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我家的敌人还住进了我家里。
那些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尤其是头几天,我甚至以为连自己腹里的孩子也保不住。如果连这孩子也失去,我还剩下什么呢?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一个满脸皱纹但并不老的和善男人说我病倒了好几天,看上去是发烧,其实是心里头生病了。可那岂止是病了,我感觉心已经死去一大半,死剩没多少了。
这个满脸皱纹但并不老的和善男人把他为我调配的苦药冲在茶里给我喝,称作他独家泡制的“药茶”。味道很重,说不清是药苦还是茶苦。
这个男人很爱泡茶,他自己也自泡自饮,并且眯起眼来慢慢品味,每一口都很珍惜的样子。我觉得他有点眼熟,又说不清何曾见过这种样子的男人。这是一种什么样子呢?他觉得他仙风道骨,但看上去总有些说不出的庸碌和俗气在每个神态和动作之内,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来。
我病情甚重的那段时候,他在一旁尤其显得愁眉苦脸,并且抓耳挠腮,像是为我着急,却又不完全像是只为我着急。他不时在门廊外小声问煮药的女童:“你师傅有没有透露,我带来的几套茶具,三河那位大人到底要还是不要?这么多天了,就把我耗在这儿,也没给个准话儿……”
待我明显好转之后,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见我神色间仍显出敌意,就在榻旁摇着扇说:“我不是你的敌人。不过你转危为安,病好了要感谢的反而是你家的敌人。”
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但又不像是我家的朋友。听着他说话,我没搭茬儿。
这个满脸皱纹的男人瞥了一眼门外,见煮药的女童不在,就以扇遮近嘴边,低声说:“孩子应该没事。”我手抚腹间,听了才感心头宽慰了许多。他伸扇指了指我的腹部,又以扇遮近嘴腮,小声问:“三河那位大人还不知道吧?”
我不由心头来火,蹙起眉头,虽不吭声,眼光里都注满了我愤怒的话语:“我自己的孩子,却关三河那人什么事?”
满脸皱纹的男人看出我眼中的愤怒,摇着扇说:“我以为你控制自己的情感,也应能像当年我看见你沏茶那么稳。那个时候你应该还没出嫁,年齿也还小,就让我觉得你比我稳许多。那谁也是这个意思,就连大将军也看出来了,展示他七口名剑宝刀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最近觉得文武之道,最微妙在于一个稳字。’……”
我听着隐约想起来了:“似乎曾在那谁的茶聚时候,和那谁谁一起见过谁谁谁。其中就有这个家伙……不过我觉得他长相还是有几分隐约像那谁谁谁谁。虽然长得没有人家那么好。”
满脸皱纹的男人以扇贴嘴,露出贼忒嘻嘻的笑:“想起来没有?我就是那谁谁谁谁的亲兄弟,长的当然有几分像他。不过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就是我。乱世当中,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也不想当谁的敌人。”
我摇了摇头,故意不认:“还是想不起来。”
这个家伙一听就啧出声来,移开嘴边的扇,咧开嘴乐:“装!我就是有乐啊,怎么会有人认不出我这么仙风道骨的形象来?”
我眼含戒意地瞧了那厮一眼,低哼道:“认出来又怎么样?你是清洲的人!”一想到清洲,脑海里又闪过小笠那怨灵般阴戾狠绝的眼神。虽只一霎,却使我不寒而栗。
这个叫“有乐”的俗相男人一听清洲就做了个鄙薄的嘴形,似乎连他也不怎么感冒这个地方,摇着扇说:“清洲又怎么样?你有乐叔从来只是一个爱茶之人,再说清洲也不完全是人们以为的虎狼之地,即便虎狼成群,也还剩些有趣之人。当然大家都认为清洲有许多疯子,这一点我不想否认,因为我也觉得我家有不少疯子或傻瓜,而且更糟的是傻瓜还比疯子多,这点跟任何地方都一样……”
他越扯越来劲,提着扇子这里点点、那边指指,仿佛翩翩起舞一样的站起来大袖飘飘地说:“一般人千万不要四处打听或搜寻我的名号,不然就会搜罗出更多疯子,其中包括你知道的那谁谁谁谁,其实他也是早就发疯了,要不然正常人怎么敢在‘桶狭间’那种极为危险关口上还这么快乐地跳舞,唱什么‘人生五十年’,他怎么知道自己人生才五十年,而且更糟糕的是有人还说他是我姐……”
他正扯得来劲,不意有人走近门口,劈头就问:“狗洞斋,你又在这儿说什么神话故事?”
