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跳闪之间,一个苍发披散的老者话声凛凛的说道:“关东这个地方,英雄豪杰多的是。凭什么自封‘关东霸主’?”
我不由的一怔,愣了会儿,兀自没回过神来。
人群中一个黑发垂散的老头笑道:“资正大人说的好!去年有人到我那儿自称‘河东盟主’,结果被我们丢进河里喂了鱼……”笑声未落,随着一串怪叫,有个青头之人翻晃而近,挥掌朝那个正自好笑的黑发老头乱打过来,其势汹汹。那老头回手招架几下,抵挡不住,被那青头之人连扇几耳光,啪啪的响。
青头之人边打耳光边说:“掌你狗嘴!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手忽被挡,格了开去,随即他被掌嘴,啪啪啪啪数响,不顾晕头转向,仍要厮打,方寸却已乱了,耳听得链声呛啷,没等看清是谁出手拦截,肩颈倏挨一击,歪了脖掼摔甚远。
随着青头之人跌飞的身影在大棚外尘埃落定,只见那个苍发披散的老者挺身立在刚才挨掴的老头前边,双手微振,腕间链声锵然而响。我见他戴着锁链,心中一怔,见其气势凛然,又暗感敬佩。再看他身边那些人,也是个个戴着锁链,甚至还有人肩上披枷,却皆神色倔强,不甘屈服。
在他们面前,旗影林立,最中间那杆“地黄八幡”大旗下,一个垂发大汉原本旁若无人地自顾吃喝,突然将酒碗往桌上重重地一搁,碗啪的迸裂。顷间又有数名青头汉子应声齐欺上前,高扑低窜,合力攻向那个苍发披散的老者。
我正瞧得纳闷,不意头发被揪,一时又惊又痛,叫了声苦:“哎呀哎呀……”那垂发大汉含了一口酒,随手把我揪在桌边,见我眼光惊愕,突然喷了我一脸酒汁淋漓,然后伸出粗舌往我脸上乱舔。我扭脖挣扎之际,瞥见一个裹着红袍的白面女子悄立在旗影间隙幽幽而视。
在那般目光幽觑之下,我正觉心头发寒,忽感有条硕大的粗舌竟要探入口中,惊忙说道:“哇啊,不需要玩得这样恶心吧?你看看你的口水这么浓……”那垂发大汉红着眼,涎水横流地笑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妞这么好玩?过会儿就让鬼夜姬给你上一柱迷魂香,送入我房中,还有更恶心的在等着你品尝呢,小美人儿!”见我紧闭着嘴不肯品尝,那垂发大汉就嗤溜一声收了舌头,改为往我脸上唾出一口浓痰。
我连忙摆头躲避,那口痰堪堪擦着脸旁啪然而落。垂发大汉见沾到他自己裤绔,恼火又朝我脸上再唾一口,我转脸避往另一边,痰又吐到他自己的裤子上。垂发大汉越发懊恼,再次弄出更浓的一大口痰,瞄准了我的脸,就在要唾将出口之时,我往他胯间急捶一拳,顿时鸡飞蛋打一般,垂发大汉猝然吃痛,被他自己含着的浓痰先噎后呛,蹬翻桌子跳起身来。
我本来要趁机跑开,但气不过,又转了个身返回原处,吐一泡口水到那垂发大汉脸上,正中右眼。等那大汉转过脸时,我又晃身绕到另一边,给他左眼也吐一泡口水,然后告诉他:“两发全中!”趁那垂发大汉一时眼难睁开,我飞快从他身边溜走。
赢了口水仗,还来不及高兴,突感头发一紧,又被揪个正着。
刚才又攻上去了几拨青头汉子,我没瞧清,只知道由于有人不耐烦,又掩身抢攻上前。却转眼之间,青秃头们倒了一地。
那个苍发披散的老者依然凛立,这时我留意到,他身边又站出两人,一样腕套锁链,左边那人黑发垂背,侧身而立;其畔有个含掌胸前的破衣老僧,垂首低眉。有的青秃头汉子摔在他们脚边,有的跌飞。这两人现身后,就没有一个青秃头还能站在他们面前。
苍发老者似微讶然:“晴宗,不料你也在此!”黑发垂背之人面不转觑,只微微点头致意:“资正大人。”破衣老僧依仍垂首低眉,不与他们二位打招呼。我看到黑发垂背之人身后有泪目女眷,抱着小孩之手也依稀可见腕间箍套链索垂落。
一个青秃老头从旗林中走出,上下打量那黑发垂背之人,蹙起银眉道:“奥州探题?你为何也在此,却同这帮不争气的‘关东联军’厮混一起?”
