手指都是残缺不全的,耳朵也少了一只,你可以理解旁边那些人为何看见我就纷感不安……”
名叫庆次的光身家伙抱着我急避披发垂面之人飞攫之势,肩后挨了一抓,猝然吃痛大叫:“不要废话那么多,有弹赶快扔!”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掏东西点火抛出,众人纷避不迭。矮小家伙继续抛,口中说道:“这些‘二踢脚’都是威力加强了的,最近我准备用来炸鱼……”
那些东西满地乱蹦,噼啪炸响。趁披发之人受阻,庆次抱我忙躲远远的。见我窘迫地望过来,有乐安慰道:“没事,不要怕。他不喜爱女人。而且我觉得他也不是很喜欢男人,他喜欢动物。”
庆次把我放下,说道:“没错,我喜欢动物,多过喜欢人。你小心些脚下,这儿有一块残缺的古碑躺在草中,别绊摔就好。”我往草间一瞧,并没看见有块石碑,纳闷道:“哪有?”庆次啧然道:“我记得明明有的,先前还在这儿绊摔过,不知谁搬它来这里,残碑上似乎刻有‘兰若寺’三个阴森森的字样……”
他一边说,一边伸脚拨开草叶,蓦有所见,吃惊蹦退。
孙八郎从草里站起来,面色惨然,流着长长的鼻涕,吟道:“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伴随着不知何处飘来的凄怆琴声,只见幸侃打扮成落榜书生模样,戴着儒冠,背着藤篓,脑袋后边竖着小竹棍儿,往头顶上方撑了块破布,庞大的体躯从雾中滚滚而来。众人见到他这般样子,纷纷转面愣望。有乐讶然失笑道:“哇啊,这么肥的书生呀……裹身那块大被单哪儿弄来的?”
幸侃顾不上搭茬儿,一看见我,就伸手来捉,口中咕哝道:“女巫!我要捉女巫……”
披发垂面之人晃身忽至,撩臂拦截他伸到我面前的胖手。两人倏然对交一掌,激起满地尘扬,枯叶荡开一个大圈。
立在圈旁的数人纷遭震倒,披发垂面之人摇晃后退,啪的撞翻庆次,仍刹不住身形,中途与季通掌力交击,将其殛退,才勉强遏止跌撞之势。
幸侃纹丝不动,探手揪我过来,语如滚雷般的问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捉你?是不是也要打听我的秘密来着?”我见他一掌就震开那个高手,咋舌难下之余,闻言不由纳闷道:“你有什么秘密怕人打听呀?盖房子?”
“不关房子的事,”幸侃晃手悄收不动明王符谶,憋着胖脸嘟囔道,“密教的名堂,你知道多少?谁教你破解我的密教手法?不如实招来,我就带你去鹿儿岛那边做烧烤……”
“好啊好啊,”我听了就笑道,“我也爱吃烧烤。尤其是烤鸡翅膀,我最爱吃……”
“不是烤鸡,”幸侃语如闷雷般的说道,“是烤你。然而烧烤之前,要先把你关进金刚寺,让龙伯帮我将你好生喂肥。”
我不安地问道:“龙伯是谁呀?”幸侃嗡声嗡气的咕哝道:“没人告诉你,义久大人从来自号‘龙伯’吗?”
说着,将我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提之在手。刚转身要走,披发垂面之人又移身阻住去路,幸侃不耐烦道:“让开!”两人再交一掌,震得脚下更多尘土激扬,披发垂面之人闷哼一声,止不住步,踉跄跌退之际,发脚蹬开庆次,势仍难刹,瞥眼见季通伸棍急戳胁下,披发垂面之人拍出一掌,击在季通肩膀,发出咔嚓骨折之声。
孙八郎流着鼻涕,捏个剑诀,正要出手,不料模样甜美的小家伙爬在树上,搬着一块大石头朝他脑袋丢下,砸孙八郎晕倒草中。
我惊慌道:“我不想去鹿儿岛那么远的地方做烧烤……”幸侃提着我便行,口中咕哝道:“不是做烧烤,是被做烧烤。这其中大有分别……”见季通摇摇晃晃来挡路,随手一扫,拍开季通,语如滚雷地嘟囔道:“走开,都别挡道!”
有乐连忙叫唤道:“一积,有牌快出!”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掏出东西匆忙点火乱扔,在幸侃身后噼啪炸响。我不由吓一跳道:“这不连我也要炸做一起?”幸侃提着我撒开脚奔跑,口中嘟囔道:“我可不想和你一起被做成炸鸡……”有乐见我不安地投眸望来,掏出喇叭筒放近嘴前,大声安慰道:“不要怕,他跑不快,又不会飞。”
“谁说我不会飞?”我闻言正稍感安心些,不料幸侃语如闷雷般的咕哝道,“我会轻功啊。不学点轻功,谁敢出来跑江湖?”