这个自称“有乐”的俗相男人一听就恼火道:“最烦别人乱给我起外号!尤其是这种毫无含金量的外号,充满了无聊和恶意以及不必要的想象。我什么时候钻狗洞了?谁看见我钻过狗洞了?”
只见一人进来在门边自行坐下,由于逆着光线,看不清模样,他仪态从容,不慌不忙地掸着衣裾说:“那年三河大人在清洲当人质时还小,玩的藤球掉进了斜坡下边一个洞里,大家都说是你那位兄弟让你钻进去帮着把球捡出来的。这事三河大人说起过,我很感激你肯为我家主人这么做。”
有乐走过去拿扇往那人的头上啪的一打,笑骂:“数正呀,这事你不提我都忘了。但那也不一定就是狗洞啊!而且此事必须到此为止,这个外号千万不要从你嘴里传出去,以免毁坏我这么清雅脱俗的形象。万一后世有人搜寻出这个外号我就很尴尬了……”
那人端坐点头道:“明白。不过后世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当下我们只能尽量走好今生的每一步。就像你我前几天下的棋,一步错,后边的很多棋路都要乱。”说到这里,转身向我颔首微掬,语带歉然的说:“好教夫人得知,神官大人遗体日前已找到并郑重厚敛,所有的安排都按我家大人吩咐去做,葬礼一切从厚。由于夫人连日身体欠安,不好惊动你。能办的我们都替你办了,只待……”
我一听就急想起身,夫君的葬礼竟然就这样被人办了,可是连看他最后一眼,我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吗?
那人劝阻道:“最好不要去看。遗体已有损坏,而且找到混战中被砍坏并割去的头不容易,连日来天气也……”有乐见我又要晕厥,忙在旁边朝那人使眼色说:“闭嘴闭嘴,勿要再提。往事已矣,活着的人都要向前看。”
我悲伤难抑。亡夫的后事,我怎能不为他出面呢?不行,我决定不顾一切。
那人以不容商量的断然语气说:“近日这一带局势仍然动荡不安,外间时有冲突。我等认为,夫人不宜冒失露面。”
一听“我等”,没等我瞥来一眼,有乐就抢先说道:“不包括我。只有他们三河人,我是清洲来的客人,什么正事都不跟我商量。”
那人正色道:“有乐斋此言谬矣。请你帮忙照料夫人康复,便是正事。在我家大人心目中,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听着,不由低头往心里自去琢磨:“很重要?”当然有乐也有他自己琢磨了好些天的事情,乘机忙把那人拉到一边,小声探问:“数正呀,帮我问过你家大人了没?我那几套贵重的茶具是不是可以换他那个宝贝……”
那个名叫“数正”的男人随口敷衍了他一句:“在问。”趁有乐自去琢磨这句话的含义时,数正趋步朝前,躬坐榻边,面容凝重地对我低声说道:“那个叫小笠的人,我们了解到他没有回清洲,应该还在这一带徘徊未离。此人有个特点,就像一种恶兽,看中的猎物不吃掉,他决不甘心罢休。”
我听了心头一凛,倒并不意外,那天他盯着我时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我,梦魇缠绕上了,就没那么好摆脱。
有乐一听,不由在旁琢磨道:“我们清洲有这么一号人,我怎么不知道?”
数正瞥他一眼,说道:“因为你和他不是一类人。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我们也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
“那是当然,”有乐心中得意:“我是仙风超然,你们全是傻瓜和疯子……”
数正继续朝我说道:“我们也不可能常驻在这儿。所以我们决定离开时带你走。但在开拔之前,为防小笠那样的人可能对夫人不利,我家大人不听劝阻,决意搬进来府上,好加强防卫。或许由于有他在这里,小笠多少要投鼠忌器。”
然而就在那位大人要搬进来的前一夜,梦魇出现了。
我觉得有异样,却怎么都难睁开眼睛。时而觉得榻边有影,时而感到身上附有异物,渐渐使我喘不过气来。就在快要窒息时,我悸然张眼。
不料张开眼更像陷身于地狱。昏暗中我先闻到异味,定睛一瞧,枕边赫然有一颗腐烂生蛆的人头,浑浊的眼珠凸出来就像在瞪着我。
耳边还有个低嘶般的声音阴森森地说:“跟你丈夫打个招呼。瞧见没有?他的头飞回来陪你了!”