“只是路过看看,”那黑发垂背之人抬了抬手,目露讥诮地看了一眼腕间锁链,神情郁闷地说:“不料也和妻儿一起身陷这般境地!适才出手,实是迫不得已,打到我妻儿跟前了。”
旁边一个面阔无须的老者摇了摇头,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连晴宗夫妇居然也不能幸免,咱们这些争先恐后来看热闹的局外之人落到这步田地也无话可说。然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一班大老爷们认栽也就罢了,可这还抓了许多妇孺不放,还逼着大家一起跪下向你们自封的‘关东霸主’磕头,这未免欺人太甚了吧?”旁边几个低着脑袋的家伙也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并且一起发出唏嘘声:“对呀对呀,我们大不了只是来观战,没有站队就不能说是站错队。”
旗影下有个满面焦须的青秃老头冷哼道:“秀继大人,还有你旁边这几位,别以为低着头我就认不出来。你怎么不呆在你的大胡城?却和这帮芦名、相马、最上、田村的家老们一起来凑‘关东联军’的热闹,恐怕不只是为了看看热闹吧?你们不是局外人,谁都并非无辜。让你们在此跪地磕头、谢罪求饶那还算轻的,再不服气就赶你们去那边和青壮们一块儿干苦活,拉那座巨像归复封印原位。话说回来,肯定是你们当中有人趁着打仗,偷偷溜进去把神像封印破坏了。”说着,拿鞭往众人脸上一指而过,疾言厉色的放狠话:“破坏河越古庙,你们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不少人纷纷畏退之际,这时我才望见他们身后那片热火朝天干活的地方正有一群青壮在鞭抽之下拽着粗绳大链用力拉扯巨像,我心下暗自纳闷:“咦?他们用力拉的那个好像是不动明王……”
“巨像移动了没?”我忍不住想伸头多瞅两眼,不料发梢一紧,又被揪得吃疼:“哎呀哎呀……”
一张白脸从我脑后伸出来,幽幽而视,直盯到我发毛,才在我耳鬓之畔咯咯而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幽怨的说:“你这小滑头,先前给你白上了一柱迷魂香,让你从主公那里花言巧语还溜掉了。我要再给你多上一柱迷魂香,直接送去纲成大人房里,等你被他玩成残花败柳,去跟着我当流莺罢!”
我不由惊问:“谁是纲成啊?”白面女子嘴朝前呶,示意我瞧那个裤子上劣迹斑斑的垂发大汉。我惊诧道:“不会吧?氏康将军的把兄弟怎么会是这个德性呀?”白面女子幽婉的道:“某些神佛,有两个面孔。你不妨把纲成大人看作氏康将军的另一个面孔。陪纲成大人睡的时候,或许你脑子里可以把他想像成氏康将军。这样想,你会不会感觉好些?”
一听要去睡,我惊忙挣扎:“不好!我在家通常不会睡这么早,要看完戏然后做一下水疗并且还要泡泡脚什么的……”
垂发大汉摇摇晃晃地向我欺来,两只发红的眼睛在乱发间隙恶狠狠地盯着我,桀桀笑道:“小美妞儿,我这就来抱你去泡脚!”眼看就要落入他手,我慌乱之下,想起一招,就把手帕掏出来往他头上甩去,随着香帕斗展,眼前现出一个娟秀的“茶”字,趁飘过去遮挡他眼光,我捏起粉拳,往那个飘展的“茶”字打了一下。感觉正中,果然香帕飘开之时,垂发大汉的眼窝黑了一圈。
没等多打一拳,手就被抓个正着。我吃疼叫苦:“哎呀哎呀……”随即发现他抓住的是我戴手链的那一边腕掌,就按老尼姑让宝姨告诉我的手法,顺势翻腕反掌,要切他腕下脉门之类的地方,不料劲道没拿捏好,切上去他没一点感觉,反而被他捏了手扭到腰后,加上另外还被白面女子扯着发梢,于是我又不禁叫苦:“哎呀哎呀……”
忽然我想起还有个东西可用,忙以另一只手拈出,伸到白面女子耳边虚晃一下,转动过来夹在指间给她瞧:“看这是什么?”白面女子见那只是一枚钱,随手就打飞了。我不由懊恼道:“意外!还以为看到你主公拿来当宝的这枚钱,你会有多大反应呢……”白面女子冷哼道:“这种小钱我们那儿多的是。就你拿来当宝!”