说话之间,更多噼啪炸响之声蹦至脚下。幸侃急忙发足顿地,嘭一声跺陷个大坑,借势腾身跃起,提着我飞上半空,发足踢向旁边之树,啪的蹬折,再次借势高纵。有乐仰着头,吃惊道:“哇啊,他这么肥也能飞?”话声未落,幸侃摔进树丛,庞大之躯犹如巨石砸落,接连撞折许多株树。
我趁他坠落,急忙挣脱,眼看也要摔进树丛,后衣领一紧,被人从树梢窜来一抓而起,拎在空中。
有乐在下边松了口气,说道:“还好幸侃他究竟太肥,飞不高。”幸侃从树塌一团之处窜出来,语如滚雷般的说道:“谁说我飞不高,刚才主要是因为手里提了个人,挡住了视线,没看见有树。而且女巫害我分心……咦,女巫去哪里了?”正自东张西望,忽见一颗黑乎乎之物冒着烟滚到他脚下。
幸侃低头呆瞅之际,有乐转面问道:“一积,你扔的是什么?看上去很大,椰子吗?”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笑道:“这个东西叫‘滚雷’。威力很大!不是那么好爆,一旦爆起来不得了……”没等听完,幸侃连忙提脚将那个冒烟之物踢开。
有乐见那东西滚过来,啧然道:“我去!”不待滚近,抢先提脚赶紧踢回给幸侃,转面问道:“一积,它啥时才爆?”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说道:“随时会爆!”低眼瞧见幸侃将那个冒烟之物踢来他脚下,矮小家伙慌忙踢回去。幸侃懊恼地踢给有乐,口中咕哝道:“真是太讨厌了!你刚才说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儿?蹴鞠是吗?”
有乐发脚踢了个空,眼见那物溜溜滚到身后,冒烟之绳迅速缩短,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说道:“爆了爆了,眼看要爆,别再靠近,赶快跑!”有乐身后那些小子慌作一团,忙不迭地踢来踢去。有乐见那东西又滚来他脚后,不禁啧一声说道:“不是你踢给我,我踢给你,而是一起踢去给幸侃。”
说话间,冒烟之绳没了。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连忙跑开,咧着嘴说道:“大家快闪啊,要爆!”
随着尖锐磨擦之声,有个肩膀流血的秃老头拖着一支沉甸甸的厚重铁剑,步态蹒跚地走过来,眼见那物滚近他脚下,便拾之在手,语声铿锵的说道:“你们都让开,有我就够了。这是什么东西?”
有乐边蹦跳边惊叫:“别捡别捡!尤其是你……哎呀,你怎么捡它起来,还不赶快扔掉?”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咧着嘴说道:“扔远一些才好!最好是扔去给幸侃……”秃老头拖着剑,作势要扔出手拿之物,忽又放回原地。有乐不由啧然道:“你又放回去干什么?赶快拿起来扔掉!”秃老头伸手捡回,作势要扔,却又放回脚下,随即又拿起来,然后再放下,继而又拾起来。众人纷纷为他捏一把汗,有乐懊恼道:“怎么会给稻叶一铁走过来拿到这么危险的东西?他又反复动作就糟了,你看你看……”
趁秃老头又将那冒烟之物放下,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着地翻滚而近,急伸棍子将那东西从他脚下拨开,用力推去幸侃那边。幸侃吓一跳,连忙踢回。季通撩腿疾扫,再踢过去。不意孙八郎从草中摇晃而出,将那东西捡起来看。我捂起耳朵之际,隐约听见有乐叫道:“你捡它干什么?赶快扔给幸侃,就是你后边那个胖子……”
孙八郎流着鼻涕,吟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众人纷纷啧然道:“去你的,赶快扔!”孙八郎拿着那冒烟之物,转面说道:“等我吟完诗就扔。咦,刚才念到哪儿啦?被你们打断了,只好又要重头再念一遍。大家耐心点啊,屈原这首诗很长……”
名叫季通或者赖乡的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摇了摇头,走上前抢过孙八郎手拿之物,来回瞧了瞧,说道:“要爆早爆啦。我看它根本就不会爆。技艺不过关,哑火的!”说完,随手扔给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嘭一声爆。
烟雾弥漫之中,树上那人提着我,桀然笑道:“清洲之行太好玩了,全是一帮矬鸟……”笑声未落,树枝咔嚓折断,那人一惊而坠,才听见披发垂面之人提醒的话语传来:“猿飞佐助,当心身后剑芒!”
那个名叫佐助之人究亦了得,肩后中了一剑掠刃裂衫,仍要从半空中翻身窜离,随即又挨了一脚,被人踩着后背一蹬落地。
“崖龙取水,”披发垂面之人腾身探手将我攫去,向后纵开,眼前却有一道剑芒疾随,任凭他怎般变换身法,也甩不脱。那人绰剑掠芒,将披发垂面的家伙逼得又返身落地,才飘袂刹势,悄栖于后,轻声念毕那句话:“欲伏飞。”
披发垂面之人攫我欲离,颈后忽寒,有刃抵临。他所有举动顷间凝住,但见落魄文士模样家伙抬眼说道:“蒲生家第一高手不是我,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