骤然一吓之下,我惊得张口欲呼,嘴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
昏暗中有一双怨灵般的阴戾之眼从后边转出来,倏然逼近厉视,那个阴恻恻的声音贴在我耳边狞笑:“告诉我,见上了亡夫最后一面,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想把袖里藏着的短刀戳向他,却不知为何,竟然无法动弹。就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从被窝里徐徐冒出来,朝我脸上蹭。
这是从所未有的惊骇,仿佛恶鬼缠身,就在要将我拖入深渊之际,墙壁上挂的已故大膳大夫绣像突然亮了。随着纸窗外灯影移动,壁上那一行一行字句次第映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大膳大夫去世前吟诵的这些语句烁然耀亮,刹那间就像神显封印,仿佛印在那阴森森之人的脸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为之变色。
纸窗外灯影移至门廊前,伴随着脚步声近,门口随即传来一声惊呼:“几个守夜的小侍怎么全挂了?”我听出了有乐的声音,由于被捂嘴,急切无法出声提醒他小心。还好有乐并没贸然进来,提着灯在外边大喊大叫,并且朝黑暗中虚声恫吓不断:“听说过‘有乐斋’吗?我的化骨绵掌没有六成也有七成火候了,不怕被化成痰就赶快跑!不要以为杀了几个守夜小侍你就有多厉害,敢靠近我或者动我一根毛发,你就会被我家那些疯子纠缠至死!生命是短暂的,听说过‘人生五十年,如梦又如幻’没有?听说过那谁谁谁谁没有?他是我兄弟……”
我本来还担心他贸然进来会不免被害,哪料他的恫吓声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就在有乐渐渐退离门庭越来越远的时候,外边脚步奔走声多了起来,有人喝问:“狗洞斋,敌人在哪里?”
有乐不高兴地说:“哇靠!在跟敌人过招这种危险的时候,你们这些三河的混蛋竟然乱叫我这种毫无必要的外号,将来传出去害我名声尽毁,泡多少好茶都是白搭!”
屋里那阴恻恻之人冷笑道:“外边来多少人都没有用。”我觉情势也是如此,心弦仍紧绷没解。但他话声未消,窗子突然打开了。
那阴恻恻之人瞧也不瞧,闻声就往窗口反手挥出一串寒芒,豁然划裂半面墙。随即转眼投觑,那边空无人影。他立刻知道是谁到了,仰头嘿然道:“鬼半藏!”昂首之际,只见一个黑影随着剑风飒然从头顶梁间闪入眼帘。
那黑衣人凌空出剑,骤如迅雷惊电,口中喝道:“小笠看刀!”
小笠冷笑一声:“你刀剑不分。”抬手将我扼脖推迎剑芒。便趁迫使黑衣人收刹剑势之时,小笠晃身闪到我背后,只朝黑衣人稍露半靥,一目阴戾觑视。
两人稍只对峙片刻,小笠身后一面木壁轰然倒塌,涌进多个三河甲士,形成夹击之势。
小笠头都没回,撩脚就把榻边的火盆踢向身后一涌而入的幢幢人影,趁左侧一个大胡子猛汉提枪挑飞迎面砸来的火盆,他挟着我往右翼廊外疾步移去,但见右边窗前闪来一名唇蓄微须之人,绰刀拦截去势。大胡子猛汉和另一个红脸大汉这时也两边掩近,中间有个长须汉子越众而出,按剑说道:“三河诸将都在这里,若让你跑了,我们面子很没有。”
有乐也不甘落后于人,在庭院远处遥遥发声威吓道:“‘三河魂’听说过吗?这时候已不须我出化骨绵掌,你就要化成魂了。”
但见小笠袖中滑出一刃锐芒抵住我咽喉,三河众将一时没敢过于逼近,只把他围住。那黑衣人半藏说道:“放了人,就让你走。”
小笠没理会,只在我耳后阴恻恻地说:“这时取你的性命未免太容易,抹一刀就有点不好玩了。”
左侧那个大胡子猛汉凛然道:“你抹她一刀,我们斩你十刀!”