我望着那枚“永乐通宝”飞离甚远,心感失落:“可惜,就这样丢了。本来还想拿回去留个记念……”正叹惋间,忽见那枚钱又飞回来,且来势奇疾,出乎不意地击在白面女子扯我发梢的那只手腕上,啪然发出骨折声响。那白面女子猝然吃痛,放开了我的发梢,另一只手晃出袖外,探爪急抓,堪堪攥住那枚钱,却浑身一震,又松开了手。
叮一声响,那枚钱从我眼前飞上半空,垂发大汉见了就猛扫一掌,又把那枚钱朝适才来处打回去。劲道虽是不小,却随着飒响激飞之势忽止,夜色下但见一只纤弱之手从墙影里轻轻伸出,有个人不动声色地接住了那枚钱,拈于指间,然后弹回。
垂发大汉一把抓在手心,我听到啪的声响,转面瞧见他臂膀一震,又忙不迭地张开手指,掌心赫然现出“永乐通宝”形状的血痕。随着他握不住的这枚钱叮然而落,只见那只纤弱之手不知如何已近在眼前,悄从我身旁晃转而出,接着那枚飞落之钱,再次弹指发去,啪的击在白面女子面门,她刚要展开的大红袍顿时萎落,收爪踉跄后退时只见眉心印有“永乐通宝”四字血红。
那枚钱再叮一声飞回,落入我面前一个纤影小僧伸来承接的手心。随即他交还给我,瞥见我佩戴的手链,便又顺手拾起我甩落的香帕,也放到我手上,说道:“女施主,刚才你甩手帕的那个动作,还可以再做一次看看。”我虽然不明其意,却想也不暇稍想,见那垂发大汉要拽我退开,就把香帕再次甩向垂发大汉脸上,顷即只见“茶”字霎现,随帕飘舞在垂发大汉面前。我想起他还有一边眼窝没黑,急忙捏出粉拳打去。
不过那垂发大汉怎肯再次中招,意料之中,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我的手。我猝感疼痛,正准备叫苦:“哎呀哎呀……”纤影小僧却在我耳边悄言道:“千手缠的用法我略知一二。你缺一副凑不成双,用不成千手缠。不过只须如此如此,再如此这般,只手也能遮天!”
他说“如此如此”的时候,拿着我的手做给我看,当时我正感不解:“可是我的双手被抓住了,怎样才能做到?”心念未及转过,不意一只手倏已松脱,没等我看清究竟是怎么脱出的,纤影小僧继之以“再如此这般”,我依言施为,只见手上佩戴的手链不知如何反箍住了垂发大汉之手,他吃惊急挣不脱,更箍紧了腕脉,一时竟似手筋虬突欲爆。纤影小僧随即教我使用“只手遮天”,晃掌到垂发大汉脸上,猝然打黑了他另一边眼窝。
平心而论,这招“只手遮天”的威力应该更大,只是我当时刚学,发挥不好,最多只是打得垂发大汉眼睛一时急难张开,并且先后加起来总共打黑了他两个眼窝,也算殊属难得。如果还要加上先前的吐口水之战,我也是大获全胜,心情何其之爽。然后我按纤影小僧所教之法,甩手晃转数下,飒然收回缠箍垂发大汉腕脉的手链。心想:“不料‘只手缠’都已经这么好,那么‘千手缠’又该有多厉害呢?”
那纤影小僧伸手接着飘落之帕,又交回给我,说道:“配合‘只手缠’的这几招般若掌法除了应急脱离敌手,还可以用来夺刃,甚至制敌。不过女施主刚学,尚未熟练掌握如何巧驭敌势以借势反御之法,不可轻易使用。”我接回手帕,往他眼前摇晃一下,眨了眨眼问:“猜猜扔手帕这招跟谁学的?”
纤影小僧垂目合什道:“女施主见笑了。”他合掌之时袖风微拂,我感觉鼻际闻到仿佛某种龙液香般的清馨气息,使人难免陶醉之余,不由心下暗惑:“他到底是男还是女的呀?”
垂发大汉踉跄后退,刹步停在猎猎飘展的“地黄八幡”大旗下,不顾一时目痛难睁,甩手打飞几个来伺左右的侍从,绰刀在握,明晃晃地朝前遥指,嘶声喝问:“你是何人,有胆就留下名来!”
纤影小僧在刀前合什道:“名叫景虎,来自越后。”一时之间,不只我心头怦跳,四周也响起此起彼落的交头接耳之声,嗡嗡不绝。
垂发大汉变色道:“好快的身法,刹那间竟就闪到我刀尖前了……你从越后来干什么?”名叫景虎的小僧看着抵近鼻前的刀尖,淡然道:“刹那间也许亿万年,刀尖前亦是修行地。小僧景虎到此,是应氏康大人之邀,讨杯酒喝。顺便要带些人走。”说着,抬手从那些披枷戴链和巨像下做苦役的人影扫过,然后回掌含胸微躬行礼,垂目说道:“先谢过诸位大人了。”
旗影下坐着的那些青头老者哈哈大笑,都觉得很有趣:“凭你一个黄口小儿,就要从河越大营把人全都带走?”
我忍不住站到这个纤弱小僧的身旁,抿着嘴虽不说话,心意却已暗决:“不只你一个,还要加上我一个。”
这样做的结果不出所料,我和他就一起陷入重重刀枪环伺之中了。并且我还留意到,周围的高处更有许多兵卒弯弓拉弩,瞄准了我们。
更让我感到不妙的是,旗影下走出八个青头老者,悄随八色幡动,分踞“东”、“南”、“西”、“北”、“天”、“地”、“生”、“死”八个幡位,又在重重刀枪环伺之间,再把我们围困在幡影之内。垂发大汉振落外衣,露出里边一身独特装束,森然道:“八幡天龙!”
耳听得人丛里有惊呼声:“尊胜陀罗尼母衣!”我觉得这次很难逃脱了,转面瞧了瞧身边仅剩的唯一同伴,但见这个名叫景虎的纤弱小僧依然神色自若,他从行囊里掏出些圆圆的宛如棋子形状之物,随手撒向四周幡影之间,落地不成阵列,散似星罗棋布,分别显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小僧见我在旁懵眼不解,提手一指,说道:“无动身法仅九步,可破八幡天龙。”
我提手挠了挠嘴边,愣然问:“是你自己玩,还是教我玩?”小僧微颔首道:“一起玩。”没等我弄明白怎么玩,就被他随手一推,冷不丁儿撞入幡影间隙,堪堪擦过刀丛,脚下踩到“者”位那枚棋。只听旁边几个青头老者纷声道:“怎么给她踩进这里来了?乱啦乱啦……”
老青头们正要来揪我扔出,半空中忽见一面玄布斗展,面前霎显“毗沙门天”字样次第闪现,分踞“东”、“南”、“西”、“北”四个幡位的青头老者跌撞错位,阵脚已乱。就只在那一瞬间,小僧晃身入阵,从“阵”位转“前”位,先已重挫两幡老者,使之踣地吐血;迅即又转“行”归“列”,再挫另两幡老者,一击而倒,随后拽我一推,我就懵然撞过生死门,脚踏“兵”位棋子,避开两道交击拦截之刃,打了个滑,不意去了“斗”位,转面一瞧,“生”、“死”两个幡位的老者已掼出阵外。
我看了看,只剩“天”与“地”两幡不倒,心想这应该容易了。哪料又有四个青头老者入阵,守住天门,我见不是头,就下意识的转身要去占“地”,却一头撞进了垂发大汉和焦须老者所守的幡影下,暗叫一声糟,小僧突然闪身移至“临”位,抢先伸手将我推去“皆”位,他自己却立刻陷入五个青头老者合力围攻之下。
垂发大汉本是守护于“天”、“地”两幡之间,随时来回策应,见我从他旁边跌撞而过,忍不住就离开他踞守的方位,急要来捉我。瞅他来势凶恶,我一慌神,也离开了“皆”位。
垂发大汉见我走得慌忙,就一脚扫掉“皆”位那枚棋子,桀桀笑道:“你们完了,这回满盘皆输,结果会很难看!”
更糟的是,我头发又被揪住。吃痛转面一瞧,原来是那白面女子不知何时又晃身穿出人丛间隙,悄无声息地欺至我背后,目光幽幽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