小笠眼光一下又变狠厉,就在拿捏不定要割不割我喉咙的时候,他倏然身体一震,脸色突变,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嘶声笑了出来:“又有点好玩了。”
众人随着他低觑的目光,看见他胁下插着一把短刀。
古意的刀柄有字:“春日神晖。”其实它不只是古时神官宰牲祭祀用的那种神器,它还是夫君送给我的别有深意之物。我藏在袖内多时,曾想用来结果自己,此刻它却插在小笠胁下,不只令他愕然,就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到:“啊,我怎么……”
只见小笠一咬牙,就把短刀拔了出来,作势要割我喉脖,却又将刀放回我手里,嘴角咯着血笑:“告诉你个秘密,你让我有多痛,我会记着你有多深!”然后拉着我拿刀的手,又戳他自己胸口一下。我惊愕地听见他说:“那天我杀了你家三个人,两下还不够?那就再来一下。”然后又一下。
他连挨三刀,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作势要倒下,倏然挟着我晃闪疾离。红脸大汉绰剑拦阻,沉声道:“还想走?”刹那间,至少有三口剑、四把刀、六杆枪齐唰唰地往他身影招呼。
他突然晃身折转,欺向另一隅那黑衣人所在之处,将我往前一推,低笑道:“鬼半藏,你要拦我,还是要接住她?”随即手势改推为抛,猛然把我掼向前边的柱子。
就在我撞向柱子时,黑衣人先已闪身站在那里,只顾将我护得周全,小笠乘机左一闪右一晃,身形连番变化,往墙上一掠,便从众人头顶翻过,窜出了廊外。不意院中已候有数人,纷纷把枪来搠。
小笠一看这几个持枪的汉子身手也不弱,嘿然道:“‘三河众’名不虚传,果然很烦人!”几个持枪汉子发一声吼,眼看要将他截下,孰料小笠提足只往侧栏一点,迅即纵身踩枪而过,落入庭院,伸手拽过一个从花丛间往外探头探脑的人,朝四下围近的人影说道:“你们过来我就拿他祭刀!”
园中的三河将士见他捉的是缩在一边看热闹的有乐,哪里肯退,反而更加紧逼。小笠侧头瞧了瞧被他挟持的这个仙风道骨之人,冷哼道:“不料你毫无价值!”有乐转头瞪他一眼,懊恼道:“大家都是清洲来的,你这样说我很没面子噢!”小笠拎起他衣领,森然道:“刚才是不是你在外边喊打喊杀?”有乐面不改色地说:“没有,不是我。那是石川他们大呼小叫,并且还骂了我。”
黑衣人走到廊前,说道:“有乐斋毕竟是大人的贵客,大家都留点余地。先前我说过,小笠放人,我就让你走。”
这时有乐兀自转头语出威胁:“清洲小笠是吗?你知道我是那谁谁谁谁的亲兄弟,不需要玩的这么绝吧?毕竟他疯起来,比你还疯……”话没说完,腰后忽吃一脚,被踢得啊呀呀一声怪叫,撞向三河众人围涌逼近的兵刃。众人当然没敢戳他,唯有纷避不迭。
便趁那一脚之势,小笠腾身翻过众人的头顶,窜上屋脊,迅即消失在夜雾里。
三河众士正要去追,黑衣人蹙眉道:“不要追了,让他自去。”红脸大汉本已上了屋,闻言不甘心地转头说道:“这都能让他溜掉,我们面子呢?”
“面子固然重要,”篱外一个青袍老僧缓步走近,接茬儿道:“半藏也有话在先,说过要放他走。但更重要是,既已探知他是清洲城未来主人信忠公子私下重用的人,就不能真去动他。”
三河众人虽犹不甘,见连梅雪居士亦赞同黑衣人,也不好顶撞。那大胡子猛汉把长枪往地上一插,待沉重的枪杆砰然杵碎青石砖,才觉心头爽了些,皱着眉说:“那家伙阴魂不散,留着只怕是个没完没了的麻烦!”
众人纷以为然,皆把忧虑的目光朝我投来。当然他们担忧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主子的安危。毕竟,那位大人要搬进来了。
对我而言,真不知噩梦是结束了,还是刚刚开始?